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言竟成奇謀齊國僥幸脫險
緊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張。他隻有一句話:“要打仗,就得白起回來!”
河外之戰,将山東六國打成了一鍋粥,仇恨交錯,恩怨叢生,相互間頓時火暴起來。兵敗次日,魏趙韓三國立即發難,派出特使飛赴臨淄質問齊湣王:“齊國棄合縱大義于不顧,獨吞宋國,私撤大軍,導緻三國二十四萬兵馬全軍覆沒,是否公然與我三晉為敵?”洶洶之勢,俨然三晉合縱清算齊國。齊湣王嘿嘿冷笑道:“我取宋國之時,合縱大軍已經兵敗。我不問三晉冒進喪師,以緻拖累我軍之罪,爾等竟敢先自發難,當真是豈有此理!”那魏國特使是死裡逃生的新垣衍,聽得齊湣王狡辯之辭,氣得渾身哆嗦,聲嘶力竭喊道:“孟嘗君!你身為聯軍主宰,你說,齊軍何時撤走?我軍何時被滅?說!”孟嘗君鐵青着臉冷冷道:“事已至此,說有何益?你等隻說,三晉究竟要如何了結?”新垣衍怒聲吼道:“吐出宋國,四家平分!否則,三晉便是齊國死敵!”趙韓兩使一齊高聲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國,三晉不容!”齊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将三個狂徒亂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轟然一聲,擁上來倒過長矛木杆一通亂打,三個堂堂國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着抱頭逃竄,齊湣王哈哈大笑:“回去說:本王在戰場等着三晉了。”
三晉特使剛走,楚國特使逢候醜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這逢候醜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戰,方與春申君帶着兩萬殘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來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罷職關押。怒氣沖沖的楚懷王與新貴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頭,衆口一詞地要找齊國清算這筆窩囊賬。逢候醜與靳尚多有交誼,又對齊國一腔怨憤,自告奮勇做了特使。他進了臨淄王宮,鐵青着臉遞上國書,一句話不說。
齊湣王冷笑着将國書一撇:“本王懶得看,有話便說。”
“齊國損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醜硬邦邦一句。
齊湣王喉頭發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國卻待如何?”
“楚齊分宋,萬事皆休,否則,大楚國立即發兵北上!”
“嘩啷”一聲大響,齊湣王一腳踹翻了王案,暴跳如雷地沖到逢候醜面前,那長着黑乎乎長毛的大拳頭幾乎便在逢候醜鼻子下揮舞:“逢候醜!回去對芈槐肥子說:本王大軍六十萬,專取他狗頭!記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陣亂矛做棍,逢候醜嗷嗷大叫着逃了出去。
旬日之後,快馬急報:三晉與楚國聯軍四十萬,要與齊國開戰!
孟嘗君急了,連忙找蘇代商議。蘇代一腔悲涼道:“孟嘗君啊,莫非你還覺察不出麼?齊王已經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鲸吞天下了!”說着一聲長長地歎息,“看來,甘茂是對的。田兄,你我隻怕都要學學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裡,實在是不值得也。”孟嘗君思忖片刻,淡淡地笑了:“人說危邦不居。蘇兄要走,我自不攔。然則,田文根基在齊,不能撒手。成敗榮辱,計較不得了。”說罷一拱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徑直進宮,孟嘗君破天荒地對齊湣王沉着臉道:“我王恕田文直言:齊國已成千夫所指,實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國攻齊,來年可能是六國攻齊。齊國縱有六十萬大軍,何當天下連綿大戰?又能支撐幾時?以田文之見:我王當立即改弦更張,化解兵戈。”
“改弦更張?”齊湣王咝咝冷笑着,“倒是有主意,本王聽聽。”
“與山東五國共分宋國,王書悔過,重立齊國盟主威望。”
齊湣王眼中驟然閃過淩厲的殺氣,又驟然化為一絲微笑道:“你是說,将宋國六百裡共分?還要本王向五國悔過?”
“唯其如此,可救齊國。”
“你倒是說說,本王過在何處?”
孟嘗君根本不看齊湣王臉色,徑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縱大軍擋住秦國,而我王借機突襲滅宋,有失大道。其二,秦國本已與宋國結盟,且駐軍陶邑。然則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時,卻突然撤離秦軍,教我王得手。此中險惡用心不言自明,秦國就是要我王獨吞宋國,而與山東老盟結仇。我王果然中計,被秦國陷于背棄盟邦之不義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來滅國之危。時至今日,親者痛仇者快,我王過失,已是無可遮掩。若能分宋悔過,痛斥秦國險惡,便可彰齊國誠信,可顯我王知錯必改之大義高風,更可重樹齊國盟主大旗。”
齊湣王極是自負,素來有與臣下較智的癖好,尋常總喜歡對臣子突兀提出極為刁鑽古怪的難題來“考校”奏事臣子的學問,臣子但有不知,立顯尴尬。有一次與稷下學宮的名士們談論《周易》卦辭,齊湣王突兀發問:“人雲:龍生九子,這九子都是甚個名字?”一班稷下名士你看我我看你,張口結舌。時間一長,齊王“天賦高才”的美名遍于朝野,久而久之,連齊湣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今日,齊湣王第一次被孟嘗君直面責難,心中早已經不是滋味,卻硬是要更高一籌,壓住火氣冷冷一笑:“孟嘗君指斥本王兩錯,本王卻以為是兩功。其一,天下戰國,弱肉強食,誰不欲滅宋?齊國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聯軍攻秦,将帥無能,眼看戰敗之時,我方興兵,卻與借機偷襲何幹?其三,秦軍畏懼避戰,不敢與本王精銳對陣,方撤離宋國自保。有甚大謀深意可言?其四,五國要來分宋,本是強詞奪理妒火中燒!孟嘗君不思抗禦外侮,卻與敵國同聲相應。做丞相者,豈有此理!”
孟嘗君聽完這一大篇纏夾不清的王言,心中頓時冰涼,鐵青臉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國社稷之安危,才是頭等大事。”
“邦國社稷之安危?”齊湣王臉上一抽搐,突兀暴怒吼叫,“教他們來,本王正要馬踏六國,一統天下!”
孟嘗君頓時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也徹底冷靜了下來,一拱手道:“齊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敢請辭去丞相之職。”
“嘿嘿,孟嘗君果然豪俠膽氣。”齊湣王頓時浮現出一絲獰厲的笑,“來人,立即下書:革去田文丞相之職,不得與聞國政,刻日離開臨淄!”
孟嘗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辭,齊王好自為之。”一拱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齊湣王氣得暴跳如雷,兀自對着孟嘗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滅了六國,在慶典殺你!”此時正逢禦史從與大殿相連的官署快步走來,齊湣王迎面一聲高喝:“禦史!立即宣召上将軍田轸。”禦史顯然是想向國君禀報急務,卻硬是被面目猙獰的齊湣王吓得一疊連聲地答應着去了。
片刻之後,田轸大步匆匆地來了。齊湣王不待田轸行禮參見,大袖一揮急迫開口:“立即下書國中:再次征發二十萬丁壯,一個月内成軍!再加田稅兩成、市易稅五成,明日開始征收。”
田轸大是驚訝,且不說這王令已經使他心驚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等軍政國務曆來都是丞相府辦理,如何今日卻要他這個隻管打仗的上将軍來辦?本想勸谏一番,但一看齊湣王的氣色,田轸隻一拱手:“是!臣這便去知會丞相府。”齊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經被本王罷黜。”田轸頓時愕然,釘在當場不知所措了。齊湣王突然盯住了田轸,陰聲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将軍心有旁骛?”田轸素來畏懼這個無常君主,一聽他那咝咝喘息,大覺驚悚,連忙深深一躬:“田轸不敢。”齊湣王嘴角抽搐,突兀聲色俱厲:“誤我一統霸業,九族無赦!”
“謹遵王命!”田轸突然振作,一聲答應,赳赳去了。
回到上将軍府,田轸教一班司馬與文吏立即出令:臨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稅五成。又派出一隊快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飛赴三十餘縣、七十餘城宣布王命:着即按照數目征發丁壯、增收田稅。上将軍府頓時緊張忙碌起來,車馬吏員川流不息,一時門庭若市。田轸卻将自己關在書房,任誰也不見。暮色時分,一輛四面垂簾的辎車出了上将軍府的後門,一路隻走僻靜無人的小街,曲曲折折向丞相府飛馳而來。
孟嘗君踽踽回到府中,立即吩咐掌書歸總典籍交割政務,自己駕着一葉小舟在後園湖中飄蕩。及至夕陽西下,孟嘗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棄舟上岸,恰遇馮對面匆匆走來,一聲急迫吩咐道:“立即到門客院,我有大事要說。”
“主君不用去了。”馮低聲道,“門客們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嘗君大是驚愕,“三千門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還留下二十多個,都是被仇家追殺的大盜,無處可去。”
孟嘗君一時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聲,比哭聲還悲涼。馮低聲道:“主君須善自珍重,毋得悲傷。請借高車一輛,馮試為君一謀,複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須借口!”孟嘗君勃然大怒,卻又驟然大笑,“上天罰我濫交,田文何須怨天尤人。”轉身大喝一聲,“家老,高車駿馬,黃金百镒,送馮出門。”
“謝過主君。”馮深深一躬,頭也不回地去了。
孟嘗君站在湖邊發呆,一顆心秋日湖水般冰涼空曠。自從承襲家族嫡系,多少年來,孟嘗君府邸都是門庭若市聲威赫赫,那三千門客令天下權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驕傲——孟嘗君待士誠信,得門客三千,生死追随。不想一朝罷相,卻恰恰是這信誓旦旦的三千門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間,門客院空空如也!連以忠誠能事而在諸侯之間頗有聲望的馮>也走了,人心之險惡叵測,世态之炎涼無情,竟至于斯。
“禀報家主:上将軍來見。”那個被馮取代而休閑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匆匆碎步走了過來。
孟嘗君恍然:“田轸?教他到這裡來。”喟然一歎,坐到湖邊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着布衣大袍的田轸大步走來,看着神情落寞的孟嘗君,茫然不知所措了。
“别管我。有事你便說。”對這個平庸的族侄,孟嘗君從來都沒放在心上。
“我看大事不好。”田轸神色緊張,坐在對面石礅上一口氣說了今日進宮的經過以及自己的虛應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該如何應對?家叔準備如何處置?真要與列國開打,我卻是如何打法?他罷黜了家叔丞相,國事誰來坐鎮?噢對了,這個齊王,他如何要罷黜家叔了?”一番話語無倫次,顯然是慌亂了。
孟嘗君冷笑道:“你是上将軍,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着我何用?”
田轸雖然一臉難堪,卻被孟嘗君呵斥慣了,隻局促地紅着臉道:“我自尋思,隻有稱病辭朝了。再征發二十萬新軍,倉促上陣,何有戰力可言?仗打敗了,還不得先殺我?”
“還算你明白。”孟嘗君長歎一聲,“隻是不能太急。我離開臨淄後,你須得先舉薦一個深得齊王信任的将軍,而後再相機行事。做得急了,隻怕更有殺身之禍。記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轸清楚起來,壓低聲音道,“家叔何不與上卿商議一番?看有無扭轉乾坤之法?”
“上卿?”孟嘗君冷笑,“隻怕此公已經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轸瞠目結舌,在他的心目中,蘇代與孟嘗君從來都是共進退的,如何能說走便走?
“你是王族,根基在齊。你都要走,何況一個身在他國的縱橫策士?”孟嘗君又是一聲長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隻怕齊國要一朝覆亡也!”
突然,湖邊竹林裡一陣長笑,一人高聲道:“誰個如此沮喪了?”
“魯仲連?”孟嘗君又驚又喜,大步出亭高聲道,“來得好!仲連不愧國士無雙也!”
月色之下,一人鬥篷飛動長劍在手從竹林中飄然走來:“孟嘗君别來無恙?”孟嘗君笑道:“别客套!來,坐了說話。”說着上前拉住魯仲連進了石亭,“這是上将軍田轸。這位是名士魯仲連。二位認識一番。”魯仲連與田轸相互一拱,算是見過,在石礅上坐了下來。孟嘗君這後園湖畔本是經常的會見賓客處,竹林邊有一個小庭院長住着幾個仆人與侍女,但逢客來,隻要孟嘗君一聲呼喚,便即出來侍候,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來,極是方便。此時孟嘗君隻啪啪兩掌,兩名侍女飄然走來,在石亭廊柱下擺置好了煮茶器具。
“無須客套。”魯仲連一擺手,“兩件事一說,我便要走。”
“何須如此匆忙?”孟嘗君正在煩悶彷徨之時,正要一吐心曲并聽魯仲連謀劃,聽得魯仲連如此急迫,不禁有些失望。雖則如此,孟嘗君也知道魯仲連不是虛與周旋之人,擺擺手讓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見教?說。”
“第一宗,四國攻齊一事,行将瓦解。一時之間,孟嘗君不必擔心。”
“此事當真?”田轸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今日午時,斥候還報來四國結兵消息!”
“少安毋躁!”孟嘗君呵斥田轸一句,卻也驚訝困惑,“如此突兀,何故?”
“也許,隻能說是天意了。”魯仲連一聲歎息,說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聯軍大敗于河外,趙國最是憤憤不平。武靈王趙雍力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已經有年,派出的這八萬新軍精兵,是第一次試手。慮及聯軍以齊國三十萬大軍為主力,更有孟嘗君春申君主宰,趙武靈王便說:“龍多主旱。派一員戰将便是。”主持軍政的肥義也認為有理,沒有派出名将廉頗,也沒有召回在陰山巡視的平原君趙勝,而派了新軍将領司馬尚領軍。司馬尚也是趙國的一名悍将,隻要主帥調遣得當,沖鋒陷陣曆來都是無堅不摧。與此同時,趙武靈王已經部署好了兩路大軍:一路攻占離石要塞,搶占秦國河西高原;一路趁機吞滅中山國。隻要河外大戰一得手,趙國立即兩面開打,在中原大展雄風。不成想河外大戰如此慘敗,趙魏韓三軍全軍覆滅,不啻給了雄心勃勃的趙國當頭一棒。
此時,齊國趁機滅宋與齊軍在三晉大戰秦軍時悄然撤出的消息傳來,趙武靈王勃然大怒,立時派出飛車特使聯絡魏韓楚三國,要與齊國大打一場。四國特使赴齊的同時,四國之間事實上已經議定了出兵盟約。這次是以趙國二十萬大軍為主,趙武靈王親自統帥。
恰恰此時,四國都城流言蜂起,四國商人也紛紛從臨淄送回了種種義報:齊國新征大軍二十萬,國人賦稅猛增五成,合成八十萬大軍,要一戰蕩平中原。
消息傳開,韓國第一個心虛了。襄王韓倉與大臣們反複計議,都以為但與齊國開戰,必是曠日持久的天下大鏖兵,支撐不住的隻能是地不過千裡、人衆不過六七百萬的韓國,與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則趙國銳氣正盛,魏楚兩大國也是氣勢洶洶,須得巧妙斡旋不着痕迹地置身事外,方是萬全之策。密商一番,韓襄王派出了大夫聶伯為特使出使趙國。
聶伯到了邯鄲,對趙武靈王說:“韓國原本隻有不到二十萬兵馬,河外一戰,八萬無存,如今僅餘十萬左右,除卻地方要塞之守軍,能開出者不足六萬。相比于趙國雄師,實在是杯水車薪也。況韓國多山,素來窮弱,倉廪空虛,實在無能為力。”
趙武靈王冷笑道:“早幾日如何不窮不弱?你隻說,要待如何,韓國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戰,三大國須得預付韓國三年軍糧,共三百萬斛。”
“啪”的一聲,趙武靈王拍案而起:“厚顔無恥!韓國與三國同仇共恨,自個雪恥,卻誰家助戰?趙國一年軍糧才五十萬斛,你便要一百萬斛?有三百萬斛軍糧,韓國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熱鬧麼?韓倉無恥,将這使狗給我打出去!”
