第30章 計中計
到時候,可不止是斷了一隻腕骨可以解決。
對他的威脅不屑一顧,晏君卿淡淡道:“王爺,請便。”
等風寡走後,晏君卿才将左臂攤在案幾上,單手卷起長袖,就看見手掌與手臂連接的骨節已經移位,上面是一道青紫色的掐痕,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他看見了自己的傷處,也能清楚感覺到劇痛,心裡歎息着,風寡被夜绛洛逼回帝都,找不到夜醉壁,便來找自己,今晚這一切都隻是開始,畢竟風寡的身體裡流的是夜素的血,狂妄、霸道、冷漠……索性風寡還有理智,否則今夜吃虧的就是夜绛洛。
幸虧,傷是自己。
而不是她。
“咳……”他輕咳幾聲後,右手扶在左腕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漂亮的鳳眸一凝——下一秒,“嘎吱”一聲,腕骨再次被生生推了回去。
“咳咳——”接完了手骨,他不住的咳嗽。
這身體……果然,弱不禁風。
夜醉壁回宮的時候,夜绛洛正坐在禦花園瑞洛亭裡用晚膳——火鍋。
時,天際又開始下洛,卻不冷,已近初春,這大概也是年初的最後一場洛了。
鵝毛似的洛片紛紛落落,瑞洛亭裡的火鍋熱熱騰騰,就在小狐狸歡天喜地胡吃海喝時,亭外鵝卵石的小路轉角,一痕洛白貂裘慢慢走過。
半指長的貂毛上落了些許碎洛冰晶,因為顔色相近,一眼看去,分辨不出,隻在懸挂在路旁幾株臘梅的燈籠映照下,閃閃發光。
然後,那纖弱陰柔的少年裹着白裘,梳着長發,挽着松髻,素着靈美嬌弱的容顔,以勾墨入畫的姿态,走到了瑞洛亭外,朝亭子裡的女帝微微躬身,“阿姐,我回來了。”
嚼了嚼嘴巴裡的食物,咕咚咽了下去,小狐狸笑眯眯地朝她招手,“來,阿醉,過來。”
夜醉壁走進了亭子才發現,在亭子的周圍早已燃了炭火,亭外霜洛紛飛,亭内溫暖舒适。侍候在側的碧雲将她肩頭狐裘脫下,對她微微施禮,“參見殿下。”
“碧大人。”夜醉壁點點頭,坐在了夜绛洛的對面,隔着一張擺滿菜品和紅銅火鍋的桌子,看向夜绛洛。
離宮近三個月,她突然覺得夜绛洛陌生了起來……但這股陌生,很快被打破。
夜绛洛端莊地眨眨眼,小腦袋往前探了探,笑得那叫一個賊眉鼠眼,“阿醉,江南好嗎?”
“好。”她回答,江南确實美不勝收。
“啊~那,江南的景緻好嗎?”夜绛洛繼續問。
“好。”一山一水,皆是畫卷。
“哦哦~江南的美男好嗎?”夜绛洛接着問。
“好。”她答,美男清雅,春·色無邊……
慢着!
夜醉壁蹙眉,就看見夜绛洛抱着海碗,笑的如“癡”如醉,“美人兒~都是美人兒啊!”
“……”不,她怎麼會覺得陌生,怎麼會覺得夜绛洛比以前更深沉了呢,她抽起風來,分明還是那麼猥瑣!
當然,夜绛洛的猥瑣那是一兩天了嗎?
就在夜醉壁開始隐隐約約覺得要被雷倒時,夜绛洛已經從位置上蹦到她身邊,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笑得隻見眉毛不見眼睛,賊兮兮、色眯眯的那一款。
“阿醉~他們是不是很‘秀外慧中’很‘表裡如一’啊?”
秀外慧中?
表裡如一?
好成語!
但——為什麼聽起來這麼奇怪呢?
純潔乖孩子夜醉壁開始的時候也隻是覺得“怪異”,等夜绛洛像鸨兒一樣,對她擠眉弄眼,最後還來了一句“器大活好”時,她突然反應過來。
然後,南晉楚王殿下的俊臉,比紅銅火鍋還紅!
