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城是齊國西部的重鎮,當初章邯東進的時候,齊國主力就集結在曆城準備抵禦敵軍。現在齊軍又一次雲集于曆城,隻是這次不是為了防守,而是在大将華無傷、公子田既的帶領下,準備與漢軍會盟,然後沿着濟北郡到薛郡的大道,直接攻入楚國境内。
“齊人已經發現楚軍正在薛郡集中。”漢軍的軍事會議上,曹參對韓信轉述了齊人的通報。
“楚軍是誰領兵?”韓信問道。
“領軍的是大司馬龍且,負責辎重的是項它。”曹參答道,楚軍的動作很大,齊軍不可能不注意到。
“楚軍有多少兵馬?”韓信追問道。
“約萬人。”曹參把齊人的通報繼續轉述給韓信。
“原來如此。”韓信點點頭。
“相國,”陳武在下面高聲問道:“齊國大将華無傷再次派人來問,敢問相國何時去與他會盟。”
陳武本來是獨立作戰的部隊,為了實現對楚國的東西夾擊,劉邦剛剛把他派向東方。現在陳武距離荥陽已經有千裡之遙,自然就服從漢相韓信的指揮,也跟着來參加漢、齊的會盟儀式。
韓信聞言冷笑了一聲:“吾是漢相,齊國會盟卻隻是派了一個大将來,齊相卻沒有來,這是看不起大王和我啊。”
聽到韓信這話後,滿營的漢軍将領一時間都不知道作何回答,不錯,韓信是漢相,不過他的實際地位确實更類似齊國的大将。而且會盟這種事,如果一方是君王當然對方也要是君王,如果一方是相國,對方派一個大将也不算失禮。
曹參正要打圓場,卻不想韓信突然喝道:“當讨之。”
這話一出,滿營頓時一片震驚之聲。得知齊國與漢國達成協議後,漢軍内部大都是一片歡騰,覺得距離徹底擊敗項羽的目标又大大向前了一步。
“相國。”曹參失聲叫道,齊國是盟國,盟軍就在一裡地以外等着己方前去會盟,對方連祭祀天地的祭壇,還有準備分發給兩軍将士的牛羊都準備好了,這些統統都在肉眼可視的範圍裡。而這個時候韓信卻突然要偷襲盟國、盟軍,一瞬間,曹參幾乎都以為他發瘋了。
“齊人麻痹大意,現在正是攻打他們的好時機,”韓信看着滿營的将領們,聲色俱厲地說道:“齊國舉國之精兵不過兩萬之數,現在七成都在曆下,我軍隻要盡殺之,齊國就唾手可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相國!”曹參再次出聲反對:“與齊國結盟,是大王的命令。”
“大王也命令我讨伐了。”韓信立刻反駁道。
“是,但隻有齊國和楚國結盟,大王才讓相國讨伐,而現在齊國是與我們結盟了。根據大王命令……”曹參仍企圖說服韓信。
“大王并沒有下诏給我說不能讨伐!”韓信打斷了曹參的陳述,劉邦當然不可能給韓信下達這樣的命令,相國距離君王千裡之遙,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用這樣的命令捆住相國和大将的手腳,而是一定會授予他們臨機決斷之權。
曹參怔怔地看着韓信,不知道怎麼反駁這種強詞奪理。
“現在我意已決,要讨伐齊國,你們不聽命嗎?”韓信牢牢盯着曹參,高聲喝問道。
幾乎帳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在了曹參身上,他是劉邦元從集團裡的頭号戰将。
“臣不敢,”曹參躬身說道:“請相國下令。”
韓信又凝視了曹參片刻,收回目光緩緩掃過帳内的衆将,然後命令衆将立刻做好準備,一會兒就要全軍突襲,攻打正等候他們前去的齊軍。
曹參和陳武走出來的時候,聽到從營帳裡傳出來的聲音,那是韓信叫來了齊國的使者,正在交代,讓他去對齊國人說,漢軍一會兒要列隊而前,讓齊國友軍看一看漢軍的軍容――這當然是為了在發起攻擊前能盡可能地靠近齊軍,并且讓他們不會起疑。
“左相。”陳武叫了一聲,漢軍将領都心亂如麻,不明白怎麼這個時候突然要襲擊盟國。
曹參搖搖頭:“大王給了相國臨機專斷之權,我不能抗命,不然那就是反逆。”
聽說漢軍要展示軍容後,華無傷就讓部下都登高觀望,自己也登上了會盟的高台,遙望着漢軍的方向。
漢軍果然都頂盔貫甲,持着兵器緩緩而來;齊國士兵紛紛向他們發出歡呼聲,連華無傷的衛士們都拍打着盾牌給漢軍喊好――齊國人可沒忘記兩年前楚軍在齊地的往複屠戮,楚漢相争的時候,整個齊國都為漢軍的勝利而舉杯慶賀。
田廣宣布與劉邦結盟,共同攻打項羽後,齊國從上到下都是歡呼雀躍。在這熱烈的氣氛中,華無傷也是哈哈大笑,直到他看到漢軍突然停下腳步,把隊列從行軍轉換成戰陣後才稍微感到有些不妥。
“這是列陣?”華無傷的左右也都驚訝起來。
“漢相是說要列隊而來?還是說要在我們面前列陣?”