這個聶伯被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回新鄭。一說緣由,韓襄王頓時惱羞成怒:“好個趙雍,還沒做霸主,便要恃強淩弱了?幸虧沒跟你趙國。”立時找來幾個心腹一陣密商,派出兩路密使飛赴大梁、郢都。
韓國密使對楚懷王說:“趙國已經與齊國訂立了密約:齊分給趙三成宋國土地,再助趙獨滅中山國,趙不與三國結盟攻齊。趙雍大肥,卻要拉三國墊背,無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韓王不忍楚國一敗再敗,願聖明楚王三思。”
韓國密使對魏襄王卻是另說:“趙國名為替三晉雪恥,實則要借機攻占魏國河内三百裡。趙雍之狡詐陰狠,比田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念三晉舊恨。韓魏如何為他趙國流血?”
楚懷王與魏襄王都是素無主見,頓時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飛車趙國,異口同聲表示:“齊趙之間,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趙國須得先行與齊國一戰,以示誠信。”
趙武靈王頓時怒火中燒,一副連鬓絡腮大胡須幾乎立了起來:“齊趙之間,有何流言?說!說不出來,趙雍剁下爾等狗頭!”饒是他暴跳如雷,兩國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話也不說。趙雍本是一心要與齊國決一死戰,一則為五國雪恥,二則想一掃趙國多年的頹勢,如今眼見信誓旦旦的盟約竟在突然之間大翻轉,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要不是肥義一把抱住,幾乎要一劍洞穿了兩個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約也眼看是瓦解了。趙國君臣倍感窩囊,都疑心是韓國作祟。趙雍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國密查真相。半月之間,斥候相繼來報,禍首果然是韓國。這一下非但是趙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義憤填膺,一口聲吼叫着要懲罰韓國。趙雍二話不說,當殿便命平原君趙勝率領精兵十萬,對韓國上黨發動猛攻。
……
田轸高興得連連拍掌喊好。孟嘗君卻聽得大皺眉頭:“匪夷所思也!這流言大是蹊跷,如何竟與齊國動靜若何相符?又如何同時在四國傳播了?”
魯仲連笑而不答。
孟嘗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魯仲連流言用間?妙,大妙也!”
魯仲連搖頭笑道:“孟嘗君既然猜中,我卻不便貪功。此計,另有高人。”
“高人?齊國人?還是蘇代?”孟嘗君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
“田單。一介商賈,與我莫逆之交。”魯仲連神秘地笑着。
“田單?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轸也興緻勃勃地插了一句。
魯仲連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須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須是王族麼?”
孟嘗君瞪了田轸一眼,回頭笑道:“這通流言,看似簡單,實則卻是神出鬼沒,此人智計,莫測高深。”魯仲連笑道:“田單久在中原經商,大市均有貨棧店鋪。河外兵敗,我料到齊國将有大劫。恰在邯鄲遇到田單,我說了一番情勢,他便想出了這個對策。原本隻是想緩沖一番,給齊國緩出一段時日,好讓庶民百姓逃難。不想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國合縱一朝崩潰,豈非天意也!”
“說到底,還是四國各懷異心。”孟嘗君歎息一聲,“多少年來,哪次合縱不是如此?但有風吹草動,便作鳥獸散,怨得誰來?”
魯仲連也是一歎:“強大時誰都想做霸主,危難時誰都想别個做犧牲。争奪是鐵定不變,聯合是瞬息萬變。真正的合縱,永遠不會有。”
“不說如此喪氣話了。”孟嘗君笑了,“第二宗如何?”
魯仲連面色頓時肅然:“齊國真正的仇家醒來了。”
孟嘗君目光一閃:“你是說燕國?”
“正是。”魯仲連點點頭,“樂毅在遼東練兵五年,已成精銳大軍二十萬。”
田轸急忙問道:“先生如何得知?我斥候營為何沒有消息?”
魯仲連淡淡一笑,沒有接田轸話題,隻對孟嘗君道:“我總在疑心:齊王殺了燕國張魁,燕王反倒派使賠罪,如此忍辱,果真如此畏懼齊國麼?與田單分手後,我去了燕國,又去了遼東,終究是揭開了這個謎。燕國正在磨刀霍霍,齊國真正的危難尚在後頭。”
見魯仲連說得凝重,孟嘗君不禁笑道:“二十萬大軍何懼之有了?根本是有無明君在位,有無名将統兵。燕王原本平庸。這樂毅卻是何人?值得仲連如此看重?”
“孟嘗君差矣!”魯仲連少見地斷然一句,還連帶着粗重喘息一聲,“燕王姬平絕非平庸之輩,依我看,隻怕比越王勾踐還強得幾分。要說樂毅,更是天下少見的名将之才,其先祖是當初魏國名将樂羊。更有上卿劇辛主持國政,也是名士賢才。如此君臣十餘年韬光養晦不露鋒芒,孟嘗君不覺得寒氣森森?”
孟嘗君畢竟不是颟顸之輩,聽得魯仲連一番見地,心中頓時沉甸甸的:“四國與齊國已經交惡,若有燕國死力合縱,齊國豈非大難臨頭?”
“這便是我今日所來本意。”魯仲連點點頭,“也是那位田單兄的主意。遼東之事,也是田單兄說給我的。”
“他卻如何知曉?”孟嘗君不禁大奇。
“簡單得很。”魯仲連笑了,“田單入遼東收購人參虎骨,進山誤入秘密軍營,差點兒回不來了。”
“果真如此,仲連以為該當如何?”孟嘗君也顧不上細問田單了。
“齊國危難,内外俱生矣!”魯仲連一聲沉重歎息,“外事,我倒是與田單兄謀得一策。可這内事,孟嘗君被罷相,如何着手?”
“内事須得如何?你先說說。”
魯仲連掰着指頭道:“其一,立即廢止增加賦稅的王令。其二,二十萬新兵也最好不要征發。其三,派出特使與楚國修好。若能辦到如此三項,大難可減一半。”
田轸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項,有恁大威力了?”
魯仲連正色道:“前兩項為内亂之根。若不消除,大戰一起,難保不生民亂。民亂但起,齊國何在?後一項為兵家退路。若無楚國,齊國斷難長期支撐。”
孟嘗君默然良久,搖頭一歎:“難矣哉!此人瘋勁十足,如何扭得回來?”突然眼睛一亮,拍掌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閑居,去找一個人回來。”
魯仲連笑道:“有辦法便好。告辭。”
“留步留步!”孟嘗君急道,“你去哪裡?”
“秦國。”魯仲連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國。”便不見了蹤迹。
二鹹陽宮夤夜決策
匆匆趕赴秦國,魯仲連要找已經離開臨淄的馮。
馮在孟嘗君府領得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轺車并黃金百镒,連夜出了臨淄向西而來,晝夜兼程,不消三五日到了鹹陽。對于秦國,馮并不熟悉,隻識得一個當年出使臨淄的樗裡疾。尋思一番,馮還是覺得應該走樗裡疾這條路子。樗裡疾雖是閑居養息,畢竟資深望重還挂着個右丞相銜,更兼與孟嘗君私交頗深,請他解困最是合适不過。思謀一定,馮不住秦國驿館,而是在齊國商社下了榻。安頓妥當,馮一身布衣自駕高車,辚辚來到樗裡疾府前。這便是馮的細心周到處,他要的是脫得官身國事之形迹,而隻以布衣之士身份斡旋。戰國之世,布衣名士的遊說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貶人事,布衣名士的說辭顯然更見分量。
樗裡疾的府門不同尋常,雖不是門庭若市,卻也出入不斷。馮看得片刻,竟沒有見一個來人被門吏攔住,仿佛誰都可以通行無阻。看得饒有興味,馮将轺車在車馬場停好,徑直走到門前一拱手:“在下臨淄馮轼,請見老丞相。”說罷擡腳往裡走去。
老門吏連忙攔住道:“先生莫忙,要見丞相不難,隻是要老朽領你進去方可。”馮有意作色道:“如何别個長驅直入,我卻要周折一番?”老門吏笑道:“那些人都是辦瑣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見丞相。”馮笑道:“原不知情,卻是錯怪,相煩家老領我進去。”“那是該當。”老門吏說罷回頭喊了一聲,“今日見客止——”正中大門隆隆關閉了,隻剩下南邊一個偏門開着。見正門合攏,老門吏回身嘟哝了一句:“走了。”也不看馮徑直前行去了,看似搖搖晃晃,實則快步如飛。
“家老且慢行。”馮緊走幾步追上,“這袋老齊刀,家老拿着了。”說着将一個嗆啷作響的牛皮錢袋塞到老門吏手中。馮久做孟嘗君門客總管,一則是深知門檻精要,二則也是手面大,三則是見這老門吏委實厚道可親,沒有豪門欺客的惡習,誠心要給他一些好處。這“老齊刀”
乃春秋老齊國鑄造的青銅刀币,形制規整,銅料上佳,兩百餘年後被天下視做金币一般,卻是非同小可。
“這是做甚?”幹瘦黝黑的老門吏釘子一般站住了,“沒這規矩!拿回去。”說罷一伸手,那錢袋嗆啷一聲又回到了馮懷中。老門吏又是一句嘟哝:“走了。”又頭也不回地兀自去了。
馮第一次入秦,瞬息之間感慨良多,不及細想,隻快步匆匆地趕上了老門吏。片刻之間過了兩進院落,來到了顯然是公事書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門吏也不說話,隻對馮一擺手要他在廊下稍等,輕步走了進去。似乎隻是一打轉身,老門吏走了出來,還是隻對馮一伸手做了個禮讓,徑自揚長去了。馮看了老門吏背影一眼,覺得這座府邸處處都透着一種莫名其妙,與其說是右丞相府邸,毋甯說是一座不倫不類還帶有幾分胡人野氣的莊園,分明粗簡實在,卻彌漫着一種教人揣摩不透的詭秘。略一思忖,馮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肅然一拱道:“臨淄故人,求見老丞相——”
“笃笃!”兩聲悶響,随後是沙啞蒼老的笑聲,“吆喝甚?端直進來。”
馮隻模糊聽清了“進來”兩個字,大步走了進去,隻見滿當當竹簡的書架中埋着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一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裡子别來無恙?”
白發蒼蒼的後腦勺忽然變成了一張黝黑紫紅的臉膛:“嘿嘿,還編出個馮轼騙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這彈铗要魚吃的小子。”
“老丞相好記性,多勞上心。”馮知道樗裡疾笑罵便是親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輕松。樗裡疾卻笃笃點着竹杖走了過來:“來,這廂坐。茶酒現成,你自随意。”馮坐在了與主案對面的長案前,卻見這長案兩邊是左茶爐右酒桶,還彌漫着一股胡人帳篷的氣息,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還日進馬奶三升麼?”“嘿嘿,”樗裡疾笑了,“積習難改也。鹹陽臨水,太得潮濕,馬奶酒驅寒去濕。嘗嘗,保你不腥不膻。”馮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飲下,酸澀辣一齊蹿上鼻腔,連打了幾個噴嚏,頓時狼狽。樗裡疾哈哈大笑:“齊人不行!要是趙勝那小子,這桶馬奶酒啊,還不高興得蹦起來?”馮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飲酒,要是孟嘗君,隻怕也是三兩桶不夠。”“嘿嘿,别提這小子!”樗裡疾笃笃點着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總算能瘸着腿走路了,實想與他暢飲一回,哼哼,卻隻是見他不得,一個破丞相恁個忙?連出使都沒了?啧啧啧!”
“老丞相,”馮歎息了一聲,“孟嘗君已經被罷黜了。”
“你說甚來?”樗裡疾目光一閃笑了,“嘿嘿,這小子也有今日,活該也。”
馮知道樗裡疾說的是反話,笑道:“若孟嘗君來秦,老丞相可是高興?”
“嘿嘿,倒也是。”樗裡疾笃笃點着竹杖,“閑居無事,周遊天下。你隻回去對他說,來鹹陽,老夫管他吃住,最好與老夫結伴,做一回西域遊。”
馮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不過,我也有個謀劃,或許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還有謀劃。說。”
“齊國之威望誠信,大半系于孟嘗君一身。若孟嘗君離齊去國,與國便會威望大增,誠信昭彰,而齊國則會威勢大衰。目下,齊王昏聩褊狹,竟不容如此股肱良臣。秦國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嘗君入秦任相,豈非弱齊而強秦,一石二鳥之妙策乎?”
