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2)
艾飛雨默默地歎息一聲,似乎在為淮西軍感覺到惋惜,他随後娓娓說道:“秦宗權從來不會考慮别人的感受,所有淮西軍的将領,在他的面前,都隻不過是一條狗罷了,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要殺就殺,其妻子兒女,要是被他看中,同樣拉來奸淫侮辱,何來自尊和滿足?刻薄寡恩,賞罰不公,所以麾下大将一個個都不得不先後逃離。項羽也從來都不會替别人着想,頂多隻會弄些小恩小惠,在進行權力和職務的調整時,完全隻憑一己的好惡,賣弄自己的權威。他把原來的燕王韓廣貶到遼東,把原來的趙王趙歇打發到代國,對于韓王韓成,竟然因為其謀士張良曾幫助過劉邦的緣故,先是不讓他到封地去,繼而又降為侯爵,最後予以謀殺,實在是不能容物,終于把韓成的智囊張良逼入漢營,和他作對到底。事實上,劉邦東進反楚,是張良鼓動的;反楚的同盟軍黥布、彭越,也是張良替劉邦聯絡的,可以這麼說,張良完全是因為項羽的原因,才會投降劉邦的,項羽的最後敗亡,和張良有莫大的關系。項羽端石頭砸自己腳,終于将自己砸死了。”
劉鼎沉吟着說道:“當年袁紹引狼入室,将董卓請到洛陽,恐怕也是差不多吧?”
艾飛雨點頭說道:“然也。當年劉邦和項羽約定,誰最先進入關中,就聽誰的号令,結果最後劉邦首先入關滅秦,功居首位,即便不能如約封為關中王,至少也該把劉邦的家鄉封給他,或封得離家鄉近一點,以慰藉這支人馬的思鄉之情。這樣不但可以賣劉邦一個人情,還可以削弱劉邦對自己的威脅。項羽自己一門心思要衣錦還鄉,應該知道别人也有同樣的念頭。事實上,劉邦的将士的确是在日夜盼望着可以回去家鄉,隻要能夠回去家鄉,他們就不想繼續打仗了。麾下的将士已經不想打仗,劉邦又如何能夠威脅到項羽呢?沒有了将士的支持,劉邦最多做個田舍翁罷了。”
“遺憾的是,項羽偏偏沒有這樣做。也許是出于對劉邦先入關中的忌恨,忌恨他搶了自己的風頭,竟然把劉邦打發到當時視為蠻荒之地的漢中,當年的漢中,可沒有現在這麼富庶,以至于劉邦一天都不願意在那裡呆下去,麾下的将士也恨透了項羽,他們的怒火被引爆出來以後,劉邦馬上利用上了這股強大的力量,他引兵東讨項羽,最終經過一連串艱苦的鬥争,打敗了項羽。從他一進鹹陽宮就發呆不想走來看,劉邦原本也不是很有野心的人,個人的需求比較容易滿足。如果當時項羽給劉邦一個王位,将他送回老家,沒準後來的事情就是另一個樣子。至少是,誰要鼓動劉邦反對項羽,總不大容易,而已然回鄉的士兵也很難再讓他們重返戰場。但是項羽偏不讓劉邦吃飽,這就逼得劉邦非吃了他不可。”
說到這裡,艾飛雨“凝視”着劉鼎,緩緩的說道:“大人是否從中聽出些什麼來?”