齊軍從上到下,眼睜睜地看着漢軍在他們面前排成了攻擊陣容,步兵居中,車馬兵出現在兩翼,無數的傳令兵和軍官在陣前縱馳,約束着軍隊。
“要不是我們已經和漢軍結盟了,我都會以為他們是要和我們開戰了。”田既對華無傷說道,他對漢軍這種耀武揚威已經有些不高興了:“漢相這是要吓唬我們嗎?”
正說着,齊軍就看到漢軍步卒開始前進,兩翼的車馬兵更是一舉湧出,朝着齊軍的方向卷地而來。
“這不是展示軍容,”華無傷收斂了笑容,面有怒色地說道:“這明明是威懾、欺淩我軍,漢相這般行事,兩軍如何能一心一意……”
華無傷的話還沒有說完,漢軍的車馬兵已經沖進了齊軍的人群中,而不是像華無傷、田既猜測的那樣繞陣而行。
“這――”華無傷嗔目結舌,接着他就看到漢軍正在揮刀砍殺他全無防備的部下,這時漢軍的步陣也發起沖鋒,挺着長槍呐喊着殺向了目瞪口呆的齊國友軍。
……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不等郦食其坐起身來,房門就被粗暴地砸開了,門口一片火光閃動,幾個全身披挂的武士沖進他的屋子,門外似乎有無數支火把和明晃晃的刀槍,這個武士對郦食其喝道:“速速起來,吾王要見你。”
稀裡糊塗地來到齊王宮前,郦食其看到深夜裡的齊王宮,現在也是燈火通明。
“漢軍襲擊曆下軍,”見到郦食其的時候,田廣和田橫的臉孔都因為憤怒而扭曲了。
他們兩個對郦食其一通喝問,過了好半天,郦食其才搞清楚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
齊國的精兵因為遭到突襲而損失慘重,不過華無傷和田既還是逃回了城裡,組織殘兵敗将堅守城池,現在漢軍攻打正急。剛收到華無傷的求救信時,田廣和田橫都糊塗了,也是半天才反應過來,齊國居然受到了漢軍的突襲。
為了會盟伐楚,齊國幾乎把所有可用之兵都集中到了曆下,現在齊國根本沒有任何援兵可派;現在華無傷的損失還不清楚,但如果曆下軍全軍覆滅的話,那臨淄差不多就失去自衛能力了。想到這些齊國的精銳沒有死在抵抗楚國入侵的戰場上,反倒被盟友偷襲了,田廣和田橫就悔恨得要擇人而噬了。
而這個目标當然是郦食其,而他也是最先鎮定下來的。
“這不會是大王的意思,”郦食其迅速得出了正确的結論:“我國沒有任何理由突襲貴國。”
田廣和田橫、包括前線的華無傷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如此麻痹大意。
再往深處想了想,郦食其突然慘然一笑,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怎麼了?”田橫見郦食其突然住嘴了,就追問道。
“知道項羽給我們留下了什麼嗎?”田廣一揮手,一群齊國的武士就吃力地擡着一張大鼎上來,齊王指着那鼎對郦食其叫道:“項羽在臨淄的時候,天天用這個鼎煮人,走的時候忘記帶走了。本來寡人想抓到項羽後把他扔在裡面煮的,不過若是你不給寡人個交代,寡人就把你先扔進去。”
說完,田廣就喝令給鼎裡加水,然後在下面添柴生火,很快這鼎就熱了起來,裡面的水也發出咕咕聲。
“快說,漢王到底有何陰謀?”田廣叫道:“否則就把你下鼎。”
看着熊熊的烈火,郦食其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如果臣料得不錯,這是韓信造反了。”
喘了一口氣,郦食其繼續說道:“這場變故肯定是項羽的詭計,多半就是派蒯徹偷偷地說服了韓信,蒯徹一向能言善辯。”
“你這厮還在撒謊!這樣胡扯的話,以為寡人會相信嗎?”田廣勃然大怒,就要讓武士去把郦食其扔進鍋裡。
可田橫阻止了武士,對田廣說道:“臣倒是覺得有可能。”
“叔父,這樣荒謬的話!”田廣還不服氣。