樗裡疾飛快地眨巴着細長的三角眼,沒有接話,良久嘿嘿笑道:“謀劃倒是不錯,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創者也!隻是,此事得秦王太後定奪,人情雖大,老夫卻無法買了。”
“自是如此。”馮笑着,“老丞相執掌邦交,禀報上去名正言順。”
“嘿嘿,你倒是精!”樗裡疾又是笃笃一點手杖,“你等着,老夫試試。”
馮告辭走了。樗裡疾沒有立即進宮,在書房轉悠了足足兩個時辰,眼見紅日西沉暮霭淹沒了鹹陽,才吩咐一聲備車,坐着那輛特制的寬大篷車進了王宮。
寬大敞亮的書房裡,已經亮起了一個巨大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亮,因了高大寬敞而倍顯寒涼潮濕的書房暖烘烘一片幹爽。圍着燎爐,宣太後秦昭王與魏冄白起正在議事,也是熱辣辣一片火氣。
六國戰敗而生出龃龉,原是秦國君臣意料中事,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這種龃龉換來一段時日,紮實整肅一番内政,繼續擴張實力。作為丞相,魏冄想做的,是在關中修一條大渠,引出泾水灌溉關中的那些白茫茫的鹽堿灘。這本是秦孝公與商君的遺願,秦惠王當政之年,被合縱連橫攪得騰不出手來做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間做成,對秦國無疑将是萬世不朽的功業。作為新任國尉,白起想的是立即動手再編練二十萬精銳新軍,使秦軍作戰主力達到四十萬大軍,他便有足夠的信心躍馬中原,再也不必對合縱抗秦提心吊膽。宣太後倒是無甚宏圖大略,隻想平靜無戰事,她可以趁此機會到燕國去住上一兩年,與樂毅多多盤桓。她忘不了那個睿智剛毅的将軍。作為秦王,嬴稷隻是渴望自己快點兒長到二十一歲加冠親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無事。
可是,六國交惡的深徹猛烈,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四國攻齊驟然成勢,又驟然崩潰。緊接着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趙國攻韓,又是齊國大擴軍要蕩平天下,燕國秘密練兵要向齊國複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罷黜、孟嘗君被罷黜,等等,快馬接連,消息頻傳,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個消息,都強烈地沖擊着秦國君臣,都迅速地改變着秦國朝野的評判走向。然則無論如何評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說着一句話:“山東亂塌火了,秦國總不能幹坐。”
魏冄第一個坐不住了,徑直找到宣太後面前:“六國交惡,天賜良機。臣請急召白起回鹹陽,立即商議應對之策,絕不能坐失良機。”宣太後沉吟不定道:“白起多年離家,剛剛回去便奪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昂昂高聲道:“白起國士良将,豈不知國事親情孰輕孰重?太後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沒有白起不行。”說罷大步出宮,徑直駕車直奔郿縣。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與荊梅安葬老師。看着那一座黃土墳茔與粗糙的石刻,魏冄熱淚盈眶,立即拟了一件《請賜荊禺爵位書》,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國”為名,請以軍功爵封賞并厚葬隐逸名士荊禺。書簡拟就,魏冄派郿縣令飛馬鹹陽呈送宣太後。次日清晨,郿縣令快馬飛回,以王使之身宣讀王書:敕封荊禺為少庶長爵位,以上大夫禮隆重安葬,由其女荊梅承襲爵位,着郿縣令全權辦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王書一下,連說不妥,說老師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違老師心願。荊梅更是噘着嘴巴不高興:“秦法昭彰,廢除世襲,卻要我承襲爵位,惹人恥笑,甚個道理?”魏冄大是不悅,總算勉強接受了荊梅不承襲爵位,又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計功名而為國育才,國府明知其功而不賞,敬賢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說說,先生曾經說過不受國家封賞的話麼?”白起思忖片刻搖搖頭:“沒有。”“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揮,“大丈夫有功受爵,當之何愧?郿縣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石!”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對荊梅道:“丞相所言,邦國大義。老師既是秦國老民,自當含笑泉下。小妹以為如何?”荊梅隻低着頭嘟哝了一句:“磁錘。聽你。”
大事一了,魏冄立即對白起說了山東亂象。白起本來打算給老師守陵三月然後與荊梅一起回鹹陽,聽得魏冄一說,心下立即着急起來,隻看着荊梅,臉憋得通紅。荊梅噗地笑了:“磁錘,看我做甚?”又是輕聲一歎,“老父高年亡故,又在臨終前眼見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無憾老喜喪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那你?”荊梅道:“磁錘,還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時自來找你。”白起有些猶豫:“這荒塬野嶺,我擔心你。”荊梅道:“婆婆媽媽,磁錘,誰用你擔心?去,自個好好保重。”魏冄大是高興,對着荊梅深深一躬:“姑娘大義高風,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後,魏冄陪白起親迎姑娘回鹹陽。”荊梅笑了笑,眼睛裡閃着淚花:“隻要他好。我沒事。”
一路快馬,天黑堪堪回到鹹陽,宣太後已經在秦昭王書房裡等候了。
君臣四人一碰頭,會商立即開始了。先是年輕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馬斥候與商人義報傳回的各種消息歸總說了一遍,末了激動地叩着書案:“百年以來,山東六國沒有過如此亂象。若錯過這個良機,教人心痛。如何動手,我卻思謀不出,丞相國尉說。”宣太後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國也是,神仙難救。甭着急,慢慢說,總是要瞅準了下手,叫甚來?謀定而後動。”魏冄性急,更加上已經思謀多日,接口道:“以我看,這是大打出手的好機會。除了齊趙燕三國暫時不能打,魏楚韓三國,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齊趙燕為何不能打?”魏冄道:“齊國趙國正在勢頭,先避避再說。燕國窮、大、遠,勞師遠征也未必獲利,也是先撂下再說。”宣太後接道:“雖說是窮大遠,可這燕國卻不可小視。姬平樂毅,那是上天給齊國預備的一個死硬對頭,用不着秦國動手。”秦昭王笑道:“母後總是說燕國好。我卻看燕國無甚出息,就一個姬平,一個樂毅,能成多大事?”魏冄擺擺手道:“先不說燕國如何,眼下是不宜動手便了。白起,你說。”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體已經有了成算,隻不過他素來慎謀,尋常時隻要有人說話,總是願意多聽,此刻見丞相動問,一拱手道:“啟禀我王、太後:白起以為,丞相謀劃頗有道理。目下秦國除邊關守軍不能動,尚有近二十萬大軍可開出山東作戰。在魏楚韓三國之中,韓國也可暫時放過,因了趙國要攻韓,我無須與趙國在此時交戰。以我軍兵力,目下東出作戰,尚不宜頭緒過多,一定要确保一擊戰勝,得地、得人、得财,擴充我國力軍力,為真正的大戰打好根基。”
“這話在理。”宣太後笑了,“不純粹謀戰,良将之才。白起難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贊賞,“你便說,如何打?還是那句話:我給你包後。”
但說正事,白起的臉膛就沒有一絲笑容:“楚魏兩大國,目下都是一攤爛泥,借此良機,三月猛攻魏國河内,而後再立即轉身奪楚江漢,如此兩戰,秦國根基可定。”
秦昭王目光閃爍道:“十多萬大軍不算多,還要連續大戰,兵士受得了麼?”顯然不放心。宣太後笑道:“别急,聽白起說完,這兩仗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慮,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萬大軍一齊連續作戰,确有不堪疲累之憂。但臣之謀劃,卻是兩路進兵,先後開打,以我軍戰力與目下大勢,絕有八成勝算。”秦昭王掰着指頭沉吟道:“兩路?那就是說,各以七八萬兵力攻擊兩大國?這魏楚兩國,可是老大國,些許兵力夠麼?”白起道:“滅國大戰,自然太少。攻城略地,綽綽有餘。”魏冄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兩國,今非昔比,這次狠狠割兩塊肥肉咥了。還是那句話,我包後。”宣太後笑道:“我不曉得打仗,白起說行,我看便行。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沒甚要緊。秦王如何?”秦昭王知道母後在大事上總是要他說話,全他秦王決斷之名義,也斷然拍案道:“那便打。還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鎮後援。”
正在此時,書房門口傳來一陣嘿嘿嘿的笑聲與竹杖點地的笃笃聲,緊跟着是老内侍尖銳的長宣:“右丞相樗裡疾晉見——”這也是秦宮法度:重臣進宮,内侍隻宣不禀,實際是許可徑直進入,隻是要對國君事先打個招呼罷了。
随着内侍宣聲,宣太後已經站起來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會商都召你不來,今日沒召,你倒來了,成心給我難堪不是?”樗裡疾嘿嘿笑道:“太後秦王召不召,我管不來。隻要走得動,我便要來。”說着笃笃笃地搖了進來。書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齊站起,秦昭王笑着上去扶樗裡疾入座,魏冄一拱手算是見過,隻有白起肅然一躬:“參見老丞相。”樗裡疾雪白的頭顱轉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齊備了。老夫撐持不住了,隻說一件事便走。”
“既來了,撐不住也得撐住了。”宣太後就近坐在樗裡疾身邊笑着,“老眼看遠。你先聽聽他們幾個的謀劃,掂量掂量。”對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給老丞相說說了。”
“嗨!”白起如在軍中般挺身應命,将目下各國大勢與自己分兵攻擊楚魏的謀劃說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道:“老丞相文武兼備,當年縱橫捭阖于六國,白起敢請教誨。”
“嘿嘿,老夫最是煩為人師。”樗裡疾笃笃點着竹杖,“不過嘛,這個謀劃實在是好,大膽出奇,人神難料。”
“好在何處了?”宣太後笑問。
“嘿嘿,江漢河内,魏楚燈下黑。謀劃選地之妙,魏楚斷難預料也。”樗裡疾又飛快地眨巴了一陣三角眼,“然則,此戰卻有一難……”打住不說了。
魏冄先急了:“謀國為上,老丞相何須吞吞吐吐?”
“這叫甚話?”宣太後有些不悅,“聽老丞相說了。”
“嘿嘿,無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樗裡疾笃笃點着竹杖,“這一難,難在為将用兵才智。我軍兵少,又分兩路,實則一場長途奔襲大戰。此等戰法,須得為将者大智機變,多方示僞,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則,便身陷泥潭不能自拔。當年司馬錯最擅此等奇兵奔襲,使秦國的十萬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萬的威力。老夫雖也知兵,卻從來不敢打這等奔襲戰。此中之難,非兵家良将,不足為外人道也。”老樗裡疾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顯然,是對長途奔襲戰有着切膚之痛。
“你是說,白起不堪大任?”魏冄有些不高興了。
“嘿嘿,非也。”樗裡疾眯着細長的三角眼,“老夫隻是說,河外大戰是連陣決戰,白起之才已經是天下皆知。然則奇兵奔襲,白起卻沒有閱曆。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襲,不收成效不打緊,隻要能震懾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了。趙國那個廉頗,還不隻是善于禦敵于堅城之下,打防守戰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是吳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話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閃突然問:“白起以為如何?”
白起聽得很是專注,鎖着眉頭道:“八成勝算。白起不敢以國命戲言。”
“沒有被老丞相吓退,有膽氣!”宣太後破例激賞一句,又是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話,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不打緊。哪有個從來不打敗仗的名将了?”
“嘿嘿,這話在理。”樗裡疾笃笃連點,“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談襲色變乎?”
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個甚跤麼?”
白起紅着臉笑了:“當年奇襲房陵,原是兩路出兵,司馬錯出漢水,老丞相出武關。楚國在武關外本無重兵,楚軍丹陽守将接商人義報,卻故布疑兵,老丞相裹足不前。後來田忌率楚兵北上,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後軍,秦軍死傷萬餘。”
“嘿嘿,那一戰,老夫與張儀都栽進去了。”樗裡疾的黑臉漲得通紅。
看着樗裡疾的窘态,宣太後、秦昭王與魏冄不禁笑了。白起肅然拱手道:“老丞相虛懷若谷,白起受教。”樗裡疾笑道:“嘿嘿,雖是恭維,老夫高興。秦有白起,國家之福氣了。”宣太後恍然笑道:“喲,老丞相來有事,快說。”樗裡疾點點手杖:“事不大,卻難為老夫。孟嘗君被罷相,馮來做說客,請秦國厚迎孟嘗君入秦為相。雖說孟嘗君與老夫交厚,嘿嘿,隻是馮要學蘇代為甘茂遊說的老法子,老夫卻不以為然。”魏冄便道:“孟嘗君罷相,早已得到消息。馮此舉,沒有料到。孟嘗君是個天下人物,到秦國做丞相倒也合适。”樗裡疾笑了:“嘿嘿,你這個丞相作态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國利害,不是誰人肚量。”魏冄素來明銳快捷厭惡虛妄,此刻大窘,紅着臉拱手道:“老丞相謀國至公,說得正理。”樗裡疾喟然一歎:“謀國至公,隻有商君當之無愧,老夫汗顔也。”一說及商君,難免觸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插話道:“老丞相,你說馮效法蘇代,那是要借秦國之力使孟嘗君複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這樣,好辦。”宣太後笑着,“隻說孟嘗君在位對秦國好不好?”
