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南線(2)
在李霏木說話的時候,有幾個士兵露出了類似的神情,他們的确認為,他們在這裡已經堅守了五天的時間,殺死了接近一百五十名的淮西軍,這對于他們來說,已經是超額完成任務了。這幾天,他們一直在等待輪換部隊,等待援兵的到來,但是視線的盡頭,從來沒有出現過他們的身影。
趙迎旭搓着全是血迹的手指,上面凝結着敵人的鮮血,背後被砍傷的地方鑽心的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裝出非常嚴肅的樣子,帶着一萬個不情願的訓斥這些幾乎年紀都比他大的士兵:“你們在說什麼?你看看你們的樣子,像鷹揚軍的戰士嗎?保家衛國是軍人的天職,在哪裡不是保衛祖國?李霏木,你要是再說這樣的話,别怪我不客氣了。”
李霏木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離開,但是每個人都能聽到,他在不遠處低聲的罵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
趙迎旭自然也聽到了,本來就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的臉色顯得更加的蒼白,但是他無法反駁,甚至不想反駁,因為他已經麻木。自從進入鬼雨都以後,他已經麻木,腦海裡隻有消滅淮西軍這個最基本的意念。他和他的父親趙全法,是同時加入鬼臉都的,隻是兩個人在不同的團。
淮西軍進入壽州的時候,他們都是當地的農民,過着男耕女織的日子,生活雖然貧窮,卻相當的快樂。但是淮西軍的到來,将一切的美夢,都全部粉碎了。他們的家人,都倒在了淮西軍的屠刀下,他們強忍仇恨,四處躲藏,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報仇雪恨的機會。想起那段苦難的日子,他們隻想着扒掉淮西軍的骨頭來煮湯喝,無論殺死多少的淮西軍,都不能解他們的心頭之恨。
他和李霏木之間,有太多的不同。李霏木可不是普通的農民,他是純正的神策軍出身,他的父親是神策軍的軍官,還是世襲的那一種。李霏木從小就接受完整的軍事訓練,還懂得研究《孫子兵法》,他從軍以後,在神策軍裡面,也順利的晉升到了正七品的緻果校尉。在楊複光擔任神策軍指揮使的時候,李霏木跟着神策軍東征西讨,還是立下了不少功勳的。
但是,神策軍後來落入了田令孜的掌握之中,田令孜在軍隊中大肆提拔自己的黨羽,一切任命都看錢行事,不管你有沒有才幹,隻要懂得送錢就行了。他的父親對此就看淡了,于是找個機會,帶着李霏木離開了神策軍,在山南東道隐居,過着清淡的日子。
後來窦浣、劉崇龜、劉崇魯等人來到了鷹揚軍以後,收攏了一批以前在朝廷很失意的人員,利用他們的才幹為鷹揚軍效力,其中就包括來自神策軍的李霏木。李霏木本來對鷹揚軍不太感冒,他始終對劉鼎的身份有所抵觸,當初神策軍和黃巢起義軍,可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他的父親,卻覺得天下大勢如此,如果不順水而下的話,隻會被淘汰掉,于是力勸李霏木放下心結,前往鷹揚軍效力。最後,李霏木在鬼臉都做了一名隊副。
好像他們這樣經曆的人,在鷹揚軍絕對是很少有的,尤其是軍事方面的人才。鷹揚軍對于這種來自朝廷的人員,感情還是相當的複雜的,這些人的确是有才華,能夠為鷹揚軍做出貢獻,可是這些人的思想,跟不上鷹揚軍的節奏,準确來講,是他們的思想,還沒有跟鷹揚軍的主流吻合在一起。
他們還在神策軍的時候,還整天都徘徊在天朝帝國昔日的輝煌中,幻想着帝國能夠中興,幻想着下一任的皇帝,能夠是一代明主,帶領帝國這艘就要沉沒的大船,重新揚帆航行。即使來到了鷹揚軍以後,他們也沒有能夠完全适應過來。用趙迎旭的話來說,李霏木等人,還生活在帝國時代,根本不明白已經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吟遊詩人的歌聲仿佛還在耳邊,是那樣的熟悉和憂傷:“帝國啊,你的腦袋裡已經被野草塞滿了,你要清理;帝國啊,你的兇膛已經被蟲掏空,你要清理;帝國啊,你的雙腳已經流滿了毒膿,你要清理……”
一陣風吹過來,空氣中似乎傳來隐約的殺氣,意味着淮西軍極有可能靠近了。趙迎旭竭力的清空大腦的思緒,用嘶啞的聲音叫道:“收集武器,準備弓箭。步弓手退後三十步,長矛預備,刀盾手埋伏在草坡的後面,聽我的命令行事。李霏木,看好你的人!”
