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非夜那雙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海,哪怕是啞婆婆這等閱曆豐富之人,都琢磨不透他此時此刻正在思索着什麼。

　　啞婆婆知曉的真相,都已經說出來了。

　　思及眼前這年輕人的身份,啞婆婆仍是不敢相信,她忍不住問,“秦王,東秦皇族當年不是……”

　　如果啞婆婆沒有記錯,沐心小姐告訴過她,當年東秦皇族的命運比西秦皇族還要悲慘,皇城被攻陷,皇宮起火,大火足足燒了半個月,皇族中人無一幸存。

　　龍非夜擡眼看來,冰冷的眸子掠過絲絲暴戾的恨意,啞婆婆陡然心驚,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東西秦皇族當年的恩怨,那場持續了三年的内戰并非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啞婆婆所了解的怕是也非全部。隻是,她知道,兩皇族的國仇家恨是誰都無法忽略的。

　　雖然對眼前這位王者心存畏懼,啞婆婆還是很直接地開口,“秦王,人心會變。曆史永遠不會改變,承載着恨意的曆史,更加永遠不會改變。”

　　啞婆婆一貫是謹慎之人,卻也不知道怎麼的,剛剛就将所有真相全都說出來了,或許,正是因為秦王那一句,“要她一輩子都隻是韓家嫡女,沒有仇恨,沒有愧疚,安安心心待在本王身旁”吧。

　　想當年沐心之母和沐心小姐,何嘗不是這個想法。

　　她們隻想當個平凡普通的女子,她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抱負體會不到什麼國仇家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家族使命高于一切,可是,她們都隻是女子,她們最偉大的願望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家和。

　　啞婆婆記得沐心小姐曾經說過,她想要皇族的秘密終結在她身上,希望她的孩子從此不用背負仇恨,肩負重任。

　　啞婆婆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此時此刻說的話,都是真的,對芸汐的心也是真的。

　　可是,人心是會變的呀！何況是他這顆滿仇恨的心。

　　啞婆婆的話,龍非夜一聽就懂。

　　他心中确實有仇恨,自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當年西秦皇族如何陰險,殘忍,如何詭詐狡猾,出爾反爾；告訴他當年東秦皇宮那場大火活生生燒死了多少手無寸鐵之人,多少無辜婦孺；告訴他,他的祖父,父親為了光複大業,付出多大的代價！

　　還有,他母妃的死。

　　多年過去了,他永遠不會忘記母妃自殺的那一幕。

　　自小,他心中便有恨,而比仇恨更重的是肩上扛着的責任。

　　茹姨說過,他肩上扛着的不僅僅是光複大業,還有父母祖輩的性命,他們不是白白犧牲了。

　　沒有人知曉影族的出現至今,他内心承受了多少煎熬,尤其是唐離苦口婆心勸說他,茹姨痛罵他的那一陣子。

　　龍非夜還是沉默着,而這種沉默讓啞婆婆十分擔憂。

　　“年輕人,老身說的沒錯吧,你……”

　　啞婆婆話還未說完,龍非夜卻開了口,聲音是一貫的清冷淡漠,不快不慢,不着絲毫情緒,可是說出來的話,卻讓啞婆婆為之一怔。

　　他淡淡地說,“本王原想殺了她,可是,她丢了。滿世界找回來之後,就特别害怕再把她丢掉。”

　　也不知道韓芸汐聽到這句話,會不會哭？

　　在她的印象裡,她出走那一回,龍非夜的火氣特别大。她永遠都不知道隐藏在憤怒之後的是這個男人的害怕。

　　在她心中,她的殿下是永遠都不會害怕任何事的。

　　有些人,反複強調,甚至發毒誓說出的話,都不足以令人相信,可是,有些人,隻是淡淡說了一句,份量卻比山重,令人無法質疑。無疑,龍非夜屬于後者。

　　然而,啞婆婆依舊有擔憂。

　　“秦王,你的心大,容得下芸汐,可是,你的族人呢？東秦皇族的效忠者呢？”啞婆婆認真問。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龍非夜冷冷說。

　　永遠隐瞞是最好的選擇,如果瞞不住,他并不介意除掉那些礙事者。在他這裡,沒有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道理,忤逆主子者,留下無用！

　　龍非夜擔憂的反倒是那些外人。

　　“你确定沐英東不知曉西秦的事？”龍非夜再次詢問。

　　“老身能以性命擔憂,他絕對不清楚。沐英東的心全在毒宗的事上,他想借機得到醫城的支持,坐穩藥城第一把交椅！”對于沐英東,啞婆婆還是很了解的。

　　“那便隻有影族那家夥！”龍非夜眼底閃過了一抹殺意,無疑,他早就起了殺心。

　　“影族的人是怎麼懷疑上芸汐的？”啞婆婆急急問。

　　當初芸汐的祖母逃脫了影族和幽族之後,就再沒有影族和幽族的消息了。

　　這個問題,也正是龍非夜納悶的。

　　其實,至今影族那個白衣公子都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韓芸汐就是西秦皇族遺孤,但是,在這個問題上,龍非夜甯可殺錯,都不錯殺。

