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庚在十二月初到達延州。
延州,又稱延安府,号稱五路襟喉。東聯河東,南接永興,北抗西夏,西守關西四路。在陝夏之間,是一個十字路口般的地方。
呼延庚到達的時候,完顔粘罕正在攻打延州,但延州城裡有九千呼家軍,數萬民壯,人數上并不居于下風,又能據城而守。現在延州正是局面膠着。
呼延庚在自己兄弟的掩護下,帶領背嵬軍本部進入延州。拜見了父親和伯父,又将高鹭正式的介紹給内宅,呼延庚就被叫到大堂之上參與軍議。
雖然仍保留着兩河宣撫司走馬的差遣,呼延庚目前采取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策略。完顔粘罕兵力不占優勢,伯父和父親的指揮眼下看來也沒什麼大問題,并不需要他站出來指正什麼。而且他在家中是庶子,在河北又另辟基業,犯不着在延州指手畫腳惹人疑心。
這種和諧的局面在折彥質到來之後被打破了。
“本撫帶來了一萬五千人,延州有四萬人,加起來與粘罕的兵力相比,都快要翻倍了。”折彥質坐在正中,呼延驟呼延馳分坐兩旁。
折彥質主張集中兵力,與完顔粘罕決戰。府州折家被粘罕折騰得父子兄弟相殘,折彥質要找粘罕出一口惡氣。
在心底下,折彥質對呼延家也有一些怨怼,折彥文對他的八哥私下抱怨過,若不是呼延家的人在其中挑唆,未必會弄到父子相殘的地步。
“都是為了來延州救援你們呀,你們呼延家還不趕快把老本拿出來拼命?”
在這樣的情緒之下,折彥質對呼家的兩位家主措辭嚴厲,盡管呼延驟與折家上一輩平輩論交,還是折可求的姻親。
呼延庚在堂下站着,心中起了一陣無名火,他正想反唇相譏:“你是打仗來了,還是找茬來了?”
就聽見呼延驟道:“我軍相對索虜的優勢,在于堅城,而非人多。我鄜延軍和宣撫帶來的折家軍馬俱為精銳,糧草亦足供數月之用。金賊雖銳,其劣勢亦然明顯。遠道而來,糧草運輸不便。老夫鬥膽進一言:守。”
折彥質道:“守?如此僵持下去,何來勝算?”
“我延州城方數十裡,分作東西二城,周圍的州縣,已經堅壁清野。金賊遠道而來,糧草匮乏,現在已是臘月,隆冬時節将金賊凍上幾日,金賊凍餓交加,我軍也大可以主動出擊。到時候,老夫親自引三千精悍,出城奔襲,抄起後路,斷其糧道。如此,無須數日,則賊軍必自相潰散!吾敢斷言,半月之内,我軍必勝。”
“既然太尉作保,那本撫就等上一等。”
散堂後,呼延庚去拜見伯父。呼延驟嘿了一聲:“庶康,你這麼跋扈,我們可得往回拉呀,不然我呼家就做不成忠臣了。”
什麼叫忠臣?呼延庚正想來一段辯論,用現代理論給伯父洗腦。呼延驟揮揮手:“我倦了,明天還要商議怎麼對付金賊,庶康,你也回去休息吧。”
呼延庚轉身要走,呼延驟叫住他:“你手下才兩千人,這次與金賊的大戰你就不必參與了。”
“太尉……伯父,為何這樣,末将自保有餘。”
“我看折宣副對你有怨氣,怕他一時糊塗,下些對你不利的軍令。害了你不說,恐怕會誤了大局。”
呼延庚争辯了幾句,被呼延驟駁斥了回來,呼延庚道:“末将就在城内給太尉掠陣了。”
又這樣遷延了幾日,百餘匹快馬從南面馳來:永興軍失陷。
建炎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戊戌,金人婁室陷長安,安撫使唐重戰卒,總管楊宗闵,運使桑景詢,通判曾謂,提刑郭忠孝皆被害。隻有寄居永興的河東經制使傅亮逃脫,到鄜延路來報信。
“永興軍丢了,京兆府丢了。”軍議之上聽到這個消息,人人面面相觑,永興軍一失,意味着包圍長安的完顔婁室所部可以全力北上,進攻延州。
若是完顔婁室與完顔粘罕合軍……即使不算簽軍,也有七萬金兵。
“金兵于本撫,土雞瓦狗爾。婁室與粘罕合兵,七萬之衆,糧食就更少了。以本撫看來,過不了新年,金賊必敗。”折彥質說完,傲慢的站起身來,轉過身去,不讓衆人看見自己臉上的憂色。
“爹爹,婁室派人送信說,已經擊破永興軍京兆府,不日便率部來相會。”完顔設合馬禀報。
“婁室這厮,獨占了永興軍還不算,還想在延州分一杯羹。”
完顔粘罕沉吟了一番:“你們說,用整個延州換整個永興,是不是合算?”