李霏木冷冷的說道:“趁着有點時間,還不如抓緊時間寫遺書。”
趙迎旭也毫不客氣的回敬道:“你以為你寫了遺書家裡就能收到嗎?我告訴你!沒有上級的命令,誰也不能離開這裡!除非是我死了!不!就算我死了,你們也必須堅守在這裡!”
李霏木對他的命令嗤之以鼻,不過倒沒有正面對抗。
其他的士兵在天生的使命感下,雖然被兩個長官的頂撞所左右,但是他們很快都再次進入戰鬥狀态。可惜,步弓手已經不到十人了,即使有威力巨大的烏金弓,也抵擋不了潮水般的淮西軍的迅猛突擊。現在的問題是,不是他們的勇氣不夠堅決,而是取決于淮西軍進攻人數的多少。如果隻有幾十個的淮西軍,他們還可以再打一場,可是如果淮西軍的人數超過一百,他們就有點麻煩了。
鬼雨都現在的兵力非常的緊張,指揮使刁奇甚至已經将身邊的警衛都派上了戰場了,據說馬夫都已經戰死了,留下的預備隊當然不多。在趙迎旭他們的後面,應該隻有不足兩百人的預備隊,而且随着時間的推移,預備隊的人數,也會越來越少的,畢竟,他們和淮西軍戰鬥的時候,也多多少少會有傷亡的。他們和趙迎旭的小隊一樣,傷亡以後,同樣是沒有人員補充的。
小汝水的東岸,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大家都在默默的等待着淮西軍的到來。每個人都知道,淮西軍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之時,就是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夕陽還是那麼的絢爛,可是已經是最後一次看到了。在這片土地,無數的先烈已經用鮮血染紅了它,而現在,又要加上他們的鮮血。這裡的野草長得那樣的茂盛,也許是吸收了太多的人類鮮血。
百年來,在這片地區,和帝國朝廷的紛擾鬥争從來沒有停止過,淮西軍這個名字,從來都是以反義詞的形式出現,從李希烈到吳元濟,再到秦宗權,淮西就是天下戰争的絞肉機,雙方都付出了無數的性命。李愬雪夜入蔡州,曾經成為天下佳話。隻可惜,李愬雪夜入蔡州以後不到二十年,蔡州地區再次淪為叛軍的根據地。這裡的節度使軍隊,從來都沒有跟朝廷真心實意的合作過。
剛開始的時候,還有無數人為之讴歌,為之贊美,可是持續了百年的戰争終究讓人會麻木,會遺忘,到最後,朝廷高官隻不過會把每天的戰鬥例報翻上一下,然後就去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了,隻要淮西軍沒有直接威脅到長安,大概沒有人會關心的,唐懿宗的時候就是這樣。
李霏木再次靠近了趙迎旭,很認真的說道:“趙,在這個時候,我希望你認真的考慮一下,在這種地形上和敵人硬拼,沒有絲毫的用處的。淮西軍的人數太多,他們最終依然會成功渡河。我強烈建議你撤退,分散在後面的原野上打遊擊,或許在那裡我們還有一點點機會……”
趙迎旭斬釘截鐵的喝道:“我不能離開我堅守的地方,無論是生還是死,我都必須守在這裡。我再次警告你,沒有上級的命令,誰也不能離開這裡!否則,我會以軍法處置的!”
李霏木苦笑了一下,臉上轉過一絲痛苦的神色,沒有再說什麼。在他的眼角邊,夕陽終于沒入山背後,小汝水的兩岸,逐漸的變得黑暗起來。黃昏的河岸是那樣的幽靜,那樣的溫馨,河水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平靜。如果沒有戰鬥和厮殺,如果沒有流血和傷亡,靜靜的坐在這堤岸上看着夕陽落下,聽任清風吹拂臉龐,看着河水靜靜的流淌,那是多麼惬意的感覺,可惜,這一切隻有來生再見了。
像無數帝國烈士死難前的葬禮一樣,李霏木恭恭敬敬的跪下來,向着西北部磕頭。在那遙遠的地方,就是帝國的首都長安,在首都的皇城裡面,應該有萬民頂膜的皇帝陛下。盡管他已經避難逃到了興元府,可是在李霏木的心目中,皇帝,永遠都應該是在長安城裡面的,隻有這裡,才是皇帝的所在。
他,一個叛逃的的神策軍緻果校尉,為了祖國,為了皇帝陛下的安甯,正在和淮西軍作最後的厮殺,走向光輝的死亡。他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隻是覺得有點茫然,每次戰鬥結束,他都覺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的英勇戰鬥,到底是為了誰。
他不知道,為鷹揚軍效力,是不是為朝廷效力,是不是為皇帝陛下效力。按理來說,劉鼎是朝廷的臣子,是皇帝的手下,為鷹揚軍效力,就是為朝廷效力,就是為皇帝陛下效力,這裡面是不會有任何的矛盾的,隻是李霏木覺得,事實好像并不如此。可是,到底其中有什麼樣的矛盾,他又無法準确的描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