　　就影族和幽族的關系,影族一旦确定了韓芸汐的身份,幽族必定很快會有找上門的。

　　這也是龍非夜這半年多的時間,一直琢磨七貴族,追蹤七貴族後人蹤迹的原因所在。

　　“還有上一回劫持你的黑衣人……”龍非夜淡淡道。

　　那個體質特殊,來頭詭異的黑衣人是如何知曉啞婆婆被囚在幽閣,又知曉啞婆婆多少事,龍非夜至今也都還在調查。

　　但是,啞婆婆既然一直隐瞞着西秦的事情,想必沖着啞婆婆來的人,必定是沖着沐心和毒宗餘黨那段往事來的。

　　幽閣一直布下天羅地網,等着黑衣人再次光臨。

　　“要瞞住此事不易,幸好,知曉的人不多。”啞婆婆感慨起來,如果不是影族的出現,如果不是秦王剛剛的試探,這件事隻會随着沐心小姐的死,永遠爛在她這個仆人肚子裡。

　　龍非夜點了點頭,飲了一杯茶後才擡眼看去,“婆婆,你是知曉最多的人。”

　　思及秦王之前眼底的殺意,再聽這話,啞婆婆心頭一咯,低下了頭。

　　秦王沒有說錯,她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真相的人了。

　　“芸汐,一直在找你。”龍非夜又道。

　　啞婆婆什麼都沒說,沉默着,龍非夜淡淡道,“本王同芸汐說了,你已墜崖而亡。明日我派人送你出關,往西邊去,永遠不要回來。”

　　啞婆婆隻是默默地點頭,龍非夜起身來,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也算是落下,知曉了真相,确定了曾經質疑的一切,他行動起來會更加果決。

　　“婆婆,後會無期。”

　　龍非夜給啞婆婆倒了一杯茶,便離開了,他還得回府,将剩下的糜毒解藥交給韓芸汐。多日未見,也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做什麼。

　　龍非夜已經出密室,眼看石門就要關上,啞婆婆才淡淡開口,她明知道這麼問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卻終究還是忍不住。

　　她問道,“秦王,可會有光複東秦的一日？”

　　西秦皇族在這個世界上就剩下芸汐一人了,可芸汐卻對一切一無所知,她想,她這個當奴才的好歹也替西秦皇族問一句吧。

　　“秦王殿下,如果有朝一日東秦複國,可否看在芸汐的面上,手下留情。”

　　西秦皇族一去不複返,可是曾經衷心耿耿的貴族後人,曾經誓死效忠世家後代,殘留的宮址,褒貶不一的曆史等等,這些都還存在。

　　東秦一旦複國,必會報複！

　　龍非夜聽了這句話,本沒打算回答,可是,走了兩步,卻還是停了下來,他不屑輕哼,“本王沒想複國,本王要的天下很大,本王創建新的皇族！”

　　這話一出,啞婆婆陡然心驚,愣在原地,直到密室石門緩緩被關上,她都還緩不過神來。

　　她看得出秦王非池中之物,野心不小,看得到秦王眼中勢在必得的霸氣,隻是,她怎麼都想不到秦王竟要創建新的皇族！

　　超越了國仇家恨的狹隘,甩掉了複國的包袱,這才是真正的大男子,真正的強者呀！

　　無法想象,秦王的心到底有多大,底氣到底有多足,才能在背負那麼多的情況下,生出如此偉大的抱負來。

　　啞婆婆,心服口服！

　　她竟心生欣喜,為芸汐能遇到這樣的男人而感到幸運。她想,如果沐心小姐泉下有知,必會欣慰的吧。

　　啞婆婆雙手端起龍非夜走時倒下的那杯茶,以敬畏之心飲下。

　　随後,她便脫去外衣,綁在梁上。

　　她是一個等主的仆,等了多年,卻終究見不到主子,知道那麼多真相的她,留下又有何用？

　　出關漂泊,遠離故土,又是何必？

　　脖懸梁,腳踩凳,啞婆婆喃喃自語,“芸汐,婆婆願你永不識仇恨滋味,願你對秦王永無芥蒂,願有朝一日你登帝國後位,榮耀你自己！”

　　輕輕撫了撫一直貼身藏着的沐心畫像,啞婆婆閉上眼睛,踢開腳下的凳子,懸梁……自盡！

　　當唐離過來的時候,啞婆婆已經沒氣了。

　　唐離和楚西風都一直在外頭侯着,壓根不知道秦王和啞婆婆聊了麼,他急急将啞婆婆抱下,見無法搶救,遂是派人去禀龍非夜。

　　而此時,龍非夜已經到秦王府門口了。

　　得知這個消息,龍非夜倒是非常平靜,淡淡交待了一句,“讓唐離秘密埋了,幽閣那邊繼續守着。”

　　幽閣,可一直囚着一個假的啞婆婆,等着那個黑衣人出現。

　　夜已深,龍非夜并沒有驚動任何人,一到芙蓉園便直奔雲閑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