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第242章 :争河橋慷慨多悲歌(十四)
高澄燒退了,傷口也開始漸漸愈合,終于也能下榻了,然後能慢慢在屋子裡走幾步。陳元康****在此侍疾,也一樣深居簡出。他總覺得就是幾日之間,世子與從前大不相同。默默旁觀,他看着高澄還略有蒼白的面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病憔悴,再也找不到從前少年時像女子般的細膩肌膚。這張面孔上這時也因為無心修飾而青髭橫生,顯得有些粗糙,但完全蛻變出了男子氣。目光令人覺得捉摸不定,那雙綠眸子不再像清澈見底的淺溪,更像是深不可測的寒潭。
陳元康穿着粗劣的生麻布衣裳,看着高澄穿着中衣,披着外袍在屋子裡步子從容、緩慢地走了幾圈。兩個人各有所思,誰都沒說話。這幾日陳元康一直都遵世子吩咐,穿着這斬衰孝服在縣衙的院子裡招搖,雖不是全套斬衰,但也夠引人注目讓人猜測了。
兩個人之前密議過,遵照世子說的,陳元康不出縣衙,不會出現在河陰城街頭,但是在河陰縣衙的範圍之内幾乎無處不去,穿着這紮眼的生麻布衣裳曝光率實足。若說起高敖曹來,他和高敖曹之間的恩義誰都知道,陳元康自然是會泣府公之早逝。但若有人有意無意地問起大将軍來,陳元康都是蹙眉忍淚紅着眼圈,好像努力忍着要隐瞞什麼事實。
越是如此越招人議論。那一日大将軍中箭的情形是很多人都親眼看見的,那療傷的過程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隻是忽然太醫們全都被禁,大将軍再沒露面,心腹陳元康又是這麼欲言又止,更加上豫州刺史侯景變成了河陰城及東魏軍的主宰,事事獨斷專行……這實在是太耐人尋味了。
“大将軍,”陳元康看高澄走了好幾圈,忍不住勸道,“重傷難以一時痊愈,不可過于心急,反有損傷。”
這時太醫捧了藥已經開門進來,奉上湯藥請大将軍進藥。
陳元康也走到高澄身邊,盯着太醫。空氣裡彌漫着刺鼻的氣味,連他也禁不住盯了那藥碗一眼。
高澄卻一句沒問,捧起藥來一飲而盡。可能是因為草藥的味道實在是不好,他下意識地蹙了眉頭。等太醫出去了高澄走回榻邊坐下。
“大将軍,這樣一點馬腳不肯露,宇文黑獺會上鈎嗎?”陳元康跟過來瞧着高澄問道。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依賴少主,相信他、期待他。
高澄剛才不覺得,現在回到榻上才覺得很累。用手指了指,示意陳元康坐下,以免他再擡頭仰視他,那樣更累。“宇文黑獺自己就是個深懷計謀之人,若是有意露馬腳給他看他豈能不知?”看着陳元康跪坐于地,高澄喘息漸漸平定,“長猷兄,你想多了。若是我真的死了你會如何?”他忽然盯着陳元康問道。
陳元康心裡一沉,涼意頓時從後頸升起,他不由自主地跪直了身子,喉頭酸澀,險些堕淚。想起前些日子高澄剛剛中箭擡回來時候的情景,心裡更不是滋味。
陳元康終究還是個穩重的人,心裡暗自平複,低頭掩飾,慢慢坐回去,這才又擡頭道,“長猷不願做此想,情願以己之命換世子。”
高澄笑了,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頑皮的少年,沒想到陳元康這麼容易被逗弄。意外滿足了捉弄人的小心思,他很開心,笑道,“長猷兄,這不過是假說而已,你不妨想一想。想一想你究竟如何去做,宇文黑獺才會相信我真的死了。”
陳元康低下頭,這事真讓他很為難。