劉鼎沉吟着說道:“信用。”
艾飛雨點頭說道:“然也,将者,仁勇智信嚴,但是大人已經不僅僅是将,所以信用顯得更加的重要,承諾過的一定要兌現。劉邦控訴項羽的十條罪狀裡面,最終的一條就是背信棄義。項羽公開許下的承諾,最後卻自打嘴巴,沒有兌現,自然讓天下豪傑寒心。故,不要輕易許諾,更不要輕易許下不能實現的承諾。一旦許諾,就要不折不扣的執行。大人在霍山縣許諾十稅一的政策,短期内千萬不要修改,否則對大人的威信将是極大的打擊。然則大人出入軍營之中,談笑風生,談論女色,都無所謂,隻是不能輕易許諾,更不能說過就算。或許大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下承諾,但是基層的将士們卻是牢牢記得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們才是鷹揚軍最基本的戰鬥力。他們不是牲口,不是工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劉邦将麾下将士當人,每戰盡量避免傷亡,故人人效力,誓死奮戰。項羽表面上關心士卒,噓寒問暖,但是每戰都是正面迎擊,一鼓沖鋒,即使獲勝,損失也大,時間一長,大多數的官兵就會厭戰。要知道,沒有哪個戰士是天生為了死亡而來的,他們之所以勇敢面對死亡,是因為他們可能在避免死亡的同時,獲取更大的利益。如果總是獲取不到利益,隻有死亡的話,他們是不會繼續效力的。項羽逃到江東,最終隻剩下二十八騎,其他人難道都被消滅了嗎?不!隻是他們不願意追随項羽了,因為即使追随他,他隻有死路一條。
“大人經常對鬼雨都戰士灌輸各種各樣的思想,努力鍛煉他們的意志和毅力,固然是極好的做法,然而,大人的思想,還是要建立在人人都是自私的基礎之上。人,都是有私念的。古語有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哪怕是孔聖人,同樣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何況是普通人?要他們排除私念,和大人共同進退,誓死奮戰,隻有給予他們恰到好處的利益,讓他們忘卻私念,努力追求,才能讓他們始終保持戰鬥的動力。想必大人也明白,挂在驢子前面的青菜,總是最誘人的。”
“不能替别人着想的人,其實對自己也缺乏體驗;而能夠以己度人的人,也多半有自知之明。劉邦确實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百無一能,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用計沒有謀略,打仗沒有武力。因此他把這些事情都放手交給别人去做,自己隻做兩件事,一是用人,二是決斷。這樣不但避免了自己的短處,也調動了别人的積極性,一舉兩得。加上他明是非,識好歹,善于聽取别人意見,勇于改正自己錯誤,又能容忍别人的過失,不拘一格用人才,也使得别人心甘情願為他所用,從而在身邊集結起一群英雄豪傑,并形成優勢互補的格局。比如樊哙有勇,張良有謀,韓信會将兵,蕭何會治國,這些人簡直就是天生為他安排的。結果他這個為人上者當得非常潇灑,也非常成功。項羽不懂得這個道理,自恃天下英雄第一,什麼都自己來,反倒吃力不讨好,變成光棍一條。”
劉鼎似乎覺得艾飛雨意有所指,卻又不知道是什麼,遲疑片刻才說道:“我……有什麼需要改正的嗎?”
艾飛雨果然毫不避諱的說道:“大人需要改正的地方很多。”
劉鼎努力端正心态,平靜的說道:“請講。”
艾飛雨淡然自若的說道:“大人可否想過,自己麾下有哪些傑出的人才受到的待遇是不公平的?”
劉鼎努力想了想,沉吟着說道:“沒有了吧?”
艾飛雨“目視”劉鼎,毫不客氣的說道:“崔碣、王承顔,皆是刺史乃至三公之才,請問大人将他們放在了什麼地方?”
劉鼎苦笑着說道:“我知道他們可以擔任刺史,可是我目前隻有舒州地區,隻有一個刺史的職務,哪裡有地方安排他們擔任刺史?就算我将佴泰撤換掉,他們兩個也隻有一個可以擔任刺史啊?”
艾飛雨冷冷一笑,森然說道:“壽州可有刺史?光州可有刺史?穎州可有刺史?”
劉鼎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誰說自己隻有舒州地區,誰說自己隻能任命一個刺史?
朝廷的诏令說得明明白白的,舒州、壽州、光州和穎州,都是鷹揚軍節度使的轄地,雖然說壽州、光州、穎州還沒有收複,還控制在淮西軍的手中,可是朝廷已經明令将這三個州劃歸鷹揚軍節度使管轄範圍,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自己任命這些地區的官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崔碣、王承顔兩人,死忠于朝廷,總是要将舒州的财稅往外送,自己不得不采取釜底抽薪的策略,将他們調到了鎮海地區,暫時委屈委屈他們。事實上,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那就是任命他們為這些地方的刺史,這些地方都控制在淮西軍的手中,想要收複這些地方,就必須集中舒州的全部力量,換句話來說,崔碣和王承顔兩人,必須無條件的支持鷹揚軍的各種軍事行動,否則自己就可以用朝廷的诏令光明正大的要求他們配合,到那個時候,他們哪裡還顧得上朝廷?
