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節
柴桑。
綿延數裡的水軍營寨,在岸邊一字排開,彎彎曲曲象一隻巨大的褐色蜈蚣。在秋末冬初的寒風中,營寨中已下水或未下水的船隻被吹得嗚嗚亂響,來來回回的搖晃不停。
唯一跟曹水寨不同的是,除了最大的樓船外都是沒有人的。孫吳的水軍,不需要曹的那種“速成訓練法”。
周瑜披着黑色的大氅,身後除了衆将士,居然還有二青衣小童,一持劍來一執琴,在一大堆膀大腰圓的将領中顯得格外離群。
周瑜沒有戴頭盔,身體顯得那麼的單薄,臉色也白得象冬天的雪,可是那份傲氣,那份與衆不同的恬淡,卻讓他永遠是衆人中鶴立雞群的那一個。
兩邊的鬓發不時被風吹得抽打到周瑜的臉上,卻是恍然未覺般。
“都督,那張鋒和郡主潛入我江東,總不會是又為了哪家女兒吧?”見周瑜久久都未說話,蔣欽忍不住問道。
“怎麼可能。曹不會允許他在這個時候做這種私事的。”周瑜聽了,露齒一笑,好象滿天的寒氣盡被驅散一般。
這個私字咬得很重,衆人都是一陣莞爾。連一向跟周瑜不太感冒的程普都是露出些許笑意。
想不到戰前這麼緊張的氣勢,也可以找到一些話題來放松一下。張鋒這個人,還真是有趣。
“張鋒必是來聯絡對江東不滿的氏族,隻是除了陸家,不清楚他還接觸過誰。”
周瑜的語氣仿佛輕描淡寫般的不經意,可是衆人都是心裡一沉。
“陸家……想來是沒有問題的。陸伯言要追擊張鋒,還被公績所傷了。公績本人又險為張鋒所擒。”
黃蓋出言道,他是三朝元老,所說的話,自然分量很重。
周瑜本來恬淡的臉上明顯的露出一絲不滿:“陸家是不是有問題,本都督自會考慮。公覆,茲事體大,萬不可牽扯私交在内。”
黃蓋性格穩重堅韌,衆人都比較服他,他本人也是一向循規蹈矩,從不按犯軍法,因此一并三代元老中,他和程普的威信最高。
不料今日黃蓋卻好象生怕周瑜會做出不理智的決定般,仍然出言谏道:“都督。蓋受孫氏大恩,定然不會因私而廢公。陸家數人事于吳王,家族又多在廬江、丹陽。當不會背主求榮。如果都督之太甚,恐反傷了陸家之心,其倒戈,反為不美。”
黃蓋一再的出言,衆人都有一分不解。周瑜是孫權一手提拔起來的,論威信不如程普,是否黃蓋今天的作為是因為……
???
周瑜終于不耐起來,聲音中也透出了嚴厲:“黃公覆!本都督敬你久随孫氏,乃三代元老。故而容你,本都督行事,不需要他人來教!”
一向好脾氣的周瑜,終于也是發怒了麼?到底是年輕,沒有經驗,急于樹立人望啊。
程普暗笑,又朝黃蓋投去感激的一瞥。
黃蓋卻象是擰了脾氣的倔驢,梗着脖子出聲道:“蓋無意冒犯都督虎威!隻是敵強我弱,不明查敵之用心,極易中其奸計,寒了衆人之心。倘若此刻尚不能團結一心,早晚必被離間而為曹所趁。本強大,我主弱小。此際萬不可失人心而傷人望!”
衆人都是嘩然,曹強大是誰都知道的。可是黃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周瑜你太嫩了,這麼明顯的離間計都看不出來,這年輕的都督能不計較嗎?
有沒有離間計,中沒中計是一回事;可是傷了都督的面子,那可是眼下一件大事了……
周瑜勃然大怒,頸間根根青筋突兀冒起,如青蛇一般,指着黃蓋罵道:“皓首匹夫!江東止有你是賢臣?而我等為何?今番敢亂言惑軍心,當斬不饒!”
黃蓋也怒了,颔下的花白大胡子如針般根根直立,站了起來,針鋒相對道:“無知小兒,當不使孫家基業毀于你手才好!”
周瑜怒發沖冠,滿臉都是不正常的紅色,似要滴出血來,當的一聲摯出随身佩劍來:“你當本都督劍不利乎?當斬汝之狗頭!”