“長猷兄,你不想回邺城嗎?”過了半天忽然聽到高澄緩緩問道。
陳元康又擡起頭,“想回去。”
高澄的綠眸子正看着他,其中溫情脈脈。像是心裡揣着什麼期待,才讓他生出如此溫情。
“河陰城不是什麼安穩的地方,久在此拖延難保不生變,到時候你我都是别人砧上豚彘。”高澄的聲音又低又緩,“況帶甲數十萬,勞師遠征,所需資費在此一日就是巨耗,不隻是宇文黑獺拖不起,我們自己一樣拖不起。”
“世子連日來都夜不能寐就是為此嗎?”陳元康忽然看着高澄低語一句。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心神安定,誰先心急不定就是誰輸。”高澄沒理會他的問題,又低語了一句。這是他和宇文黑獺比定力的時候,誰先心動誰就會大敗而歸。
兩個人都沉默了,各自陷入沉思,屋子裡安靜下來。陳元康開始認真想高澄剛才說過的話,想自己究竟該在這個時候做什麼。
高澄最頭痛的問題是自從知道了高敖曹的死訊以來,他便開始難以入眠。心裡千頭萬緒,心頭重負重重,但在這個時候他又必須鎮定下來,要安靜、要耐心,這種感覺有時候迫得他幾乎瘋巅,但又不得不把這些都安放在心裡,以靜制動,靜以觀變。
累極了,閉上眼睛,知道睡不着,隻想休息片刻。這時元仲華的影子又湧上心頭。他贈于她的玉笛摔碎了,她會不會傷心?這麼久不見,她都在做什麼?她會不會思念他?還是真的抛開不想了?為什麼總是拒絕他?他真想這時候就出現在邺城,就回到大将軍府第,見到她親口問一問。
宇文泰也是個有城府的人,不會輕舉妄動,他最終采取了于謹的意見,按下略有急切的心思靜靜等待。這一等果然又等來了河陰城中的動向。
天不亮的黎明時,河陰城最安靜的時候,一直沒出河陰縣衙的輔國将軍陳元康居然帶了幾個人飛騎出了河陰城。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陳元康好像預先就知道什麼似的,很有目的性地抓了一個看起來和普通百姓沒有任何異樣的男子就回了縣衙。
看來這個人必定不是沒要緊的人,不然不會在這時候還能勞動大将軍的心腹來親自抓他。
“砰”的一聲巨響,在黎明時格外震耳欲聾。這一聲巨響不止震動了河陰縣衙,甚至震動了整個河陰城。這是陳元康踹門的聲音,他踹開了刺史侯景處理公務同時也兼寝居的那個院落的大門,完全不顧及有多少人此刻都盯在他身上。
仆役們從未見過陳元康如此暴怒,雙目血紅如同猛獸。吓得仆役們紛紛躲進角落裡,若無召喚決不敢出來,生怕撞在他氣頭上。
侯景從屋子裡出來,隻穿着中衣,竟然還是披發跣足,顯然也是被驚着了。看到陳元康身着盔甲、腰懸利劍,手裡還拎着一個男子的衣領。因為陳元康下手太狠,那男子已經被勒得幾乎窒息,面色血紅,又身不由己、腳步踉跄地被陳元康拖着走來。
那男子一眼看到侯景,硬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郎主……”
陳元康一把将那個男子狠狠甩到侯景面前。那個男子撞在地上,頓時臉上血流如注。
“既已遣使赴霸府,豫州又讓此人喬妝出城是去見何人?給誰送消息?”陳元康盯着侯景冷冷問道。提到“霸府”自然是指晉陽的渤海王、大丞相高歡。
這男子顯然認識侯景,稱其為“郎主”,而陳元康抓住了他,像是抓住了侯景什麼把柄。
“陳元康!”侯景沒有一點為難、尴尬之色,呵斥道,“你要是再敢這麼任意妄為休怪我無情。”沒有一句解釋,沒有一點懼怕,侯景的眼睛掃了掃院落裡自己的人,怒道,“奴才等何在?竟任由此人随意亂闖?還不把他拖出去?”