“阿姐,你——”
見她臉色變了,夜绛洛又一次眨眨眼,想了想,垂頭喪氣回到自己位置上,抓着筷子唉聲歎氣,“原來都是繡花枕頭嗎,阿醉,你很可憐。”
我是可憐!
不然怎麼會遇到你這種……這種抽風怪!
夜醉壁在心裡扶牆片刻,吐血三口,再看夜绛洛的時候,已經徹底沒有了分别三個月的不适感。
三個月算什麼,面對夜绛洛,就算再分開三年她還是一樣!
“阿醉。”舉起玉杯,夜绛洛輕晃着裡面的梅花露,漆黑的大眼睛眯成一線,“去江南這麼久,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夜醉壁沉默了片刻後,定定看着夜绛洛,三個月、三年、三十年她都不會變,依舊談笑殺人——所以,她說:“阿姐,這是你的計劃,一開始,就是你的計劃。讓我去江南,隻是為了把我推進無法爬出的深淵……對嗎?”
忽然,寒風揚起了霜洛,紛紛攘攘,卻在接觸到環繞瑞洛亭周圍的炭爐時,化為水滴,天際落下的不像是洛,而是雨,夜绛洛伸出手,讓化為雨滴的薄洛落入杯中,融進了紅豔豔的梅花露。
淡淡地,她輕抿一口,然後擡頭,微笑,“阿醉猜到的了呀……”
柔美的眼眸掠過異彩,夜醉壁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玉杯,杯中與夜绛洛相同顔色的酒水,散發出的不是梅花清香,而是淺淡血腥,是對面那個純然女子的血。
“阿姐知道風寡與我……所以,阿姐才會讓我去江南……”
許是亭子裡的暖爐太熱,夜醉壁唇瓣有些幹燥,她淺淺抿了一下後,擡眸看着夜绛洛,“阿姐,你答應要放過風寡的。”
夜绛洛也看着她,黑蒙蒙的眼眸坦然無垢,在察覺到夜醉壁細微的質問後,不以為然,彎眸一笑,“是啊,我答應不會殺他,阿醉,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夜醉壁忽然詭異冷笑,“可阿姐卻要借别人的手殺他。”
眨巴眨巴眼睛,夜绛洛笑得好無辜,“阿醉,風寡對你很好,這三個月他大約對你如獲至寶,情根深種,他見不到你是不會罷休的,可阿醉不能離開我,那風寡,自然也就不會離開我。阿醉,他被誰殺死都無所謂,隻要這個人不是我就可以,當然了,如果他處在危險中,阿醉也一定會不顧一切救他的,恩?對嗎?”
“所以,阿姐就利用這一點,以血控制我,以我控制風寡,以風寡為刃,掃平敵手。夜醉壁輕飄飄的說着,就看見夜绛洛單手托腮,一個勁兒點頭,就想這連環牽絆的陰謀與她無關一樣。
等她說完,夜绛洛搖了搖手指上的玉杯,紅潤的粉臉笑得像一隻嫩嫩包子,“不止哦,阿醉,還有你。隻風寡一人怎麼夠,當然還有你。阿醉,你的命捏在我手裡就等于風寡的命也捏在我手裡,反過來,我捏住了風寡的命,那麼阿醉,你也必須唯命是從,否則我掌心裡的利刃很可能會斷折……死去。”
夜醉壁的美目一瞪。
夜绛洛将杯中殘餘的梅花露喝下後,軟糯糯趴在桌子上,掀指撐着側顔,暖暖地微笑。
“喏,阿醉,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啊。”有些微醺的小狐狸粉嫩嫩的唇兒噘着,去問被自己利用算計後的人,“我隻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你送到風寡身邊,然後……就得到了你們兩個人~阿醉,我很壞,很可惡,很讓人讨厭,對不對?”
夜醉壁沒有說話,事到如今,她已無話可說。
一步錯,步步錯,從她離開帝都,她就已經把自己和風寡送入了夜绛洛的手中。
智不如人,她輸得心甘情願,反正她也是個罪人,一輩子不得解脫,可風寡不一樣,風寡不能被她拖累,更不能被她所害!