魏冄道:“目下齊國強大,秦國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穩住齊國。齊王田地暴烈無常,叫嚣一統天下,若沒有孟嘗君制約,可能野心膨脹,當真與我一争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國不宜與齊國陷入糾纏。”
“嘿嘿,留下齊國,有人收拾它。”
“我看也是。”秦王一拍掌,“教孟嘗君做齊國丞相,目下對我有利。”
宣太後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個将計就計了。”
魏冄看着樗裡疾笑道:“老丞相,你還能遠遊麼?”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個年輕大臣最好。”
魏冄拍案道:“我看,請泾陽君出使齊國。”
宣太後會心一笑:“好啊,便是泾陽君了。”
三商旅孫吳密定策
沒有樗裡疾消息,馮在商社等得心緒不甯,又擔心臨淄随時都有出人意料的突變,便匆匆來找商社總事,想聽聽臨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動不息,消息連綿彙聚,這便是商社得天獨厚的靈便處,也是許多周遊士子願意下榻本國商社的原因。馮來到後園總事房,剛到廊下,猛然一驚,屋中傳來清晰話語,一個聲音似曾熟悉。
齊國商社不大,卻很是富麗幽靜,在鹹陽的六國商社中算是獨一無二。商社不是經商場所,也不是某個商家的私産,而是身在異國的商賈們湊份子建成的公産。這種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國商旅的寓所,實際上最要緊的用處,是聯絡本國商旅共謀共議,排解本國商旅間的糾紛,避免進貨重複與買賣沖突,對外則盡可能地統一物價,以在秦國大市與他國商人更有力地展開商戰争奪。除此之外,商社還有一個隐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國官府禀報所在國的重大謀劃與舉動。各國官府與商旅,都将這種消息來源稱做“義報”。義報永遠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開賞賜,義報之人也永遠不會公然署名。因了這個緣故,義報有了一個通例:由商社歸總拟成密書,由順路商旅送回。在戰國之世,這是各國心照不宣的秘密,誰也不會因了這種秘密而限制商旅往來。畢竟,商旅周流财貨,哪個國家也不能拒絕商旅。作為商人,則誰也不會因了這是義報而推诿不做。畢竟,國家興亡是天下大義,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這種種功能,商社在事實上成了一國商人在他國的号令中心,仿佛一個國家長駐他國的民間“斥候營”。唯其如此,弱國窮國小國建造商社,往往是國府暗中出一大半錢,商旅們隻在名義上分攤些許罷了。但是,商旅衆多、實力雄厚的大國商人們,卻往往不願國府染指商社建造,甯肯自己分攤。所為者何來?說法多多,有人說是争個商家名節,有人說為了經商更少束縛,有人說為了不受官場争鬥的牽扯,更有人說,是為了避開那些令商旅們頭疼的義報。雖說是衆說紛纭,但大國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無一例外。魏國、楚國、齊國、秦國,還有現下的趙國,甚至是衛國與原先的宋國這等國雖弱小卻有商旅傳統的邦國,商社都是商旅們自建的。
在所有這些有名的商社中,齊國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從春秋開始,齊國便是有經商風習的大國。管仲首創的“官府國營大市”,也使齊國人學會了做買賣,從此商旅之風大開,齊國商旅遍布天下。到了齊威王時期,臨淄齊市已經成了與安邑大梁齊名的赫赫商市。齊宣王後期又經蘇秦變法,更加之齊國遠處東海之濱,蹂躏商旅的大戰幾乎從來沒有在齊國本土發生過,近百年的太平歲月,齊國人的财富幾乎是眼看着蒸蒸日上,齊國商人漸漸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舉足輕重的商旅大國。
雖則如此,鹹陽的齊國商社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依舊是秦國遷都鹹陽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進庭院。說它獨一無二,這幾十年不變也是其一。當鹹陽日漸成為最大的商市都會時,其他大國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斷擴地,唯獨商旅實力最雄厚的齊國商社,依然靜靜地蜷縮在這條林蔭覆蓋的小街,不可謂不奇。但是,若僅僅是一成不變,齊國商社也絕不會威名赫赫。
齊國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戰中争來的耀眼光環。
自春秋開始,華夏商旅便将商事買賣看做兵争戰場。所謂“商家争利,猶如戰場”,此之謂也。于是,有了“商戰”一說,有了将兵器(刀)作為貨币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創舉,也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謀略經商的種種奇謀神話。前如越國的陶朱公範蠡,後如魏國由商入政的白圭,都是以兵法謀略經商而緻成功的開山人物。進入戰國中期,各國大商競相湧現,楚國猗頓氏、魏國孔氏白氏、趙國卓氏、齊國田氏郭氏等。商旅謀略更是汪洋恣肆蔚為大觀,以至商旅子弟争相拜赫赫大商為師,修習商戰謀略,幾如名士學問家招收弟子一般。饒是如此,要将商家謀略學到手,卻比名士傳授學問還要難。商政大家白圭曾說:“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臨機決斷,仁不能取予自如,強不能守定心志,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這是說,一個出色商家,要比修習學問的士子多出許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老墨子是個不世出的學問大家,當時将士子與商人做了比較,說了一段頗具意味的話:“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錢)之謹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買。士子用命,卻多憑意氣而缺乏深思明斷,豈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今士子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無盜賊之危,然而不為。則士子言義,不若商人計利之察!”這個“察”,實則明晰堅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難,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難。
秦惠王時期,鹹陽大市已經成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戰場。秦武王暴死洛陽,鹹陽的山東商人們很是焦慮了一陣子,才釀出了那場六國聯軍壓境時的逃亡風潮。可是,新秦王即位後,秦國政局日漸穩定,更兼在河外一舉戰勝六國聯軍,秦國眼看是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愛國,商人們畢竟是不能放棄買賣生計的。山東六國隻剩下了一個齊國大市堪與鹹陽抗衡,可齊湣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加征商人重稅,臨淄的商旅人氣也漸漸不那麼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國法令穩定,稅制四十餘年幾乎沒有變化,又以“柔遠人”(善待遠方商人)為宗旨,多方優待山東商人,一個尚商坊天下聞名。于是,鹹陽成了天下商旅趨之若鹜的“熱市”,非但各國大商雲集鹹陽,連小商小販也紛紛擁入鹹陽。恨秦國打敗祖國也好,罵秦國“虎狼”也好,商旅們都看準了秦國是個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戰大場,誰不占領鹹陽大市,誰就将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于是,各國的商旅精華在鹹陽展開了不流血的殘酷争奪。
開始十幾年,是魏國商人占上風。魏國有地利之便,大梁距鹹陽不過三五日的牛車路程,貨物運輸路途短,可以大大壓低價錢,加之魏貨器物制作精細,壓得他國商人喘不過氣來。尤其是最要緊的糧食大市,幾乎是魏國獨居壟斷之利。其他諸如韓國的鐵、楚國的絲綢珠寶竹器、趙國的馬匹獸皮、齊國的海鹽、燕國的苎麻絲綿,都隻是份額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有此對手,齊國商人漸漸疲軟了。齊貨路途遠、貨運難、價錢高,貨物又單一,縱有諸般海鮮,牛車咣裡咣當走上半個月也變臭了。漸漸地,齊國商人眼看要被擠出鹹陽大市了。
正在此時,蘇秦在齊國變法。國府一力支持商旅們周流财貨,将齊國器物運出去換錢,再将齊國缺少的外國器物運回來滿足國用民需。也是風雲際會,在這齊商萎縮的時候,齊國傳出了驚人消息:商賈大家田氏,要将舉家萬金投入鹹陽經商。說不清是誰的舉薦還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傳開不久,一個年輕的田氏商人到了鹹陽,做了冷冷清清的齊國商社的總事。
這個年輕的商社總事不同凡響。一上手,便将留在鹹陽的幾家齊商聚集起來,做了幾筆大生意。先是向鹹陽大運齊國幹貨,舉凡幹菜、幹魚、山珍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絡繹不絕運來,價錢比他國同等貨低了三成。接着請準國府,合商社之力,在東海之濱買下大片鹽場曬鹽,而後将雪白的海鹽大量運往鹹陽。其時秦國的井鹽全賴蜀地,出産很少,海鹽幾乎沒有,國府最是看重鹽鐵交易。齊國海鹽大量湧入,不用自己賣便被秦國官府如價全收。這個總事又與秦國官府洽商,将秦國河西高原的皮貨、秦川壯碩的黃牛、太一山與商於山地的藥材等要緊的出關生意,都包攬了過來。運送海鹽的牛車隊返齊,又滿載着這些齊國缺貨歸來,秦國的齊商兩頭熱銷,蓬勃大發。緊接着,這個總事又瞅準了秦齊交好,請準兩方官府,準許齊國商社獨家經營雙方進出的鐵料與兵器。如此新招疊出,齊國商人在鹹陽大大的走紅。五六年之間,齊國商社已是威名赫赫了。
不長時間,一首商謠在鹹陽尚商坊流傳開來:
要得滿錢須得做田
大吞大吐商旅孫吳
這個總事,便是在商戰風雲中嶄露頭角的“商旅孫吳”——田單。
馮驚訝的是,田單的總事房裡如何有魯仲連的談笑聲?魯仲連為何來了秦國?身為布衣名士,魯仲連向來孤傲清高特立獨行,連等閑王公貴胄都不屑一顧,田單縱是“商旅孫吳”,畢竟是個商人,魯仲連如何與他交好?
“田兄,你卻說說,這秦國會如何動手?”屋中傳來魯仲連的聲音。
“這卻難說。”低沉緩慢的語調,分明那個總事田單,“就大勢說,秦國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處。然則,有一點明白:秦國不會與齊國開戰。”
“如此說來,馮遊說成功了?”魯仲連一陣爽朗的笑聲。
“正是。”田單聲音依然低沉,“秦國怕齊王發瘋,大體要保孟嘗君。馮遊說,正中下懷而已,仲連兄不要高興得太早。”
馮聽得心頭一顫,臉不禁紅了。秦國将計就計,他如何沒有想到?慚愧!正在暗自内疚,卻聽魯仲連又道:“田兄莫非以為,秦國有其他用心?”
一陣沉默,田單一聲重重的歎息:“難說也!齊國如今是架在燎爐上烤了,六火熊熊,誰知道哪股火燒到要害?”
“我看,秦國目下正忙中原,尚不至于打齊國主意。”魯仲連的笑聲很是清朗,“隻要秦國不擡頭向東海,齊國就有轉圜。”
“難說也!”田單又是一聲歎息,“齊國已經病入膏肓,藥石難治了,孟嘗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馮聽得憋氣,忍不住高聲一句:“誰個如此沮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推開厚重的木門大步進了總事房。
“馮兄果然在此。”魯仲連起身大笑,“來,這是田單兄,見過麼?”
田單拱手微微一笑:“這位兄台入住商社時,與我打過一個照面,報名馮轼,對麼?”
“馮轼?”魯仲連目光一閃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這位老兄便是馮!”
“啊,孟嘗君總管,久聞大名。”田單似乎毫不驚訝,“請兄台入座。”說着拿起小燎爐上的陶壺為馮斟上滾燙的濃茶,“太一山秦茶,克食利水,嘗嘗。”
馮拱手笑道:“方才在廊下聽得田兄一言,受益匪淺。然則田兄對齊國之評判,馮不敢苟同。田齊百年基業,目下又正在巅峰,雖有憂患,柱石猶在,說病入膏肓,田兄有失偏頗了。”
“也是一說。”田單毫無争辯之意,隻淡淡一笑不做聲了。
魯仲連笑着岔開話題:“馮兄啊,我來鹹陽正是要找你。”
馮一拱手道:“仲連兄有事,但說。”
“還是孟嘗君。”魯仲連呷了一口熱茶,“他不知馮兄入秦,更不知你是在為他複位謀劃,隻道自己閑居無事,要去楚國找尋甘茂。因為不能預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當日也無法勸阻。我追你而來,是想待秦國局勢而定行止。如今大勢已經明朗,孟嘗君複位指日可待。我想還是我去楚國,孟嘗君留在臨淄穩定朝局為上。”
馮接道:“仲連是說,要我速回臨淄,穩住孟嘗君?”
“馮兄果然精明。”魯仲連一笑,“貴公子沒受過摔打,憂心忡忡失意落寞,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早一日振作。”
“孟嘗君若已去了楚國,又當如何?”馮倒是着急了。
“他若入楚,我敦促他立即回臨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見他了?”
魯仲連大笑:“找别人難,找孟嘗君,我最有辦法。”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樗裡疾府辭行,完後星夜便走。”馮一拱手匆匆去了。
魯仲連喟然歎息一聲:“田兄,我也該走了。”
田單笑了笑:“走,到我那裡,給你餞行。”
“用得着麼?”魯仲連笑了。
“走。”田單拉着魯仲連出了總事房,打個響指,一輛篷車從屋後駛出。田單回身對總事房老仆吩咐道:“将先生馬匹牽到老院後門。”說罷拉了魯仲連鑽進篷車,放下車簾,篷車辚辚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車穩穩停了。魯仲連下車,眼前一條僻靜的石闆小街,一座厚實簡樸的門廳,紫紅色的木門緊緊關閉着。田單笑道:“走。這是後門。”魯仲連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門是東海鹽肆?”“沒錯。這裡才是我的基業。”田單說着走到門前“嘭嘭嘭”拍了三下,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小天窗,一個人頭一晃,厚重的木門隆隆滑開。跨過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是幽深的門廳,過了門廳,迎面一道完全遮擋了視線的寬大影壁。繞過影壁,豁然開朗,一片青松蒼翠池水碧綠的園林湧入眼前,林中屋頂連綿,除了腳下的碎石甬道與那片不大的水池,沒有一片空地。
“鹽鐵重地?”魯仲連笑了。
“從這裡進來的客官,你是第一個。”田單也笑了。
繞過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過了松林石屋,又是幾經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兩人高的弧形石牆,轉過牆彎,石牆中凹陷出一個大圓形。
“到了。”田單笑着,啪啪啪可勁拍了三掌,凹陷的石牆隆隆滑開,顯出了一道與人等高的石門,“請了,愣怔甚來?”
“神秘兮兮。”魯仲連打量一番,“經商便是如此這般?”
“人各有法。”田單笑着,“這裡是賬房,也是金庫,自要隐秘些許。”
“我看,你能做将軍打仗了。”
田單悠然一笑,搖搖頭道:“将軍留給你做,我隻做天下第一大商。”
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緊密連成了一個“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隻有一人多高。魯仲連道:“一半在地下?”田單點點頭:“果然是将軍眼光。來,東廂是我的書房。”說着推開右手突出牆面上的一道木門,踩着石級下到了屋中。魯仲連跟進一看,卻是一間敞亮寬大的廳堂,兩面石闆書架堆滿了各式竹簡,北面牆上鑲嵌着一副五六尺長兩尺多寬的特大竹制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籌碼)穿在一根根光滑細亮的竹柱上,清晰可見;南面牆上斜挂着一口長劍一支長矛。魯仲連不禁噗地笑了:“如此書房,也是天下獨一份也。”田單笑了:“這叫因地而異,沒有你那大書房,卻教我如何清雅?”魯仲連笑道:“看你這锃亮的長矛,忒大的算器,便知這是商家重地,講究個實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單笑笑,手向門後伸了一下,叮咚一聲銅鈴響,一個清秀的小童站在了高高的門口。田單吩咐道:“雲子,盡速整治兩案酒食送來。”“俺這就來。”小童脆亮地應了一聲,不見了身影。片刻之後,小童飛步進來,輕捷得沒有腳步聲一般,兩三個來回,兩張大案上已經是酒食齊備:一陶盆,一銅爵,一木盤,盆中是熱氣蒸騰的炖羊腿,盤中是黃亮亮的舂米飯團。
田單舉爵笑道:“來,臨淄老酒,幹了。”
“鹹陽有臨淄酒,難得,幹!”魯仲連大是高興,舉爵向田單一照,汩地一氣飲幹,“田兄,我從楚國回來時,還來鹹陽找你,帶楚酒來。”
田單微笑搖頭:“那時,我不定在鹹陽。”
“我等你回來。左右這裡是你的命根。”
“還是聽我信再定。”田單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歸期難說。”
“好,那等你音信。”魯仲連一頓,“哎,你要撤出鹹陽?”
田單默然片刻,搖搖頭:“沒想好,不好說。”
魯仲連知道田單多謀深思,未斷之事輕易不開口,也不再多問,隻是飲酒談笑,不消一個時辰,兩人将一桶臨淄老酒掃盡。魯仲連笑着站起身來:“田兄,我要走了。”田單一笑:“走,我送你出門。”上得書房,那個小童捧着一件物事站在門口。田單接過笑道:“仲連,這是一百老齊金币,打成了一條皮帶,你系在腰間,多了你也累贅。”魯仲連大笑:“好一條腰帶!系上了。”說罷展開,卻是一條打造十分精緻的牛皮寬鞶帶,兩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個金餅,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間平添了幾分威武。
“好。”田單打量笑道,“蘇秦佩六國相印,也這般氣象麼?”
