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朕親眼所見,竟也不相信這鄉村已空蕩至此。”
朱由檢不由得讓白允明着人将當地的裡正叫來,但白允明則跑來回道:
“陛下,據留在莊裡的老人說,裡正已經搬到南京城裡住了,一般是每年夏秋兩季時才會下鄉來統計一下戶口。”
“裡正搬進了城裡住,那還當什麼裡正,應天府的差役會來這裡嗎?”
朱由檢問向白允明。
“自南方諸省免除田稅與人頭稅後,基本不會來,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差役來此也撈不到什麼油水,最多摘幾個瓜果而已,還不如去城裡敲詐商戶來得快,别說差役,現在就連盜匪也不願意來這些鄉村,着實沒有可搶的地方。”
白允明這麼一說,朱由檢不禁失笑:“照這麼說,這世道還真是變了,鄉村還真成了一片甯靜之地,但這些土地就這麼空置着,諾大個南京城的糧食消耗從哪來?”
“回禀陛下,一部分是湖廣那邊運過來,一部分是從關外與海外運過來,附近的農戶現在隻能自給自足,不足以滿足整個南京城的需求,微臣所管轄的幾個府皆是如此,大量百姓聚居于城内務工,土地荒蕪了不少,竟比戰亂之時還嚴重。”
聽白允明說後,朱由檢不由得更加笃定大明随着工商業發展已經開始急劇的城鎮化,大量的農民轉化成了市民。
可這個變化到了何種程度,朱由檢還不能完全确定,或許像江南尤其是南京附近要更突出點,但如果是西南與西北地區呢,是否也已經出現了這麼明顯的城鎮化?
這些都需要朱由檢回京後要讓東廠詳細調查才行。
同時,結合朱由檢自己在北直隸與河南的見聞,他不得不承認的是,現在的大明,北方和南方是不同的。
北方還沒有如此明顯的商品經濟,依舊是自耕農大量存在的小農經濟社會,隻是更多的是依托在皇莊下而已。
而南方則不用說,尤其是江南地區,因為未遭受到建虜的洗劫,使得原有之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保留了下來,再加上朱由檢的推波助瀾,現在已經出現了“村荒”的現象。
連差役和土匪都不再關顧鄉村。
這讓朱由檢不得不承認,大明依舊還是一個小農經濟與商品經濟共存的時代。
“走,回京!”
朱由檢決定立即回京,重新與朝廷官員商議出更好的制度,即便不能有大的變動,但也要做盡量的改善,至少不能讓官僚集團再像以前剝削自耕農一樣剝削市民。
但就在朱由檢準備起身回京時,江西都指揮使司的人找到了朱由檢:
“陛下,贛州府會昌縣發生了亂民造反,現在已攻下瑞金、長甯、安遠、信豐等縣,江西都指揮使司與江西巡撫丁楚魁已經發兵進剿,但江西有兵不到一萬,亂民現已經嘯聚十萬,是故請示大元帥府調常備近衛軍主力來剿。”
朱由檢愣住了。
“怎麼回事,江西怎麼會發生亂民造反,朕于北伐勝利後便已經下達過诏書,為表彰南方庶民襄助北伐之業,永久免除其田稅,緻使現在沒有官吏差役下鄉催征,百姓們該安居樂業才是,為何會出現亂民造反。”
朱由檢說着說着就憤怒地拍了桌子,指着東廠的人質問了起來。
“陛下,贛南向來出刁民,陛下所行之策雖為善政,但他們一旦閑下來惹是生非,匪性難改也是難免之事。”
這東廠的人這麼一說,朱由檢當場拍了桌子:“放屁!你别給朕扯什麼刁民,既是刁民,本性難改,為何到現在才開始作亂,這裡面定然是有什麼變故,速去仔細查來,查不出來,朕要你的腦袋!”
朱由檢說畢就甩袖進入了蒸汽機車。
現在的朱由檢很煩躁,他不想把成噸的鋼鐵砸在國内作亂的百姓身上,他的初衷也不是讓強大的步炮協同兵種來對付維護自己的統治穩定。
他甯願選擇以犧牲皇家利益的方式來維護穩定。
因而他才以北伐中南方諸省庶民出力甚多為由,免了南方諸省庶民的田稅。
如此一來,南方諸省庶民不但沒了人頭稅也沒了田稅,等于沒了農業稅,可以使得自耕農們的經濟負擔大大減小。
同時,又能讓庶民們更好的從土地上解脫出來。
在當時,這條诏令得到了官僚士紳集團的一緻認同和褒獎,朱由檢也挺為自己的偉大創舉而驕傲,畢竟自己免除百姓農業稅的善政在原本曆史上是要五百多年後才出現的。
但是,朱由檢沒想到江西還是有百姓作亂造反了,這簡直就是在打他的臉。
等到朱由檢回到京城時,得到了來自東廠的密報,原來百姓們造反并非官府盤剝,因為農業稅的免除,官府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從他們身上收取稅賦。
但是南方與北方不同。
當年北伐時,朱由檢利用北方士紳出賣國家的理由鏟除的是大部分北方的士紳。
但南方的士紳則沒有被鏟除,甚至因為北伐以前乃至以後的幾年,因為北方戰亂,而南方一直是太平的,而使得朝廷官員中南方人居多。
這些南方的士紳們自然也更有權去兼并土地。
再加上本來随着大明兩百多年的土地兼并積累,使得如今的南方諸省中,大部分土地都為士紳所有。
鮮有自耕農。
而朱由檢的本意是讓這些還沒有淪落為佃農的自耕農因為免稅而不至于賣田,淪為地主家的佃農。
但是朱由檢忽略了一點的是,在現在的南方,大部分從事土地耕種的是佃農,朝廷一免稅雖然減輕了農夫的負擔,但地主卻趁此加租。
南方大部分土地都是鄉紳地主的,一旦地主加租,佃農們隻能接受。
好在南方地肥,初始還能接受,但随着資本市場的活躍,越來越多的鄉紳地主即既得利益者想要得到更多的金錢去投資資本市場,而導緻地租越來越高。
于是,大批佃農最終忍受不了這樣的壓迫而造反作亂,初始隻是搶富戶,後來因為官府進剿,發展成為造反作亂之勢。
朱由檢陷入了沉思,江西的民亂讓他意識到大明不僅僅存在兩種經濟方式,應該是存在三種經濟方式。
在江南是商品經濟社會,龐大的市民階層正上演着與官府鬥智鬥勇的戲碼。
而在北方以及關外,則是開國初期一般的小農經濟恢複期,沒有土地兼并,使得大量土地都在自耕農手裡,承擔着整個大明的糧食需求。
但在南方除江南以外的地區則是王朝末期一般的小農經濟崩潰期,土地兼并嚴重,無論朱由檢加稅還是減稅甚至免稅都無法阻止小農經濟破産的曆史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