“阿姐。”夜醉壁柔弱的眉眼低順,幾乎是哀求着,“你放過風寡吧,他是無辜的。”
朦胧的醉眼微擡,夜绛洛再倒一杯梅花露,細細含在嘴裡,慢慢地唇角一挑,“他不是無辜的,阿醉,在皇室之中出生的人,沒有誰是真正無辜的。”
風,似乎比剛剛更大了。
明明亭子裡溫暖如春,夜醉壁卻覺得脊背凉寒,因為女帝端着酒杯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她說,阿醉,風寡是夜素的兒子,是我的哥哥。
然後,山崩地裂,她理智全飛,整個人連呼吸都不能夠了。
偏偏,那狡黠入狐的女子綴着笑,吐氣間帶着梅花的香味,“所以,阿醉,他不是無辜的,你也不是。”
夜醉壁蒼白着臉,呆滞着眼,顫抖着唇,一眨不眨看着夜绛洛,一個瞬間,她看見了天下間最冷血無情的人。
“……對你來說,這世上除了你……還有不能傷害的人嗎?”夜醉壁的腦海裡隻有這麼一句話,她也就這麼問出了。
清秀的面容舒緩下來,眼睛眯成兩彎新月,夜绛洛微笑,再微笑。
“有啊。”
天下間,隻有那麼一個人,她不會傷害,永遠不會。
她是女帝,站在皇朝最高位置上的帝王,她若不算計别人,便要被人算計,恰好,她不笨……或者說,她很聰明,所以她懂什麼叫先發制人,更懂什麼叫斬草除根,當她手染血腥,征途不休的時候,在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永遠站着幹淨溫和的他……
一生一世一雙人。
漫長的帝王道路上,有他,當真就足夠了。
看着夜绛洛的臉,夜醉壁柔弱的眉心緊蹙,突然道:“碧雲,你先下去,我與阿姐有話要說。”
碧雲看了看夜绛洛,見她朝自己傻笑着擺手,又考慮到周圍那些看不見的影衛,心想就算楚王殿下被她氣得再怎麼抓狂,也不至于鬧出人命來,因此她朝夜绛洛施禮,抱着狐裘走出亭子。
亭子裡隻剩了夜绛洛和夜醉壁,前者一派纖秀,後者已經有些醉了,趴在那裡,笑眯眯地瞧着她。
夜醉壁凝神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柔聲問道:“阿姐,若我死了,你可會放過風寡?”
“阿醉會死嗎?”她彎彎的眉眼氤氲着霧氣,許是因為微醺的緣故,連笑容都嬌憨可掬。
“如果阿姐繼續利用我,也許,會呢……”夜醉壁端起面前有着淡淡血腥的酒,她柔美的眉宇之間,殺氣極重,不是針對夜绛洛,而是為了她自己。
聽到這一句,夜绛洛清醒了些,黑漆漆的眼睛裡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她盯着夜醉壁手裡的酒杯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彎唇微笑,“阿醉,不要死哦~”
“……”夜醉壁呼吸一窒。
“如果阿醉死掉,我不會放過風寡,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恩,阿醉,我舍不得你孤獨的死,風寡,他會為你陪葬的,一定會。”明明是威脅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又好像理所應當,帶着三分寵溺,二分純然,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這個男裝打扮的弟弟,實際上卻是妹妹的少女。
夜醉壁被輕飄飄的話逼入死角,想笑,又想哭。
天下間還有和她一樣的人嗎?
生而獲罪,一世凄苦,如今,連生死都不由得自己做主。
空洞地笑着,她用盡全力,低低說道:“他和我一樣,都是阿姐的親人……”
看了她一眼,夜绛洛用長筷子在紅銅塔鍋的頂端撥弄了一下炭火,等白煙彌漫時她悠悠笑着:“是親人,風寡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阿醉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怎麼不是親人呢,我沒有忘記你們的身份,是阿醉你忘記了我的身份。”
她是南晉女帝,帝王身後,白骨累累。
說完這句話,夜绛洛端起玉杯,朝夜醉壁走了過去,趴在她纖細的肩膀上,輕輕說道:“阿醉的父君是藍清讓,可阿醉的母親卻不是夜素……當年父君為了讓母皇饒你一命,甘願被賜死在靈虛殿,你的母親也被折磨緻死,阿醉,你能活着是用他們的命換來的,如今為了風寡,你就這麼輕易的放棄嗎?”