魯仲連大笑一陣:“金不壓身,學一回蘇秦,走!”出得後門,老仆已經牽着刷洗喂飽的駿馬在等候。魯仲連拱手一聲後會有期,上馬去了。暮色之中,馬蹄如雨,田單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回到石屋小院,田單下到中間大屋。這是一間整潔寬敞而又略顯幽暗的大廳,兩位須發花白氣色矍铄的老人各坐一張大案,面前攤着竹簡,右手拿筆,左手飛快地撥弄着算器中的竹算子。田單輕輕咳嗽了一聲,兩位老人沒有擡頭,細長的手指依然飛快地撥動着算子。田單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裡先生,請先停得片刻,我有話要說。”
“見過總事。”兩位老人一齊擡頭拱手,說話的卻隻有那個更顯清瘦的老人。
“槐裡先生不見好轉麼?”田單打量着不說話的老人,關切地問了一句。
“總事的藥,他吃得月餘,已經能聽見高聲說話了。”靖郭先生笑了,“重聽難治,好在槐裡兄筆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經》,足以補重聽之失。”
田單看着須發雪白的槐裡先生,突然高聲道:“兩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沒有槐裡先生之精實算計,便沒有田氏今日基業。我要再延名醫方士,治好槐裡先生。”
“總事過獎。”槐裡老人一笑,抱拳一拱,聲音生澀喑啞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總事有事,盡管吩咐。老夫與槐裡兄揣摩了一套手語,我給他打,方便得很。”
“這法子好。”田單眼睛一亮,踱着步子邊思忖邊說,“大勢可能生變。田氏部族在齊國的大宗田産商鋪,須得秘密變賣。在大梁、邯鄲、郢都、薊城的商鋪與作坊也要秘密處置,每城隻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後,将所有的秦半兩都兌成黃金,山東六國的錢币,則一律兌換成秦半兩。全部金錢,鹹陽留三成,郢都留五成,臨淄留兩成。鹹陽之錢周流買賣,臨淄之錢應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錢,全部秘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許以任何名目動用。兩位先生,明白沒有?”
靖郭先生兩隻細白瘦長的手飛快地翻動着,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手語打完,沉重地一聲喘息:“總事,目下各方投金都将有大利可獲,驟然削價變賣,實在可惜也!”槐裡先生滿臉漲紅,嘭嘭拍着書案磕磕巴巴道:“總事,至少秦,秦國太平無事。好,好個大利市,三成錢周,周轉得開?楚國,商家死地,五成錢封,封存在那裡,不,不是商家大忌麼?總事莫,莫非不,不想經商了?”
田單一聲歎息:“未雨綢缪,心動也。其中緣由,一時說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内,便要辦妥。還是靖郭先生全盤操持,槐裡先生抱大賬。”又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實力擺脫危難,兩先生不世大功。”說罷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兩個老人正在相對愣怔,田單卻又匆匆下來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才忘記了:立即在鹹陽鐵作坊秘密定制五七百副車軸套頭,要精鐵打造,外形如矛頭。”
靖郭先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忘記了對槐裡先生打手語。
四大型兵器盡現藍田大營
田單萬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變産聚錢,一場大戰在立冬這日開打了。
這場神仙難料的突兀戰火,是白起與魏冄精心謀劃的攻魏突襲戰。
鹹陽宮君臣四人商定大計後,白起埋頭三日,拟就了一份《奪魏河内戰事書》,詳盡羅列了關于這場戰事的大關節。他沒有将這份謀劃書直呈宣太後與秦昭王,而是先來找丞相魏冄商議。魏冄正在與幾名相府屬吏商議調集糧草的分路協同,見白起到來,立即散了會商,請白起到書房密談。白起徑直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羊皮紙卷:“丞相請過目。”
魏冄展開羊皮紙,條縷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
奪魏河内戰事書
臣白起啟奏:山東大亂,秦國當出,楚魏兩國皆為我兵鋒所指。據實揣摩,首戰當從魏始。魏國乃大秦夙敵,且兩相毗鄰,利于突襲。若能一戰大勝,非但富我府庫,且使我根基伸展于函谷關外,震懾山東,使之在我對楚開戰時不敢馳援。為此,臣拟盡速大舉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規,立冬開戰,以收出其不意之效;
其二,用兵河内,奪魏國故都安邑等數十城,将魏國一舉壓縮于河外;
其三,此戰舉兵十萬,步騎各半;
其四,此戰主旨,突襲拔城,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請撥王室尚坊工匠若幹,以增軍營快速修葺之力;
其五,此戰最遲一月決之,不可曠日持久,暴師他國;
其六,奪地不守,勞師無功。臣請作速調遣幹練吏員若幹,并酌量征發義兵,奪一城守一城,設官建制,化為秦土。班師之日,即是大秦河東郡設置之日。
少上造國尉白起頓首
魏冄“啪”地一拍書案,霍然站起:“好個白起!大手筆!”拿着那張嘩啦作響的羊皮紙在廳中大步疾走了好幾圈才轉過身來,“我看可行,此中細節你我再計較一番,便可呈送秦王太後了。”
“白起想請丞相連署上書,不知丞相以為如何?”
“功勞分我一半?”魏冄有些不悅,“白起啊,老夫縱然強橫,還有立身之規。”
“我隻是想,如何能使太後秦王更有信心而已。”白起笑了,“丞相若對此戰躊躇,連署自然也就作罷。”
魏冄哈哈大笑:“糊塗糊塗,如何連這一層也忘了?”說着大步走到書案旁,提起大筆一看又是一陣大笑,“我說呢,你這名字前如何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邊。秦王若不贊同,有老夫說話。”
“丞相有擔待,白起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隻是替你抱後腰。”魏冄擺擺手,“不說這些廢話,來,再仔細合計一番。縣令、文吏、工匠、義兵、鐵料、木料究竟要得幾多?秦王少不更事,太後可是心細如發。”白起一聲答應,欣然說了自己的諸般估算,兩人直商議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天将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冄立即命書吏将方才開列項目數字謄清刻簡,自己趁機草草用了晚飯,帶着兩份書簡跳上轺車直奔宮中去了。
三更方過,白起正在書房與國尉府屬吏合計府庫存儲的攻城器械。魏冄匆匆趕到,未及入座,大手一揮道:“行了,着手辦事。除了打仗,一切事老夫給你辦。國尉府這攤子,你還沒我熟。”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去藍田大營,國尉府交給丞相。”說罷立即舉步出廳。魏冄連忙起身趕到廊下,笑道:“急個甚來?你得給老夫個話:荊梅姑娘來了,教她去找你,還是暫住鹹陽?這是太後特意叮囑,不是老夫饒舌。”白起想也沒想便道:“大将入軍,無會家人,這是軍法。她若來了,在這裡住幾日等我便了。”魏冄道:“知道了。你放心去,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辭!”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間,前門火霹靂一聲嘶鳴馬蹄如雨,漸漸遠去了。
魏冄站在廊下,不禁對着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将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轉身大步走進書房,“啪”地将一張大羊皮紙往書案上一拍,“都給我聽了:旬日之内,務必将開列項目調集到所列地點,但有延誤,國法問罪!”
“嗨!”吏員們軍營将士般喊了一嗓子。
白起快馬東去,到得藍田大營,天色堪堪露出魚肚白色。進得中軍大帳,白起立即風卷殘雲般飽咥了一頓随時現成的軍食——幾個冰涼的黃米飯團與兩大塊醬牛肉,又咕咚咚灌了一皮袋涼開水,立即下令:“聚将鼓升帳。”
片刻之間,帳外馬蹄如疾風驟雨,甲胄锵锵腳步嗵嗵,二十六員大将鐵柱般矗立在了大廳之中。白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帥案前,拄着那口十五斤重的鐵鷹劍,神色肅然道:“奉秦王書命:一月之後,我軍将要打一場大仗。今日我發四道将令:其一,藍田大營四周出入口立即封鎖,着行人商旅繞道三十裡之外,不得接近軍營,此令由斥候營擔當。”
“嗨!”斥候營總領樗裡狐高聲領命。
“其二,藍田大營的沖車、雲梯、弓弩等一應攻城利器,務必于兩旬之内查檢修葺完畢,同時将鹹陽尚坊派來的工匠整編入營,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随時跟随,此令由藍田将軍擔當。”
“嗨!”已經是華陽君爵位的藍田将軍芈戎肅然領命。
“其三,步軍此次全數出征。一月之内,務必精熟各種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撥技藝娴熟之士兵,确保能輪換猛攻,此令由步軍主将山甲擔當。”
“嗨!”聽說步軍全數出征,須發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軍大将山甲亢奮異常,一嗓子分外銳急。
“其四,此次大戰,出兵在十萬之内,各軍務必于兩旬之内遴選出戰精銳,屆時全軍精選,誰準備最精到,誰便出戰。”
“嗨!”全體将領一聲齊吼,大廳中嗡嗡震顫。秦人本來崇尚軍功,商鞅變法獎勵耕戰之後更是以軍功為立身根本,一聽要遴選參戰,大将們先自熱血上湧,生怕自己被留在軍營不能參戰。
聚将之後,藍田大營立即緊張忙碌起來,夜間也是軍燈大亮。騎兵各營先忙着勘驗戰馬,十多名畜醫忙得滿頭大汗。騎士們分外緊張,跟在畜醫身邊團團轉,生怕自己的戰馬被畜醫按上一個大大的紅“病”字木印。接着勘驗馬具兵器,舉凡馬身鱗片鐵甲、馬頭護甲、鞍辔肚帶馬镫、弓箭長劍,都要一一由軍營工師驗過,稍有瑕疵暗傷,立即換下或送到工匠營修補。最後遴選騎士,傷病未愈者一律裁下留營療傷,二十歲以下與四十歲以上的非将官騎士也被一體留營,餘下的精壯騎士再一一品評遴選。然沒有一個騎士願意留營,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騎兵主将嬴豹大皺眉頭。步軍各營則是另一番忙碌景象:從軍械庫拖出各種大型攻城利器,工師講說、士卒與器械重新編伍、反複操演,沒黑沒明地折騰起來。與此同時,魏冄督導的各路車馬也紛紛趕來,沖車、耧車、弓弩等種種攻城器械絡繹不絕地運到,鹹陽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師也随車趕來,整個藍田大營熱氣騰騰,毫無冬日蕭瑟氣象。
這一次,白起親自坐鎮步軍,一一校驗步軍對各種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戰國之世,攻城器械已經很是齊備,舉凡被後世視為“無敵利器”的大型器械,大體都已經用于實戰。但是,由于步騎野戰生發不久,其勢正在方興未艾。列國大戰多以郊野決戰的方式進行,縱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兩城,且主要是敵方的都城或軍辎重地,真正的以一個區域的數十城為目标的大規模攻城戰,還從來沒有過。正是因了這種狀況,尋常大軍野戰,都不攜帶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軍,長期以來的大戰,大多是與六國合縱大軍的對陣野戰。當年司馬錯奔襲房陵與巴蜀,打的更不是攻城戰,而是野戰突襲,先滅敵主力,而後迫使其逃走或投降。這種戰事經曆,使秦軍對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戰後,白起雄心陡長,敏銳察覺到秦國大舉東出的時機已經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為國尉後的第一時刻,也就是他回郿縣的那個晚上,他向國尉府發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内,查清所有府庫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鹹陽,國尉府掌書給他送來了一卷清單,赫然開列着:
秦國軍辎庫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陽,大體完好,良工修葺後可用。
數目如左:
沖車共三十二輛:辒十二輛木牛車二十輛
耧車八輛:巢車四輛望樓車四輛
車三百座
飛弋連弩百二十座蹶張弩五千臂張弩一萬(三千在軍)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數,白起才精心謀劃了這場一舉奪取河内的攻城大戰。
對于戰場事,白起的精細是驚人的。他從來不以敵方有各種缺失而掉以輕心,甯可以敵方強大為既定事實,周密做好各種準備。目下,他首先要解決的,是步軍将士必得全面精熟這些久違了的大型器械。大型器械的使用,難處不在技巧,而在協同配合。因為這些器械中除了臂張弩與蹶張弩是單兵操縱,其餘每件都是數十數百人協同發力,但有淩亂,便大失威力。一輛沖車,車上甲士連同推車沖鋒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輛發石車,需八十餘人在一瞬間同時猛力拉繩,加上運石與保護,幾乎兩個百人隊。如此等等,若無嚴格操演,必定是器為人累,不定還窩了大軍戰力。
白起心中有底的是,秦國新軍自練成以來,無論是商君、車英,還是司馬錯,每一位統兵大将都注重訓練結陣配合的戰法。其根本原因,在于秦軍兵力始終處于劣勢,必須依靠快速靈動的整體配合,才能戰勝每次都多出數十萬兵力的六國大軍。于是,秦軍便有了整體結陣協同作戰的傳統,無論是騎兵步兵,隻要不是單兵,都有一套長期形成的在各種情勢下作戰的大陣法小陣法。正是有了這種傳統,如今在一個月内要使步軍以大型器械為中心,練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戰法,才成為可能。
雖則如此,白起還是親臨步軍,親自看親自做,仔細品評每一種利器的威力,與将士們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對步兵騎兵的每一種技藝、戰術、戰法,幾乎都是爐火純青,更兼天賦異禀性格沉穩,每種戰法都能更上層樓,提煉出更加切合實戰且威力顯著提高的戰法。也正是這個原因,白起雖然年輕,但在軍中卻深得将士敬重與信任。他親自坐鎮,士卒非但不拘謹,反而是士氣更為高漲。
大校場擺滿了各種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鐵打造,當真是赫赫壯觀。
第一是沖車。沖車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諸侯時,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國,使用了沖車,才攻克了那座堅固的石頭城。到了戰國之世,沖車已經變成了以精鐵制造的重型利器。實際上,沖車便是一種變形戰車,辒、木驢、木牛車,都是沖車的一種,大體都是鐵鑄車篷,鐵鑄車轅,下裝鐵輪,内藏甲士推動,猛烈沖擊城牆。
其次是耧車。耧車是攻城時用的瞭望車,車頂高懸望樓,狀如鳥巢,時人呼之為“巢車”。後世《通典?兵典?攻城戰具》篇記載的巢車形制用途是:“以八輪車上樹高竿,竿上安辘轳,以繩挽闆屋上竿首,以窺城中。闆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别布,車可進退,環城而行。”實際上,便是攻城指揮車。這種耧車在春秋時已經普遍使用。晉楚鄢陵之戰,楚共王與太宰伯州犁同登耧車瞭望敵城,留下來一段佳話。最大的巢車可以高達十餘丈,比尋常的城牆還要高出許多,由是也被人稱為“雲車”。
巢車之外,更有望樓車。望樓車稍矮,高約五六丈,可是形制簡便,隻在四隻巨大的鐵輪上樹立一根高杆,杆頂部裝上固定的望樓即可。尋常小城堡,此等望樓車足以居高臨下瞭望并對攻城大軍發布号令。
其三是。,實際上是發石機。其形制類似井邊吊水的桔槔,高約三丈的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架上,柱頂端是極富彈性的梢料,稱為“梢”,少則兩梢,多則十二梢,梢越多,發石越重越遠。《範蠡兵法》雲:“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二百步。”這便是單梢與雙梢。在實戰中,單梢得數十人,雙梢得百餘人,合力猛然拉動繩索,将裝置在長竿梢上的大石彈射出去,砸向城牆或守軍。若有幾百座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齊發射十多斤與二十多斤重的大石頭,确實是威不可擋。現下白起有三百座,已經足以威懾任何城池。
其四是飛弋連弩。弋者,以繩系矢而射也。尋常時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袖箭、短箭猶可,若是精工制作的長箭,不能收回便顯可惜,僅那良木箭杆、精鐵箭镞便大是難得。後來,聰明的軍營工匠們就制作出一種帶繩子的長箭,射出去後如果未中,便能收回這支箭再用。這種帶繩飛箭便叫做“弋”。殷商時期,弋僅僅是狩獵射鳥的兵器,到了春秋戰國,能工巧匠們漸漸将“弋”做成了一種機發大箭,發射機架固定在地,數十人推動絞車才能上滿弓弦,可射出一丈長的巨箭,敵軍城樓、鐵甲、樓撸、盾牌、壁壘等,盡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這種費工費料的大箭尾部帶有繩索,一發不中,便有辘轳絞盤曳回再用。善于兵事的墨子将機發大箭叫做“弋射”,軍中則呼之為強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純粹依靠人的膂力張弓射箭,要在強力拉弓的同時瞄準,若引弓延時太長,人力便難以支撐。《射經》記載:九斤四兩為一個“力”,十個“力”為一石,最強的神射手可開十石硬弓,射到将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開弓後不能長時間引而不發,瞄準時間很短促,長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尋常便很難有準頭。實戰之中,這種膂力弓箭隻能近距離地射殺人馬,而不能對城池壁壘鐵甲堅盾等造成殺傷。
弩卻不同。《吳越春秋》雲:“弩生于弓。”其發射之理相同。但弩是裝有延時機關的大弓,依靠的是腳、腰、膝的更大力量張弓,機發弩更是集數十人、百人之力以絞車張弓上弦;上弦後有固定機關先将箭扣于弦上,而後從容瞄準,同時齊射。如此一來,長大銳利的破堅巨箭應時而生,攻堅戰力大是精進。兵法經典多有記載,強弩大箭威力驚人。強弩但發,“箭如車輻,镞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長的巨箭,箭杆如粗大的車輪輻條,至少粗過尋常人的胳膊,箭镞如巨大的戰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長矛還要長大鋒銳的兵器,挾萬鈞之力呼嘯而來,何物不能摧毀?