幾個黑衣髡發的仆役聽郎主如此吩咐,不得不大着膽子慢慢圍上來,但又不敢急切下手。
“他已不是大将軍心腹,爾等有何所懼?!”侯景看仆役們不敢上前,怒喝道。
陳元康猛然抽出劍來,看着侯逼上數步,“豫州果然如此無情,大将軍在日是錯看了汝。”侯景手中無劍,不得不被他逼退幾步。而那些仆役手中都無利刃,更不敢輕舉妄動。陳元康目中決絕道,“既然如此,我與豫州不得不分道揚镳,各行其是。我乃大将軍舊部,自然不能不為舊主報仇雪恨,就是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豫州如果心中還有高王,便好自為之。”
陳元康說完急急轉身而去。
侯景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這時那幾個髡發黑衣仆役圍上來,都心中惴惴地盯着侯景。
“這個奴才!”侯景低聲怒罵道。
“郎主,這豎子像是有什麼事,怎麼去的那麼急?”
“大将軍不在了,他也隻是鬧鬧脾氣而已,還敢生何事?”侯景一邊思索一邊像是自語道,“切勿節外生枝,若是宇文黑獺知道了,真來攻河陰才是大事。眼下隻有先把大将軍靈柩送回邺城,别再生事,才能安撫住高王,然後再與宇文黑獺講和,日後徐圖才是。”
然而事情并沒有像是侯景希望的那樣,河陰城還是生了大變故。
金墉城的宮城大殿裡,所有人都聚精會神一言不發地認真聽骠騎将軍趙貴講斥候又送來的消息。
似乎冬天最寒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陽光和煦又溫暖,不隻照耀着金墉城,仿佛也驅散了宮城大殿裡的潮濕、陰冷。盡管還是寒風呼嘯,但是總讓人感覺已經不同于嚴冬時節,春暖花開就在眼前,希望也就在眼前。
大殿裡所有人的心情都被春風吹得解了凍。
河陰城的這場大變故讓西魏軍中上下所有人等都細細思量起來。
東魏掌國的大将軍高澄,其心腹陳元康和如今守河陰并代為東魏軍主帥的豫州刺史侯景發生了沖突。原本以為以陳元康的個性不會生事,但出乎意料的是,陳元康竟然親率所部東魏軍出了河陰城,像是要來攻金墉城。
之所以說是像,沒有肯定地說是,是因為陳元康及其所部東魏軍很快就被侯景所率的另一部分東魏軍追上來了。讓西魏皇帝、上下臣屬、所有将士軍卒們驚訝的是:侯景和陳元康分别所率的兩部分東魏軍居然就在河陰城外不遠處開始自相殘殺。
其實這不是東魏軍的自相殘殺,是侯景和陳元康兩個人的矛盾導緻的内讧。最後結果是殺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未分出勝負,損失慘重。結果更令人驚訝:侯景和陳元康各率所部又各自回了河陰城。陳元康始終穿着那生麻布的孝服,而侯景卻沒有穿。
如果兩個人是内讧,完全可以最後分道揚镳,為什麼又都回了河陰城?而這麼大的事情出來,大将軍高澄居然還是連面都未露。就算是高澄不露面,侯景也應該看在大将軍的面子上,不敢對陳元康太過分,而不是任性妄為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這問題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聽完了趙貴的描述,宮城大殿裡安靜得鴉雀無聲,人人都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之中去了。這連日裡來關于河陰城中東魏軍的消息一樁樁一件件徐徐而來,看似都各不相幹,最後彙總到一起似乎都指向一個已經是欲蓋彌彰的事實。呼之欲出的結論就在眼前,也許每個人的心裡都已經有了論斷,隻是誰都不敢輕易說出口,所以在自己心裡反複論證。
禦座上的皇帝元寶炬擡起頭來看了看大殿裡的情形。連坐在他身側的大丞相宇文泰都旁若無人地陷在自己的思緒中。大殿裡不免陰冷,火盆裡的火燃燒得生機勃勃,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從門、窗透進來外面明亮的陽光,讓人特别想走出去,離開這個陰冷、潮濕的大殿。
隻有趙貴一直看着深思中的大丞相宇文泰、有點走神的皇帝元寶炬和幾個如木雕泥塑般的督将,終于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主上、丞相,河陰城如今各自為政,高澄為何不露面,任由侯景和陳元康胡為?”
趙貴話還沒說完,督将們都擡起頭來瞪着他。連皇帝元寶炬也把眺望遠處殿外情景的目光收回來放在了趙貴身上,饒有興趣地等着他往下說。隻有宇文泰還是保持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