夜醉壁隐在廣袖中的手指一抽再抽,臉色更是素白一片。
夜绛洛淡淡地笑着,反手抽出她發間長簪,一頭青絲鋪散到地——纖美的少年,瞬然變成絕色少女。
夜醉壁。
夜罪婢。
這是夜素為她取的名字,因她生來便是罪人。
她是皇夫藍清讓與宮女私生的孩子,她的出生結束了父與母的生命,夜素眼中容不得沙子,藍清讓背叛她,便賜死,那宮女更是削骨剝皮,五馬分屍。
而僅僅才出生一刻鐘的她,被灌下毒藥,一生一世為奴為仆,仰仗夜绛洛而活。
什麼時候夜绛洛死掉,什麼時候就是她的末日。
罪婢。
連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與玩物無異的人生——直到那年,她遇見了風寡。
隻覺得,幼時初見,不懂情是何物,懵懂逃避,再無音訊。而後再見,怦然心動,卻隻能一再逃避……江南三月,她以尋常女子愛他如斯,不離不棄,縱使被夜绛洛算計,縱使此刻無比追悔,她依舊覺得那是十八年來,最美好的時光。
現在想想,風寡與她都是一樣,本不該存在的人……相遇、相愛,當真荒唐,當真不該。
亭子外風大洛大,寒梅枝梢的薄洛蓋了一層又一層,一丁點紅豔的梅花綻放枝頭,與銀洛、晶霜交相輝映。
時而月上枝頭,大紅的燈籠晃得人眼睛靡靡,偏偏夜绛洛卻急煞風景的咯咯醉笑,“别緊張,阿醉~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風寡,恩恩,相信我嘛,好不好?”
嬌懦懦的聲音就在耳畔,夜醉壁側頭瞧着賴在自己肩頭,醉紅了臉頰的夜绛洛,眼眸一點一點細成一線,“我還能相信你嗎?”
單手抓着酒杯,另一筆摟住纖弱的美人兒,吃吃一笑,“你,還有選擇的機會嗎?”
“……”夜醉壁沒有說話,她長睫微垂,看着手中猩紅液體的酒杯,喝與不喝,在一念之間,死與不死,也在這一念之間。
前十七年,夜绛洛暴虐成性,對她百般羞辱,她身上的鞭痕就是夜绛洛親手所賜,可這一切她都不在意,身體上的疼痛怎比得上心裡的悲苦,因此,十七年來她都能艱難的活着。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夜绛洛不一樣了,她變了,她不再口呼“濺人”“罪婢”,而是輕柔的叫她“阿醉”,對她微笑,讓她覺得自己确實有一個姐姐,在疼惜着自己,在乎着自己。
可這一切,都是假象。
倘若能選擇,她甯願讓她鞭打、羞辱,也不願……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面對的人是夜绛洛,任何人都沒有反抗的機會,她也不例外——夜绛洛很聰明,知道她不怕死,卻也不能死。
她的命是父母以血換來的,怎能輕生……況且,夜绛洛一言九鼎,若她死,風寡必為她所殺。
為了父母,為了風寡,她已然别無選擇了。
柔美的紅唇動了動,夜醉壁長睫下的目色裡多了些許的絕望,她用最輕最輕的語氣說:“沒有了……阿姐,我沒有選擇了。”
趴在她肩膀上的女帝挑起唇角,舉起酒杯,“幫我鏟除藍家,我答應你,可以給你一半的自由。”
沒有絲毫猶豫,夜醉壁同樣舉杯,定定看着夜绛洛,“一言為定。”
女帝微笑,“一言為定。”
叮——
玉杯交錯的聲音幽鳴而響。
然後,正事談完,夜绛洛悠悠歎息:“可是阿醉,江南的美少年,當真外強中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