大型的機發強弩較為笨重,便有了單兵操作的步兵弩。輕兵奔襲或埋伏作戰,多用單兵強弩。當年的齊魏馬陵之戰,孫膑伏兵萬弩齊發射殺龐涓,說的便是這種單兵強弩。單兵強弩又分兩種:一是用手臂開弓,稱為臂張弩;另一種是用腳踩開弓,稱為蹶張弩。臂張弩開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張弩威力大,所以單兵強弩漸漸地變成了以蹶張弩為主。
戰國中期,韓國的弓弩制作名氣最大,谿子、時力、距來、少府四家弓師制作的強弩射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至于蘇秦說:“天下強弓硬弩,皆從韓出也。”但是,随着韓國衰落,韓國工匠們在秦國激賞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漸漸地随着山東商旅流入了秦國。鹹陽的官營作坊打造強弓硬弩的技藝,便日新月異地超出了。目下藍田大營排列的萬餘弓弩,全數為鹹陽作坊打造。
最後是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即後人所說的石油。這種可以猛烈燃燒的物事,春秋戰國時名稱頗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腦油、猛火油等,不一而足,有人幹脆叫“可燃之水”。戰國時,秦國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滲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國的猛火油可說是得天獨厚。當時,這種物事還派不上更多的用場,除了當地人盛來燒火煮飯,便是軍營取來裝桶密封,一則在陰雨天行軍紮營時引火野炊,更要緊的,則是用來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戰,抛出萬千滲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萬千急燃不滅的火箭,一齊撲向城頭城門吊橋壕溝等要害處,燃起漫天大火,抵得上千軍萬馬。
魏冄辦事如霹靂猛火。白起剛到藍田三日,一隊牛車便星夜運來了囤在鹹陽府庫的八千桶猛火油。對于一次大戰來說,這是最富裕的準備了。
這些大型利器在秦軍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将士們亢奮異常,唯恐不能熟練操持技巧而被臨陣裁汰,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場反複演練。步兵主将山甲更是老而彌辣,火暴暴地來回巡查,旬日之間嘶啞了聲音紅腫了眼睛。白起大急,嚴令全體将士按照統一時段統一号令操演,違令者立即裁撤。這才制止了步軍将士無休止地瘋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人人娴熟個個精通,無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五冬戰河内狂飙拔城
隆隆聚将鼓又一次響了起來。
白起升帳發令:步軍五萬,編為三個大營——沖車營一萬五千,弓弩營一萬,由中軍主将蒙骜統領;攻城營兩萬五千,由步軍主将山甲統領;三大營先期兩日出河西離石要塞,沿大河東岸山地,向魏國故都安邑秘密進發。騎兵五萬,編為四路,第一路一萬五千,由前軍大将王龁率領;第二路一萬五千,由後軍大将王陵率領;第三路一萬五千,由騎兵主将嬴豹率領;都從陝塬山地隐蔽過河,王龁鐵騎埋伏于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鐵騎沿大河北岸河灘的無人區秘密進入敖倉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東進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騎,白起親自率領,出龍門峽谷渡河,直壓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軍務必于立冬前一日到達集結地,立冬那日一齊發動猛攻。
白起嚴厲命令:“步軍先下安邑、蒲坂,再依次攻克河内城池。三路騎兵務必擊潰魏國北上援軍。我自率五千精騎,掃清河内之零星駐軍,并馳援策應各路大軍。”
于是,立冬這一日,猛烈的攻城大戰在河内突兀開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個節氣大關。從立冬開始,人們便進入了窩冬期。為了祈禱冬日平安,不要遭受饑寒劫難,大河上下有了一個久遠的習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舉凡山鄉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鍋煮暖冬羹。羹者,五谷菜粥也。舂得黃亮的小米,光潔滑溜的麥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紅帶核的紅山棗兒,還有青青的秋葵與曬幹的藿菜,殷實之家還要加進各種碎肉骨頭,一股腦兒煮将去,一兩個時辰後便是一鍋五彩紛呈黏滑生香的暖冬羹。呼噜呼噜渾身冒汗地喝完這頓糊飯熱羹,便是漫長的冬日了。其時山鄉庶民省火縮食,盡可能地将儲存的些許五谷接續到來年夏收。于是,民間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習俗。那時候,除了楚國江南,秦、趙、燕、齊、中山、衛、魏、韓國等整個北方的山野鄉民,都有冬日寒食的風習。雖然有人說,“寒食”是晉文公為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将清明前一日定為禁火寒食的“寒食節”而起。但究其實,寒食流布天下窮鄉僻壤而成久遠習俗,實在是生計艱難使然。
民人生計,暖冬羹之後窩冬,農夫歇田,商旅歇腳,百工減勞,大事都要等到來年春回大地再辦理。邦國政務,立冬節氣後也是多謀而少動,列國出使的車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自然停止。本來趙國要大舉攻韓,眼看着冬日迫近,自然而然地要等到開春後了。這是一種久遠的習俗,卻比禮法更為廣泛地被天下所認同,遂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少緣由,總而言之是有了“冬夏無大事”這樣的天下之風,也才有了“春秋紀事”的講究——舉凡大事,都發生在春秋兩季。
唯其如此,盡管列國間虎視眈眈,即将大戰的傳聞不斷,暖冬羹的煙火還是彌漫了大河上下。就是打仗,也是開春之後了,窩冬之期想好對策養足精神,暖冬羹還是要吃得熱熱火火才是。可誰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煙彌漫之際,大河北岸轟然一聲驚雷,天下頓時瞠目結舌——秦國大軍飓風般卷來,河内六十餘城岌岌可危。
快馬斥候流星般飛進大梁,魏國君臣一片驚惶。
年老的魏襄王簌簌抖成了一團:“這這這,豈有此理!如何,便便便冬日與人開戰?”臣子們也亂成了一片,丞相魏齊隻不斷高聲喝問:“丢了幾城?啊!丢了幾城?”眼看無人應答,高聲吼道:“誰願領兵馳援?封萬戶!”饒是如此,幾個武臣也是臉色鐵青地緊緊閉着嘴巴不吭聲。魏襄王情急,拉長了哭聲道:“國尉啊,你倒是說說,該誰領兵了?”
白發蒼蒼的老國尉叫富無,原是執掌捕盜刑治大權的司寇,因與丞相魏齊不和,被調任職爵稍低的國尉。見國王親自發問,他皺着眉頭黑着臉道:“自龐涓戰死,魏國再沒有拜上将軍,幾員領兵大将都在要塞軍營,倉促之間,能有何人?”魏齊見這老人在這個要命關口扯到自己不贊同設上将軍頭上,連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高聲插斷道:“臣啟我王:大将新垣衍、公孫喜勇猛善戰,可解河内之危。”老富無一陣冷笑:“社稷存亡,丞相還是一味任用私人,國将不國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舉薦一個!”老富無鐵青着臉色道:“信陵君,現成大将如何不用?”魏齊漲紅着臉厲聲道:“信陵君打過仗麼?國事不是兒戲!”老富無亢聲道:“名器束之高閣,如何自己放光?!”
魏襄王黑着臉思忖良久,兀自嘟哝道:“找信陵君謀劃謀劃也可,打仗還是晉鄙新垣衍公孫喜靠實了。”魏齊本來就一心捕捉老國王的顔色,立即高聲道:“我王明斷,掌玺官立即草令,宣三大将入朝聽候王命。”老富無大急,滿臉通紅地嚷了起來:“河内燃眉之急,縱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來大梁,往返便是兩日。魏齊,可有你這般丞相?我王明斷!”魏齊此時如何能眼看這老倔頭氣焰猛長,厲聲呵斥道:“軍國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機宜,還要頒賜兵符、設宴壯行。富無,你這國尉白做了!王道法度,豈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派快馬特使,召三将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發蒼蒼的老富無一聲長歎,徑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見這個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臉腫也悄無聲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後,河外将軍晉鄙、睢水将軍公孫喜、長垣将軍新垣衍才分别從駐地趕到大梁。這時的魏國沒有上将軍,丞相魏齊獨攬軍政大權。三位将軍風風火火趕到,并不能直接晉見國王領取兵符,而是必須先到丞相府應卯。魏齊先擺了一場接風宴席,與三位将軍很是說了一番體己話,透露了朝中大臣的諸般微妙局勢,尤其叮囑了三人千萬不要沾那個晦氣國尉府的邊。酒宴結束,已是三更,魏齊反複念叨着:“社稷存亡,國事當先,老夫與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備齊車輛,領着三人夤夜進宮。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内侍喚醒,大是不悅,被幾名宮女半擁半抱着扶出來,一片懵懂,不管魏齊說什麼,都隻是點頭嗯哼。魏齊看在眼裡,不再禀報經過,隻輕輕說一聲:“請我王頒賜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豁然睜開,亮閃閃地打量了三位将軍一陣,竟搖晃着老邁的步子,親自到帷幕後的密室搬出了三隻銅匣,又小心翼翼地從兇前貼肉處摘下一支精緻的銅鑰匙,顫巍巍地打開了兵符匣。
“每人可調五萬鐵騎。”魏襄王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
“臣啟我王。”老将晉鄙拱手道,“秦軍有備而來,洶洶難擋,十五萬兵力不足退敵。臣請三路各十萬,三十萬大軍一舉退敵!”
“三十萬?”老魏王猛然沉下臉,“秦軍隻有十萬。”
“我王明鑒!”新垣衍心直口快,“秦軍雖是十萬,但戰力強于我軍。大魏有四十萬大軍,若得三十萬精銳,便可斷敵歸路,聚殲秦軍,為河外戰敗雪恥!”
一說到調兵,魏襄王一點不像懵懂老人,黑着臉道:“本王清楚,秦軍十萬,步騎各半。大魏鐵騎十五萬,還退不得十萬步騎混師?沒打過仗麼?”