什麼叫做陽謀?這就是陽謀!
陰謀是見不得人的,陽謀卻可以光明正大的公示出來,而且還人人叫好。
劉鼎心悅誠服的說道:“飛雨,你應該早日提醒我的。”
艾飛雨淡然說道:“現在亦未晚矣。”
劉鼎用力的點點頭,果斷的說道:“回到舒州,我立刻發布命令,任命崔碣為穎州刺史,王承顔為壽州刺史。”
艾飛雨微微一笑,漫不經意的說道:“大人似乎還漏了一個人。”
劉鼎微微思索片刻,好奇的說道:“還漏了誰?”
艾飛雨輕輕的說道:“張曦均。”
劉鼎愕然說道:“他不是我的人。”
艾飛雨含笑說道:“大人此言差矣!什麼叫做他不是我的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人既有争奪天下的雄心,就應該敞開兇懷,廣泛招攬天下英才,為己所用。如當初太宗皇帝所言,天下豪傑,皆入我磬中矣。大人應該作出高姿态,派人到鎮海去請張曦均出任光州刺史,以飛雨的估計,張曦均斷然不肯接受,但是大人決不可放棄,一定要繼續派人相請,言辭懇切,禮輕情重,以誠相待。張曦均是否願意出任光州刺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要讓天下人都看到,大人是如此的求賢若渴,禮賢下士,隻要此事傳出,還不愁江東俊彥滾滾而來?”
劉鼎鼓掌說道:“要不然,我去學劉玄德,三顧茅廬相請?”
艾飛雨含笑說道:“這個不必。張曦均并不是什麼傑出才俊,最多算是平庸之輩,若他真的做了光州刺史,恐怕難以駕驽當地複雜的局勢,屍位素餐,反而不美。張曦均此人素有自知之明,大人再三派人相請,他可能會答應出任營田副使或司馬參軍之類的職務,此乃他的專長,隻要他答應為鷹揚軍效力,則歙州張家一等才俊,都全部納入大人的磬中矣。既然有張家為榜樣,想必江東四大家,朱張顧陸,都會派人和大人接洽的,到時候大人隻要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态,熱誠相待,天下俊彥自會暗自思量,最終源源不斷而來。”
劉鼎含笑說道:“此計甚妙!隻是,光州刺史飛雨是否有合适的人選?”
艾飛雨謹慎的說道:“此乃大人決策,飛雨所提不過是建議而已,還需大人再三思量。以飛雨的觀察,大人不妨讓盧觀影嘗試嘗試,盧觀影頭腦靈活,思維活躍,精力充沛,又有年輕人的闖勁,要比張曦均更好。光州位置重要,處于淮西軍的四面包圍之中,形勢複雜,刺史必須能夠殺出一條血路來。而且,大人提拔盧觀影,也是刺激鷹揚軍内部的青年俊彥,希望他們盡快的成長起來,這對于鷹揚軍長久保持活力,是非常有必要的。”
劉鼎毅然說道:“一切當如飛雨所言!”