“當然合算,永興京兆府是唐朝時候的舊都,聽漢官說比遼國開國還早三百年。有龍氣,可行王霸事。”
“漢官說?是高慶裔說的吧。”看着四個兒子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目光,完顔粘罕擺擺手,“不要貪圖虛名,我們家世襲個國相就夠了。”
“婁室要來,就讓他來,他都快要入土了,我看活女是個隻知道打殺的,守不住家業。”
完顔婁室騎在馬上,勒住缰繩,向前看了看,又轉頭往後看了看。他所率的乃主力,有三萬多人。俗雲:人到一萬,無邊無際,好似滾滾洪流,前後望不到邊際。延州在前,永興在後。陰天黑旗,塵土彌野。
五天後,完顔婁室率軍到達延州城下,他帶着兒子活女,壹英來到完顔粘罕寨中。
兩人在大帳門前,把臂長笑,互道欣喜之意,随後并肩進入大帳。
“延州乃五路襟喉,宋人為抵擋西夏,經營日久,城池堅固,兵馬精良,糧秣充足。若他長期堅守,固不出戰的話,我軍糧草不足,将奈之何?”完顔粘罕問。
“國相,你當我婁室打下永興軍是白打的麼?正有一件大禮送給國相,三日之内,延州必破。”
“計将安出?”
“佛曰:不可說。”
完顔粘罕會意,顧左右而言他:“那攻取延州一事,不若交給都統來指揮,我麾下兒郎,悉聽調遣。”
“定不負國相所望。”完顔婁室不及休息,引了四五将校,悄然出營,觀看延州虛實。
遠天的濃雲密密層層,遮掩住星月,半點光不教露出來。曠野上漆黑一片,漸漸變大的風像是被漆黑緊緊困住了似的,左右掙紮,突圍不出。這漆黑染的連那空氣都好像變作實質了。
延州城,便聳立在遼闊無垠的三陝大地上,每一個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騰騰,火焰沖天。這光焰照亮了前後周圍數裡的方圓,也隻照亮了前後周圍數裡的方圓。
如果從空中望下來,從那前推後湧、仿佛波濤起伏的烏雲中望下來,那麼,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沉夜晚中,唯一閃亮的燭光。這燭光看似明亮,卻又似乎細微的風就能夠把它吹滅。
朔風如刀刮一樣,吹得人睜不開眼,什麼都看不清楚,戰馬也不敢肆意奔騰。
完顔婁室衆人沒打火把,靜悄悄地靠近了延州城外。他們在暗處,宋兵在明處,城頭上的延州軍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呼延驟久為宿将,延州軍的将校,皆為久經戰事,城頭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條。
投石機、檑石、滾木、瓦片、滾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槍戈手、弓弩手、等等各類的兵種,搭配得宜。時不時有軍官帶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隊,一邊大聲地吆喝小心戒備,一邊大搖大擺地招搖而過。
“延州軍的士氣看起來還不錯。”
完顔婁室不以為意,目不轉睛地看着城頭,說道,“且待明日開戰之後,再看他士氣如何。”
次日一早,女真軍隊展開就展開的攻勢。進攻的地點,完顔婁室好似随意的選擇了的東城門。而完顔粘罕所部從其餘三面進攻。
這戰事從一展開,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戰。
東城門守将,不到兩刻鐘,便向呼延驟求援了三次。戰不及午時,城牆坍塌兩處。完顔活女、完顔壹英輪番上陣,率隊沖城。飛石如雨,箭矢如蝗。煙火彌漫,殺聲震天。
女真軍究竟遠來,隻休息了幾天,力氣未能完全恢複,戰至下午,後勁稍微不足。然而,完顔婁室的帥旗卻半步不退,女真諸部皆不敢退,奮戰不休。
延州軍方面,呼延馳早就坐不住,他讓呼延叔康親自登上城頭,冒着矢石,臨陣指揮。
東城門的防守力量本來最強,奈何完顔粘罕在城下準備的投石機、巢車着實太多,女真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從交戰起,未嘗或有稍退,攻勢委實太猛。呼家子弟輪番上陣,力保城門不失。
敵我兩方勢均力敵,拉鋸戰似的攪灑出漫天的血肉。
戰死的屍體倒滿城頭城下,血流成河,投石機打出的凹陷遍布城牆與地上。破爛的旗幟與城頭上交相輝映,城牆下滿面塵土與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後攀爬雲梯,去搶奪頭一個上城的榮耀。
交戰将近傍晚,城頭上驟然一片大嘩。卻是一隊身穿宋軍服飾,手臂上裹着白巾的士卒,增援到城上來,然後對着城上守軍胡亂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