“我等想打一個大勝仗,為國雪恥!”公孫喜慷慨一句。
“大勝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國都成了瘋子,齊國趙國楚國,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來偷襲大梁,誰來護衛社稷?”片刻之間,俨然運籌廟堂成算在兇。
三位将軍頓時默然。魏齊極是老到,适時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萬了。至于聚殲,莫做此想。六國聯軍七八十萬,都沒聚殲二十萬秦軍,你能聚殲得了?隻要河内不失,便是大勝。”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内六十餘城,丢幾座小城邑不打緊。隻要保住安邑、蒲坂、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幾座大城,許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齊大是興奮,“三位将軍,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将軍愕然相顧,終是誰也沒有開口。
魏襄王疲憊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了,安歇去。明日午後,本王在長亭為你等壯行。”說罷顫巍巍站起,又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後地擁抱着去了。
“走啊。”魏齊笑了,“大喜事,愣怔個甚?到我府中再痛飲一番。”
次日午後,大梁南門外旌旗招展儀仗鋪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裡長亭為三将隆重壯行,親賜每人一輛鑲嵌着碩大明珠的青銅轺車,随行大臣無不啧啧歎羨。賜酒、賜車、開鼎、賜宴、訓誡、賞歌、拜謝等,十幾道儀典程序進行完畢,已經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這才一臉莊嚴地下令:“社稷存亡,将軍奮身也!三位将軍星夜回營,率兵北上。”
終于,在宏大的壯行樂舞中,三位将軍站在璀璨的六尺傘蓋下辚辚上路了。風馳電掣的戰馬,被拴在華貴的青銅轺車後面碎步沓沓地走着。臣子不張王賜,那可是大大的有違國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将軍才回到各自大營。及至魏國三路大軍開赴河内,已經是半月之後了。
此時,白起大軍已經橫掃了半個河内,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緊靠大河東岸的安邑、蒲坂,而後向東向北推進,逐一奪取河内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戰奪城多少,全在于能否抵擋魏國援軍。基于這一判斷,白起始終堅持教三路騎兵守住魏國向河内增援的三處運兵要隘——洛陽西北的孟津渡、敖倉西北岸的廣武渡口、濮陽西岸的白馬津,而隻教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對敵方的預料:魏國縱然拖沓,也當在五六日内大舉北上;魏國有四十萬大軍,除了各處要塞駐軍,至少出動二十五六萬援兵;魏國鐵騎在龐涓死後已經衰落,大軍以步軍為精銳——魏武卒聞名天下,援軍很可能以戰力最強的步軍為主;步軍雖然推進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銳,秦軍鐵騎縱然埋伏突襲,最多也隻能擊潰,全殲幾乎不可能。為此,白起準備了後手援兵,必要時下令函谷關步兵殺出阻截。隻要擋住魏軍精銳步兵一個月,河内攻城戰便告大捷。若魏軍傾四十萬兵力北上,秦軍就隻有在奪取數十城并運走府庫财貨後撤退,設置河東郡的目标隻好暫時放棄。
畢竟,戰場瞬息萬變,要想打勝仗,先要算到各種敗的可能。白起的用兵天賦在這裡,罕見的勇猛,罕見的靈動,更有罕見的冷靜。
誰知白起的預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營飛騎探馬幾乎是一個時辰一報,可每次都是“未見魏軍動靜”。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嚴厲命令斥候營總領樗裡狐:“哪有如此颟顸之邦?六個晝夜,爬也爬到了河内,給我将探馬直放河外。若魏軍有詐未能探清,軍法問罪!”白起為将,這是第一次發作。樗裡狐大急,親自率領十三名精幹斥候化裝成商人,潛入大梁刺探。次日午後,三個斥候帶了一個活口回來,樗裡狐卻仍然留在大梁,繼續監視動靜。
這個活口是個相府書吏,膽小如鼠,一見白起的森煞氣勢,吓得直打哆嗦,不待發問便結結巴巴将大梁情勢說了一遍:魏軍大将剛剛确定,正在調集兵馬,三路共十五萬大軍,預計将在旬日之後抵達河内。白起黑着臉反複訊問細節,書吏都毫不猶疑地應聲回答,全然沒有作假模樣。饒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聲威赫赫的魏國如何能這般遲鈍?難道是誘兵之計,要将秦軍陷在河内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裡的斥候探馬,卻沒有一處發現異常,竟令素來慎重精細的白起忐忑不安。反複思忖,白起想不出個頭緒,狠狠罵了一通:“直娘賊!你做肉頭,我便狠打。等你撞上來再說,鳥!”
白起立即傳下将令,要三路鐵騎依舊埋伏渡口要隘,自率五千精銳騎兵直飛步軍大營督戰,要在魏軍到達前盡可能多地占領城池。
蒙骜、山甲的五萬步軍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經拿下了安邑、蒲坂兩城。白起到達,立即下令将步軍分為三路橫推向東,但見城池便攻,務求速決。蒙骜、山甲大是振奮,立即以大型器械為軸心兵分三路,沿着大河隆隆壓向東方。
戰國之世,楚魏兩國城池最多,楚國将近三百城,魏國兩百城左右。其他大國都在百城以内,齊國七十餘城,秦國八十餘城,趙國六十餘城,韓國六十餘城,燕國五十餘城。楚國城多,是因為吞并了吳越兩個大國、數十個山地邦國與成百個山地水鄉部族。山居部族多有城堡,尋常都舉族居住在各種大小城堡之中,奪取城堡,實際上便是占據了邦國或部族的軸心地帶。幾百年吞地滅國,楚國城池之多便居天下之冠。魏國則是由于崛起最早,逐漸吞并了最富庶的大河兩岸平原。河内河外,本來便是諸侯林立之地。小諸侯但有數十裡地面,便有兩三座城邑,人口幾乎全部住在城中。魏國占領之後,設郡設縣,漸漸化為統一郡縣制,大大小小的城池便做了縣府郡府,或做了貴族封地的領主城邑。
這種城邑是财富集中地,守軍卻很少,官府隻有捕拿盜賊的郡縣守卒與官員護衛兵士,大城也最多不過三五百兵卒而已。貴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許有私家兵卒,最多也隻是數百戶本族護邑精壯而已,且不能公然成軍,隻能有事應急。河内城池大大小小六十餘座,除了安邑曾經是魏國都城而駐有三千兵馬之外,其餘城池幾乎都是少量的非戰兵卒。
尋常城邑不駐軍,原是天下通例。城皆駐軍,軍兵會多如牛毛,任你如何富庶的邦國,也是不堪重負。唯其如此,除了關防要塞渡口等兵家必争之地,一國大軍集中駐防集中作戰,也是自古通則。哪裡有敵情,大軍立即趕赴哪裡,這便是兵無常地的道理。若有險情而大軍不能趕到,意味着遇險地區必定淪陷。畢竟,尋常庶民是根本無法對抗訓練有素且裝備精良的強大軍旅的。
魏軍遲遲沒有趕到,河内成了沒有對手的戰場。
秦軍首攻安邑。幾百座大與上萬張強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壓壓密匝匝一望無邊。沖車雲梯望樓,山一般層疊矗立。兩萬攻城甲士大陣列開,黑色盾牌森森閃光。僅是這一番前所未有的氣勢,便令安邑城頭的三千守軍驚駭失色。及至戰鼓如雷号角長鳴,大石巨矢暴風驟雨般傾瀉到女牆箭樓,沖車便隆隆猛撞城門。片刻之間,箭樓轟然倒塌,城門轟然碎裂。不到一個時辰,秦軍山呼海嘯般湧進了這座河内最大的城堡。
再攻蒲坂。秦軍的黑色方陣剛剛列成,城頭便挂出了一幅巨大的白布,城頭一人嘶聲高喊:“我是蒲坂令,秦軍無傷庶民,蒲坂願意降秦——”高高望樓上的蒙骜大喊一聲:“準你投降!官員軍卒全數出城,秦軍不犯庶民——”
如此兩城一下,相鄰城邑望風歸降。秦軍步兵晝夜兼程地行軍趕路,隻是忙着接收城池。不消旬日,便“奪下”河内西部三十餘城。善後接收的,是魏冄的文官部伍與牛車大隊,進得一城,立即清點府庫,将存儲财貨連同降官,一同裝車運回鹹陽;然後大體清點民戶,立即劃定連坐闾裡,恢複市易,等等。如此這般,馬不停蹄也難以跟上大軍攻占的速度。魏冄又氣又笑,不斷笑罵:“直娘賊!這個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緊吃都來不及。”
情急之下,魏冄隻有飛書鹹陽告急。宣太後一看,對秦昭王咯咯笑道:“這白起啊,一隻惡狼進了羊群。你看看,得想個法子了。”秦昭王少年心性,高興得拍案便起:“我到河内去!如此一大塊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後笑道:“也行,去曆練一番也好。隻是此事不能教白起知道,免得他分心。”
秦昭王做事快捷,連夜下令:征發關中全部牛車,每縣三百輛,限期三日趕到函谷關集結。然後化名公子季,帶着一百名文吏與一個百人鐵騎隊立即快馬東進,秘密趕到河内與魏冄會合。魏冄精神大振,立即将這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馬吏員分派到前軍接收城邑,将後面趕來的幾千輛牛車編隊,星夜運輸各府庫财貨。一時之間,河内大道上牛車絡繹不絕煙塵彌天而起,魏國百餘年在河内積累的不計其數的财富,随着滾滾車輪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秦國。道邊魏人看得心頭滴血,卻也隻有仰天長歎。沒有幾日,一首童謠在河内流傳開來:
三十河東三十河西
吳白兩起天作玄機
童謠傳到一個随從文吏耳中,唱給了秦昭王。秦昭王天賦聰穎,将童謠念叨幾遍笑了:“好!魏人将此戰看做報應,便免了大仇大恨,看來這河東郡是到手了。”文吏恍然笑道:“啊,明白也,吳起當年奪秦國河西,富了魏國。白起今日奪魏國河東,富了秦國?”秦昭王悠然一笑:“此乃天地玄機,不許洩露,教他唱去。”
在這萬千車輪的煙塵彌漫中,魏國的三路大軍北上了。
魏襄王怪異幽閉,在位二十三年,一直沒有設上将軍,也是戰國一奇。因了這個緣故,魏國的統兵将軍都直接受命于國王,互不統屬。這次北上救援,也沒有指命主将,而是各自調兵三路馳援。三将之中,晉鄙資曆最老且以忠心耿耿聞名,然才能卻是平平。新垣衍年輕善戰,卻資曆甚淺,唯一的一次河外大戰還是大敗而歸,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齊賞識,便是死罪難免。公孫喜出身世家大族,與魏齊家族有世交情誼,做了睢水将軍,卻沒有打過一次大仗。然無論如何,三人臨危受命,還都是極想打好這一仗的。但諸般隆重儀典接踵而來,三将竟無暇在一起聚商方略。離開大梁之日,草草說得幾句,也隻是商定了各自渡口與渡河後的進兵方向——晉鄙大軍從孟津渡河,公孫喜大軍從修武渡河,新垣衍從白馬津渡河;三軍合力攻向北方,将秦軍逼進上黨山地,至少壓回河西。
晉鄙所部原本就是五萬大軍,不用增調,回到大營立即從孟津渡河。孟津渡口距離西北的安邑、蒲坂兩大城隻有兩百餘裡,精銳鐵騎兩個時辰便可到達。晉鄙已經接到探報:秦軍主力占領安邑、蒲坂後已經東進,兩城隻有秦國一班文吏與搬運财貨的民伕車隊。晉鄙立即下令:先行奪回安邑、蒲坂,再向東北推進。果能如此,第一道捷報傳回,大梁便會大為振作,自然也是晉鄙的一份頭功。
軍令一下,五萬鐵騎立即沿着大河北岸的山塬向安邑狂風驟雨卷來。正到一片山谷腹地,兩邊山頭戰鼓如雷号角大起,黑色鐵騎漫山遍野殺來。晉鄙大軍都知道秦軍主力已經東進,這裡已經是秦軍後方,萬萬想不到秦軍的主力鐵騎殺到,一時驚慌大亂。倉促之間,雖有五萬騎兵,卻一時無法展開,前擁後堵自相踐踏,困在了峁峁墚墚之中。
王龁鐵騎已經窩了半個多月,騎士們眼見步兵攻城略地進展神速,早眼紅得嗷嗷直叫,生怕魏軍不來,自己沒了仗打不能斬首立功。如今魏軍終于出現,秦軍騎士早已憋足了勁兒以逸待勞,猛勇沖鋒,勢不可擋。半月之中,王龁已經對伏擊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墚溝峁的枯樹林,棵棵大樹都塗了十數遍猛火油,每個山頭都藏匿了引火手。秦軍鐵騎一個沖鋒将魏軍壓縮進大小溝峁後,引火手立即猛抛火把。頃刻之間,大火便在各個山墚溝峁中猛烈燃燒起來。魏軍鐵騎是牛皮甲胄,騎士在大火中沖突,皮質甲胄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騎士們渾身大火,紛紛下馬驚慌滾地滅火。如此一來,戰馬離開主人驚慌奔突,夾相糾纏,再也無法形成沖鋒戰力。秦軍卻隻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殺逃竄騎士。
晉鄙老于戰場,一見火起,心知不妙,立即嘶聲大喊:“回軍向南,殺向河灘!”殘餘亂軍一聲呐喊,向西南空曠河灘猛沖過來。秦軍卻隻是追殺一陣,便撤了回去,隻守定通向安邑的要道不動。晉鄙殘兵進入河灘,見秦軍沒有窮追不舍,争相滾進泥潭水坑滅火。大半個時辰後,火是滅了,卻人人一身泥水,狼狽得再也無法厮殺。晉鄙不禁老淚縱橫仰天長歎:“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複思忖,隻有下令立即回軍,同時飛馬報知大梁,請魏王作速派遣精銳步兵北上。
中路公孫喜蹒跚難行。因了要調齊五萬鐵騎而耽延了三日,及至風風火火趕到敖倉渡口,又恰逢運兵的十幾艘大船全被敖倉令征用了,渡口隻剩下三十多隻中小船隻。那大兵船是當年吳起做上将軍時,請準魏武侯精工打造的,每船可載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餘艘,分别集中在孟津、敖倉、白馬津三個大渡口。魏國法度:非出征将軍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動用兵船。若大兵船在,連同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五萬鐵騎連人帶馬,大約半日光景也就過河了。如今大兵船沒了,分明是三日三夜也過不完五萬人馬。
“豬頭!夯貨!”公孫喜大罵先期趕到渡口專司準備船隻的辎重司馬,“你他娘豹子膽!竟敢将兵船脫手,俺滅你滿門!”
“将軍請看。”辎重司馬哭喪着臉遞上一面古銅令牌,“敖倉令說,要向大梁王宮輸送冬令山貨,耽擱不得,每年冬季都是征用兵船。敖倉令有王命劍先斬後奏,末将不敢違拗。”
當的一聲大響,公孫喜将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碼頭石上,大吼一聲:“操!渡河!”
敖倉河段是聯結魏國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穩航道寬闊,三十多隻中小船隻一字排開張起白帆,頗為壯觀。隻是每隻船連人帶馬隻站得十來個,渡了四個時辰才過去了兩千人馬,眼看着冬日的太陽已枕到了山頭。公孫喜鐵青着臉大喊:“點起火把,夜渡!”片刻之間,晚霞落去,連綿火把将敖倉渡口照得一片通明。饒是如此,等到東方發白,也才堪堪過去了五千多人馬,還在暗夜中翻了五隻小船。公孫喜聲音都喊啞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磨到午後,大兵船意外地回來了六艘,公孫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馬上大船橫渡。傍晚時分,眼看着過河人馬已經有三萬多,公孫喜厲聲下令:“所餘人馬一律夜渡。務必于天亮前全部過河!”說罷将敦促夜渡的将軍令旗交給副将,自己登船過河整頓大軍去了。
夜色蒼茫,大船方到河中,突然便見本來幽暗的大河北岸火光暴張殺聲震天。驟然之間,站在船頭的公孫喜一陣透骨的冰涼彌漫了全身,嘶聲大吼:“快!快渡!”
“禀報将軍。”兵船槳手的頭目快步走來,“北岸碼頭有大火,不能靠船!”