艾飛雨感慨的說道:“大人不學西楚霸王,飛雨放心矣。項羽不知人,也不自知。不知道哪裡是自己所長,哪些是自己所短,當然也不肯認錯。直到最後兵敗垓下,自刎烏江,還說是天要亡他,他自己什麼錯都沒有,真是死不認錯。大人深知自己不懂内政,所以極少插手,放手讓佴泰和諸葛斌自行決策,又大膽使用崔碣和王承顔,顯然要比項羽高明。劉邦也犯錯誤,而且犯判斷錯誤和戰略錯誤,但他肯認錯,也肯改。大人在溧水城戰鬥以後,能夠主動承認自己的不足,也讓飛雨感覺欣慰。天下沒有不犯錯的人,也沒有不打敗仗的将軍,衛青、霍去病都是在不斷的勝敗勝敗中成長起來的,鷹揚軍也不外如是。大漢建立以後不久,劉邦對形勢和軍情作出錯誤判斷,實則中匈奴誘兵之計,不聽婁敬的極力勸阻,親自帶兵挺進,深入敵方腹地,結果被匈奴圍困在白登,幸虧用陳平密計,買通匈奴内部一個關鍵人物的夫人,才得脫離危險。劉邦班師回到廣武,立即釋放關押在那裡的婁敬,向他賠禮道歉,承認錯誤,并封婁敬兩千戶,升關内侯。”
“這樣的度量,項羽是沒有的,項羽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看來,劉邦确實是英雄。他的公開認錯,便正是他英雄氣度的表現。飛雨熟讀史書,發覺沒有幾個帝王将相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們隻要一躍而起,成為王侯将相,就立即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是天才、全才,什麼都懂,什麼都會,什麼都能發表高見、作出指示,而且句句是真理,事事都正确。如果他那愚蠢的見解被部屬批駁,就會火冒三丈,或者懷恨在心。如果他的判斷錯誤和決策錯誤居然被實踐和事實所證明,那個提意見的人就會更加倒黴。大人熟習的官渡之戰中,袁紹不聽田豐之勸而敗北,為了挽回面子,掩飾錯誤,竟然殺了田豐。總之,他們隻會用新錯誤去掩蓋舊的錯誤,而決不會認錯,更不會公開認錯。這絕對是緻命的缺陷。”
劉鼎颔首說道:“飛雨所言極是,批評和自我批評,乃是不斷提升自身修養的最好辦法。鷹揚軍在過去,現在和将來,都會自始至終的貫徹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針。剛才你提到這個用人,不知道有什麼想法和建議?如果我們同樣執行奉天子、修耕植、貯軍資的戰略,又該如何進行?”
艾飛雨呷了一口清茶,娓娓道來:“大人用人,不妨參照曹操的用人原則:實事求是,唯才是舉,不拘一格,來者不拒。細化下來,就是名至實歸,更重實際;德才兼備,唯才是舉;重要清官,不避小貪;招降納叛,盡釋前嫌;抓大放小,不拘小節。”
“天下人,往往重名不重才,魏晉以來尤甚,非士族不得為官,将名氣發揮到了極緻。至本朝開國,大量提拔庶族俊才,有意識的打壓山東士族,才稍稍改變了過去的風氣,到武周時期,大量開科取士,庶族進士大量超過士族進士,情況才逐漸扭轉過來。然而直到今日,此等遺風仍在害人不淺,李王楊裴蕭盧等大姓士族,依然控制着朝廷高位,事實上,真才實學要比虛名更重要,我們需要的是有才華的人,需要的是可以腳踏實地埋頭苦幹的人。朝廷之所以羸弱不堪,就是一群所謂的名人,占據高位,屍位素餐,隻知道享受俸祿,卻不知道如何應對眼前的複雜局勢。例如鄭畋、例如盧攜、例如王铎、例如豆盧欽望,這些人都是當初朝廷的宰相,可是他們做過了什麼?”
“隻要有才華,有真本領,道德方面可以稍微放松,陳平尚且盜嫂,何況他人?德才兼備固然是好,但是世上又有幾個德才兼備之人?如果有,恐怕現在也輪不到大人去招攬。以飛雨的估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未必現在就願意投靠大人,隻有那些出身底層,希望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才會真心實意的投靠到大人的麾下。然而,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想要他們個個都像聖人,絕對不可能。大人既然要用他們的長處,在品德方面,隻好略微放松了。隻要他們是真心效力的,大人應該來者不拒,一概任用。”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貪婪乃是人的本性,聖賢也不能避嫌。隻要是負責處理錢财物資之人少有不貪墨的,隻要不危及江山社稷,可以暫時不理。飛雨到鷹揚軍多日,發覺鷹揚軍上下,還是比較廉潔的,這已經和别的軍隊有極大的不同,大人若是一味求全,想要徹底消滅貪墨,恐怕不太現實,也驚吓了部下。”
“戰俘中也有大量的人才,要靠大人用自己的雙眼去挖掘,無論何時何地,殺俘都是不詳的,希望大人謹記。大人越是喜歡殺戮俘虜,越是增加敵人的抵抗決心,最終迫使敵人不得不誓死反抗,因為投降也是死,抵抗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十有**會選擇抵抗而死,大人以前嗜好殺俘,現在有所改觀,大人幸甚,飛雨幸甚,還望大人繼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