兩下衆人大驚,怎麼會一言不合而亂如斯?抱周瑜的、拉黃蓋的,打圓場的,不一而足,亂哄哄的象一個大集市。
連想看周瑜笑話的程普也愕然了,就算老黃看不過眼,也不用把事情鬧這麼大吧。眼下大敵當前,還有心思玩内讧?再說那陸家有沒有異心還是不一定的事,為這個就争成這樣,不至于吧?
衆人跪下苦勸周瑜,周瑜尤自怒罵不止,黃蓋被四個彪形大漢強按在地,動彈不得。
“都督請息雷霆之怒!黃公覆是先文台公愛将,又曆三世,雖有不敬之罪,看在文台台面上,還請都督饒卻其一命!”
程普也看不下去了,怎麼說黃蓋也是一起的生死弟兄,當年随着孫堅出山的老兄弟沒幾個了,總不能眼睜睜的見他去死。
連副都督程普都不要一張老臉了,跪下了求請,周瑜也沒有再堅持:“既是衆人為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啊,扯将下去,重打四十大闆!”
衆人都是大驚,這大闆若是下去狠手,二十也就打死了,何況是四十?這跟死刑有什麼區别嗎?
黃蓋被押下去的時候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那眼睛瞪得象是要噴出火來。氣哼哼的被拖到地下,兩隻大闆将其叉在地上如一個大字,“啪啪啪啪”,連聲悶響。
隻四下,黃蓋穿了厚厚棉褲的臀上就已見血,衆人都是心驚膽戰,忙不疊的又朝周瑜求情,周瑜尤自不肯松口。
那黃蓋居然一聲不吭!端的是硬骨頭!
打了二十多下,黃蓋終于出聲了,啊的一聲慘叫,就昏死過去。
程普再也忍不住了,大呼一聲:“住手!”沖上前去将兩個持大闆的士卒撞開,以頭搶地,磕得铿铿有聲:“大都督!大戰在即,先殺大将于軍不利啊,未免讓曹看了笑話!”
韓當、祖茂也是連連磕頭,四大元老有三個在磕頭,周瑜也有足夠的面子了,冷哼道:“若不是諸人為這狂徒求情!定不寬恕!剩餘杖責權且記下。”
說罷,一掀大氅,返身走了。
衆人七手八腳的将生死不知的黃蓋擡回營中休息。血遇冷凝固,和棉褲粘在一起。剪開棉褲一看,血肉模糊,皮開肉綻。幾個老兄弟眼淚都掉下來了。
黃蓋俯卧着,眼目緊閉,軍醫将他的棉褲除下,止了血,上了藥,卻仍是不醒。
程普等幾個老兄弟候到未時,黃蓋才哼了一聲,緩緩醒轉。
“公覆!終于醒了,可吓死我們幾個了。”程普等人一見,這才憂轉喜。
黃蓋乍醒,臀部上的劇痛這才覺得,不由得咬牙切齒,恨聲道:“若不是諸位兄弟,怕已經被無知小兒打死了!”
還不得程普他們說什麼,黃蓋又道:“不過是正言好意,卻被那小人借以立威。賊鳥人!我們幾個跟随文台公時,這賊鳥人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
程普道:“公覆你也太魯莽了些。你既知周瑜量狹,又急于立威,何苦去出這個頭!這下倒好,他威也立了,你又傷了,若有個什麼閃失,你叫我們幾個去哪裡哭去!”
黃蓋再剛猛也被兄弟之情感動了,眼中淚光閃爍:“還是老兄弟們靠得住啊。這孫吳大好河山,唉……”
衆人都是心下黯然,囑咐了幾句,告辭離開。
待衆人都走了,黃蓋本來痛楚滿面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由衷的開心笑容……
“來人啊,”黃蓋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聽得見,一張布滿丘壑的老臉上皺紋不停的抽搐,不知道是痛的還是在笑,“拿紙筆來!”
周瑜回了帥帳,臉上的氣憤還沒消除。左右為了不再讓他想黃蓋的事,有人道:“都督,是否加派人手去追張鋒?”
周瑜一怔,随即答道:“不必了,張鋒雖然重要,又不是曹,擒了他也不可使一場大戰消彌于無形。再說,此刻怕是業已離了柴桑境内了。”
把周圍人都轟出了帥帳,隻是單身一人,周瑜居然也笑了,低語一聲:“為難你了。”
又走到帳壁上懸挂的地圖旁,目光始終在丹陽、廬江兩地遊移:“到底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