“靠!就是刀山,也給俺靠上去!”公孫喜眼睛幾乎瞪得要出血。
“嗨!”頭目一聲尖銳呼喊,“慢船穩舵,靠上碼頭——”
公孫喜厲聲大喊:“全體張弓,給俺射出碼頭!”
就在騎士們張弓搭箭的刹那之間,無邊暗夜中一片連綿尖嘯,強弩大箭帶着呼嘯的火焰,猶如密匝匝的火蛇狂瀉到樯橹帆布船舷船頭,釘在哪裡便在哪裡蹿起猛火。魏軍一輪長箭還沒有射完,船頭人馬已經倒下了大半,整個大船也燒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
“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聲大吼,一團火焰從兩丈多高的船頭飛起,撲向了滾滾滔滔的大河。“将軍!”“将軍上岸殺敵了!”“跳,拼了!”船頭火海一片驚叫,一團團火焰跟着撲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頓時明亮起來。
随着團團火焰撲入水中,岸上的火箭也立即跟着飄來,眼見身上帶火的入水士兵慘叫一片,卻突聞岸上幾聲短促的号角,火箭驟然停止了。一個粗犷的大嗓子從岸上直飛出來:“公孫喜聽了:本将軍王陵,你的上岸人馬一撥一撥,已經被我全部殺光。念你冒死赴險,老秦人放你上岸收屍,裝上大船運回去——”
公孫喜堪堪遊到殘破的碼頭,一身泥水搖晃着上岸,隻見平日堆積貨物的偌大貨場上屍骨如山,在燃燒未盡的餘火殘煙中令人心悸,濃烈的屍臭在呼嘯的北風中迎面撲來,令人幾乎要窒息過去。從未見過如此慘烈陣仗的公孫喜,頓時翻腸絞肚地大吐起來。那個粗犷的大嗓子又随風飄了過來,一陣哈哈大笑:“公孫喜,見不得屍體打個甚仗?趕緊回去!小心天亮了我變主意。啊哈哈哈!”
臉色慘白心悸難忍的公孫喜顫巍巍站了起來,對着笑聲想怒吼一句,終是渾身軟癱得喊不出來,眼見屍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踉踉跄跄撲了上去,“噗”的一聲鮮血四濺,公孫喜軟軟地倒了下去。喊聲沉寂了,火光熄滅了。黑暗中隻聽王陵一聲歎息:“小子有種!可惜了。”
正在此時,一騎快馬飛到碼頭:“國尉将令:王陵将軍守住懷城不動,等候丞相接收,并跟随護衛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這裡做甚?我去增援白馬津!”快馬使者高聲道:“國尉有言:各司其職,不得違令搶戰!”王陵急急道:“好好好,我不搶戰。那你說說,白馬津如何了?”使者說聲正在鏖戰,飛馬去了。
白馬津對岸的淇陽川,卻是一場慘烈的血戰。
新垣衍勇猛善戰,河外大敗後立功心切,一回大營星夜調兵。駐紮在巨野澤的兩萬騎兵還未趕到,新垣衍便率領三萬鐵騎先行渡過了大河。一過河新垣衍接到探報:秦軍步卒一萬五千,已經東進到修武一帶,距離淇水隻有二百裡左右。新垣衍一聽怦然心動,三萬騎兵對萬餘步兵,那可是穩操勝券。其時正是午後時分,新垣衍立即整頓軍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兼程疾進。按照鐵騎飛馳的速度,最多兩個時辰便可抵達修武。
這條大道,中間橫着一條由北向南入大河的淇水。淇水東岸與大河北岸的夾角地帶,一片連綿山塬,時人呼之為淇陽川。大道沖要處立着一座城堡,便是淇陽。淇陽城建在山塬之上,帶澗枕淇,亭亭極峻。白馬津通向河内西部的大道恰恰從城下經過,淇陽居高臨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帶。嬴豹鐵騎已經早早到達,埋伏在淇陽川嚴陣以待。誰知數日之後,還是不見魏軍動靜。嬴豹機變,下令五千騎士改做步卒,此日深夜一舉突襲,攻進了這座隻有幾百名非戰軍士的險要城堡。一占領淇陽,嬴豹立即飛報白起,并分兵扼守:一萬鐵騎埋伏在大道兩側山塬,五千鐵騎隐蔽在城内。焦急等待了半個月,嬴豹絲毫不敢大意,探馬飛騎撒出周圍百裡,生怕魏軍不走白馬津大道。新垣衍一動,嬴豹大是振奮,立即親自坐鎮城外伏擊山頭,要一舉殲滅新垣衍三萬鐵騎。
新垣衍鐵騎風馳電掣,不消半個時辰,沖進了淇陽川大道。待到大隊飛一般掠過淇陽城下,恰恰是大軍全部進了谷口。正在此時,兩岸山頭戰鼓如雷号角凄厲,林木蕭疏的塬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鐵騎漫山遍野呼嘯着壓頂殺來。幾乎同時,淇陽城頭也是戰鼓隆隆,五千黑色鐵騎開關殺出,直接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飛快地向兩面山坡一打量,一聲大吼道:“秦軍不多,百騎一陣,殺出淇陽川!”一聲吼罷,奪過中軍司馬手中的大旗連連擺動發令,“前軍一萬,向前殺!後軍一萬,回頭殺!中軍一萬,殺向兩面山坡!”一陣發令完畢,将大旗又往中軍司馬懷中一塞,舉劍高喊:“跟我殺!”帶領一千名護衛精銳旋風般殺向東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擊歸路被斷,大将膽氣最是要緊。同是魏軍,新垣衍身先士卒奮勇酣戰,三萬魏軍騎士鬥志大漲,人人懷死戰之心,戰場形勢立時改觀。此時的秦軍鐵騎,戰力已是天下之冠,更兼養精蓄銳以逸待勞,人人都以為一個沖鋒便可擊潰魏軍。誰想魏軍非但沒有驚慌大亂,反倒是沖上來要反咥秦軍。雖說戰力有差又是遠道馳驅,但兵力卻多過秦軍一倍,又是死戰突圍之志,一時間與秦軍大規模糾纏在一起,殺得難分難解。
嬴豹是秦軍的騎兵主将,尋常時日,全部十萬鐵騎都歸他帳下,是秦軍威名赫赫的猛士大将。今日伏擊戰,他本在山頭用金鼓旗幟發号施令,指揮全軍截殺方向,為的是秦軍兵力少,怕包不住魏軍。開戰片刻,他看出情勢不對,緊皺的眉頭猛然一挑:“司馬掌旗,鐵鷹騎士上馬,随我下山,直搗新垣衍大旗!”話音落點,人已飛身上馬,長劍隻一舉,帶着兩百最精銳的鐵鷹騎士驚雷閃電般壓下山來。
秦軍的鐵鷹騎士是重裝騎兵,騎士本人首先須得是鐵鷹劍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的長劍,人馬皆是鐵甲裹身,隻露出兩隻眼睛,铿锵壓來,尋常刀劍箭矢碰到便飛,根本無法湊上去厮殺。如此兩百騎激蕩煙塵,卻沒有任何呐喊,直對着“新”字大旗卷來。戰國軍法通例:大将被俘,領兵五十人以上之官佐全部斬首;護衛與大将同死,有功無罪。唯其如此,大将的護衛親兵都是精銳死士,新垣衍的一千護衛鐵騎自然也是魏軍精銳騎士無疑。眼見這股沒有旗幟的黑色鐵流洶湧壓來,護衛千夫長一聲大吼:“百人隊護旗護将,他隊三層列陣,殺!”頃刻間與黑色鐵流轟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的鐵鷹騎士大顯威風,也不列秦軍騎士最擅長的三騎錐,隻是單兵散開一個扇面,一路砍殺過來。饒是魏軍護衛死戰不退,也是木片撞到鐵塔一般,搭上去便咔嚓飛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與秦軍曾有過惡戰,冷眼一看,心知不是對手,舉劍一聲大喝:“退下山坡,東向突圍!”此時恰恰有一股魏軍騎兵沖來裹住了黑色鐵流,新垣衍與殘餘的幾百名護衛騎士趁機擺脫厮殺,沖下山立即号令魏軍全部回頭向來路沖殺突圍。
眼見魏軍的紅色騎兵潮水般卷回,谷口的五千秦軍鐵騎迅速退後,擺開了三個方陣輪番截殺。但是,拼死突圍的魏軍死命蜂擁而上,秦軍騎士拼死力戰,傷亡過半也無法堵住。正在此時,東面喊殺聲驟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大隊黑色鐵騎飓風般殺來,一面“白”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楚。
亂軍中的新垣衍立時涼氣灌頂,嘶聲大喊:“白起主力來了,卷旗,快逃——”魏軍轟然炸開,紛紛向黑暗中奪路逃命,“新”字大旗驟然消失,新垣衍與殘餘護衛也四散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去了。秦軍追殺出三五裡,白起斷然下令回兵。嬴豹已經殺得性起,大叫着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聲:“軍令如山,收兵!”嬴豹見白起惱怒,才氣咻咻地收兵回營。
次日清晨清點戰場,魏軍屍體兩萬六千餘;秦軍戰死八千,重傷兩千餘,輕傷三千餘,也就是說,嬴豹的一萬五千鐵騎幾乎非死即傷,是前所未有的慘勝。更要緊的是,若非白起的五千精銳鐵騎殺到,很可能傷亡更為慘重。氣得嬴豹咬牙切齒地發誓:“新垣衍,下次不殺你複仇,嬴豹誓不為人!”白起默然半日,是長長地一聲歎息:“慘勝若敗,我之錯也!我軍兵少,新垣衍才敢死戰。看來,不能純粹靠戰力,還是要有兵力優勢。”見白起如此自責,嬴豹哈哈大笑:“說甚來?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戰,我才上勁,有咬頭!”白起搖搖頭,再沒有說話。
三日之後,大梁傳來消息:信陵君冒死強谏,請自率二十萬步軍北上,與秦軍決戰河内,卻被魏襄王與丞相魏齊托詞拒絕。秦昭王很是納悶道:“這魏嗣當真老了?還有幾十萬大軍,為何就不發兵?怪煞!”魏冄笑道:“這老小子,隻要看住自己那張王座,管你丢城失地。信陵君若大軍在握,老小子能放心了?”秦昭王大是感慨,搖頭歎息一聲:“國君做到這般地步,隻怕是上天難救也。”魏冄拍案道:“不管他,我看,立即設置河東郡,大跨一步出山東!”秦昭王思忖道:“設郡守土,諸事繁多,王舅都想好了?”魏冄悠然笑道:“當此之時,先要有設郡魄力。河内設郡,大出山東三百裡,何等震懾之威?至于諸般細務,我自會與白起商讨妥當,禀明太後定奪。你尚年輕,回鹹陽讀書便了,操個甚心?”秦昭王目光一閃笑道:“我留在王舅身邊,是想長長本事,回鹹陽憋悶得慌。”魏冄笑道:“隻不要出事,随你。”
大梁不發兵的消息在河内迅速傳開,河内魏人大失所望,隻要秦軍一到,立即開城投降。不消旬日,秦軍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餘城堡。至此剛好一個月,河内六十三城全部被秦軍占領,無一遺漏。
白起飛馬趕到懷城與魏冄會合。匆匆咥完一頓軍食,魏冄遞過來一卷竹簡:“看看,你我磋商一番,報太後定奪施行。”白起打開竹簡,頓時眼前一亮:
請設河東郡書
臣啟太後:河内初定,奪城六十三,地四百餘裡。河内毗鄰函谷關,與我本土相連,若得設郡而治,化入秦國,則可一舉震懾天下,立大秦東出之根基,誠為不朽之業也。唯其如此,臣等請設河東郡,諸事如左:
其一,郡治所設于懷城。懷居河内之中樞,有鎮撫之便。
其二,河東郡設置十三縣,蒲坂、安邑、左邑、皮氏、野王、轵、修武、山陽、河雍、朝歌、淇陽、共、汲。
其三,郡守縣令本土出,屬員遴選舊吏,數比關中諸縣減半。
其四,十年之内,不行秦法、不收賦稅、不征兵役。
其五,河内駐軍兩萬鐵騎,糧草辎重由秦本土輸送。
臣魏冄白起頓首
“好!”白起阖起竹簡,“丞相思慮周全,我無異議。隻是,丞相這次拉上我……”魏冄大手一揮打斷笑道:“不是送你功勞,是老夫要借你大将軍威風。”白起不慣笑談,臉色通紅道:“丞相哪裡話來?這一仗打得不幹淨,有甚威風來?”魏冄哈哈大笑:“嗚呼哀哉!一個月拿下六十餘城,還叫不幹淨?”白起喃喃道:“淇陽川太窩心,戰死八千騎士。”魏冄眼睛一瞪道:“日後不得将此事挂在嘴邊絮叨。天下本無事,絮叨多了便出事。你是嚴于責己,未必人人如此看。明白了?你隻記住:隻要打勝,莫說死八千人,就是死八萬人,老夫也給你兜着!看誰個敢多嘴?”白起一笑道:“丞相膽氣,為将者之福也。”魏冄喟然一歎:“官場如戰場,自古皆然也。老夫也隻是給做事者摟住後腰而已,豈有他哉!”
白起恍然想起方才一個念頭,指着竹簡笑道:“丞相,這郡所何以設在懷城?安邑是魏國舊都,何不設在那裡?”
“這你卻不明白。”魏冄呵呵笑着,“安邑雖是舊都,城大繁華,然也是魏國老根,許多事隻能睜一眼閉一眼。若官府在此,反倒是多有不便。但凡敵方舊都,隻能文火細炖,歲月化之。懷城不同,此地本是殷商古邢國,城名邢丘,周武王伐纣滅之,改邢丘為懷。懷者,安撫追念也。懷城居三河之沖要,又靠近洛陽,本是晉國老周人根基。民有周秦同源之說,料民理事便順當一些。再說,國尉不以為,懷地乃是兵家咽喉麼?”
白起點頭笑道:“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關大軍半日可達。懷城兩萬鐵騎,可是令趙魏韓寝食難安了。”
“着!正是這個道理。”魏冄一陣大笑。
三日後,宣太後書令直達河内,由秦昭王宣讀立行:對白起戰功與魏冄謀劃大加褒獎,當場擢升白起為大良造爵,職封上将軍;魏冄晉爵封侯,虛封穰地,是為穰侯。三軍将士并河内吏員,即時論功封賞,盡皆晉爵一到三級,一時人人振奮。魏冄雷厲風行地在河内設置郡縣、頒布法令,要将這片中原沖要地帶結結實實地化入秦國。
在這忙碌時刻,鹹陽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馬義報:魯仲連入楚,正在策動屈原複出恢複合縱,聯兵抗擊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