田橫搖搖頭:“韓信攻我,對漢毫無益處,隻能讓楚國得利;确實有可能是韓信觊觎我國的土地,被項羽的說客打動了。”
“馬上給曆下的漢軍将領寫信,告訴他們漢相反叛了,讓他們立刻罷兵。”田橫說服了田廣後,轉頭對郦食其喝道:“你有漢王給的全權,漢軍可能會聽你的。”
“相國高看臣了。”郦食其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雖然輕,但卻異常堅決。
“這就是一個死士,叔父!”田廣見狀又暴跳起來:“他每日來找寡人飲樂,就是來麻痹寡人的啊,這個混蛋。”
田橫掃了侄子一眼,示意齊王稍安毋躁,然後再次對郦食其說道:“你隻管寫信,我派人去送,隻要你寫了,我就相信至少你是不知情的。”
雖然再三催促,郦食其仍不作聲,既然如此田橫也不客氣了,就讓武士上前準備把他往鼎裡面扔。
胳膊都被抓住的時候,郦食其終于松口了:“請殿下先賜給臣一壺酒。”
“你居然還想喝酒?”田廣叫起來。
“給他。”田橫下令道。
郦食其把一壺酒飲盡,連最後一滴也沒放過,看到這個姿勢,田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等郦食其終于放下酒壺後,田橫盯着他問道:“你是不肯寫了,對吧?果然你是在撒謊。”
“相國,”郦食其對田橫深深一鞠躬:“臣确實受節漢王,執掌對齊國戰和的全權,但那是在齊、漢開戰之前。現在既然已經開戰,那麼什麼時候能和,就不是臣能說了算的了。”
“我隻要你寫信。”田橫再次強調道。
“臣不會寫,不是因為臣說的謊話,反而因為臣說的是實話。現在漢軍之中,衆将多半也是狐疑滿腹,隻是不能不服從漢相的命令罷了,要是見到臣的信,必起大亂。”郦食其臉上騰起了一絲潮紅,那是酒氣上湧的表現,他的聲音也更洪亮了:“臣知道有負殿下、相國,節行有虧,隻是大丈夫不拘小節,臣終究是漢臣,不能為了異國之君離間漢軍,所以臣也隻有負殿下、相國了。”
說完郦食其就一揖到地:“事已至此,臣不敢避斧钺。”
“把他抓住。”田橫命令道。
郦食其沒有任何反抗,聽憑武士們把自己架住,在齊人把他舉起來之前,郦食其又說道:“臣還有一言。”
“你肯寫信了?”田廣問道。
而田橫隻是沉默。
“殿下、相國絕對不能向楚國求援,而應該立刻向漢王申冤,這樣即使暫時受辱,将來漢王一定會有所補償。如果殿下、相國向楚國求助的話,那田氏恐怕會有覆滅之禍。”
田橫盯着郦食其看了很久,一聲不吭。
田廣等了半天,見田橫還沒反應,忍不住問道:“叔父,我們該怎麼辦?”
“把他扔進去。”田橫說道。
郦食其慘然一笑,歎了口氣,他被幾個武士舉起來,走向大鼎的時候,田橫突然又叫了一聲:“且慢。”
“可還要一壺酒?”田橫問道。
“要。”郦食其叫道。
這壺酒郦食其喝得很慢,他慢慢品着的時候,田橫對他說道:“我給你這壺酒,是知道你不是存心欺哄于我。”
“可相國終不是能屈膝、卑詞之人,”郦食其點點頭:“所以相國不會用臣之策。”
“正是,”田橫點點頭:“我齊國誠心與漢王結交,漢相卻攻打我國,殺我将士,你要我去向漢王訴苦喊冤,世上甯有此理?或許田假會做,或許田都會做,我田橫卻誓不為此奴行。”
“喝完了,”郦食其搖晃了一下空壺,對田橫說道:“謝相國賜酒。”
“我已經比項羽好多了,當初項羽用這個鼎煮人的時候,都是冷水小火,現在這鼎已經沸了,你下去忍一下就死了,應該和斬首也差不多。”田橫說道。
把郦食其煮了之後,田廣又問田橫道:“那我們去向楚國求助嗎?”
田橫點點頭:“如果郦食其說的不錯的話,楚國應該已經做好支援我們的準備了。”
“就是與漢國全面開戰?”事到臨頭,田廣有些猶豫了。
“是漢國與我們開戰的,再說殺其人,用其策,非君子所為。”田橫答道:“而且臣也不信齊楚之盟會這麼好對付,田氏會這樣輕易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