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第375章 卷簾日永(一)
高澄反映過來時,元仲華已經走到鳴鶴堂的門口了,去意決絕,在高澄看來就是沒有一點留戀。
元玉儀看到奴婢開門,元仲華走了出去,她心裡總算是松了口氣。沒想到元仲華既不會使手段邀寵,又沒有軟磨硬泡地扯着高澄一同回府,竟然甩下高澄,自顧自地走了,倒有點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倒不明白了,元仲華究竟是為什麼來呢?
在元玉儀看來,元仲華若是一走,以高澄性格必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遷就她,也許就丢開一邊。況且在她看來,高澄雖然心裡有元仲華這個人,倒也沒有為了她神魂颠倒,必不至于追索她而去。
高澄身上還有傷,這一來必定要在東柏堂休養,此後便是他們兩人的清淨世界了。隻是她今日最沒想到的是那個西域胡姬。元玉儀想着便瞥了康娜甯一眼。但她絕沒想到,一瞥之下竟然發現高澄已經走到鳴鶴堂的門口了。
他還隻穿着那件袖子上染血的中衣,沒穿外袍。奴婢打開門,高澄便走出去。不用問也知道,必是去追元仲華。
再然後,康娜甯也跟着出去了。
這時鳴鶴堂中隻剩下元玉儀,以及缇女等幾個服侍她的奴婢。
缇女見堂中忽然衆人散盡,下意識地看一眼元玉儀。元玉儀看一眼高澄剛才的坐處,那隻龜茲琵琶正是他的心愛之物,這時靜靜地放在大床上,被主人棄之不顧。
元玉儀忽覺自己竟似物不似人,就像這隻龜茲琵琶一般。高澄再愛,也隻是個物件,愛之卻不會以真心交付之。
元玉儀猶不敢相信,慢慢起身。缇女及另一奴婢忙上來将她攙起來。元玉儀不顧自己剛才因為跳舞時所緻的不适,既便腳步已經又軟又亂,還是出了鳴鶴堂,在春日殘陽裡的陰冷中向東柏堂大門外面走去。
元仲華去意已決,連康娜甯都抛下不管,直奔東柏堂大門外。原本守在鳴鶴堂外的劉桃枝剛開始聽到裡面樂聲陣陣,延綿不絕,還以為是世子和世子妃有閑情逸緻以音律歌舞娛樂。
沒想到後來突見長公主出來,目無旁人便向外面而去,隻跟着阿娈。劉桃枝見堂中無動靜,可又不敢讓長公主一人離去,隻得跟上來。大将軍之前就吩咐過他,要他護衛長公主。既是大将軍的吩咐,他自然用心。
高澄追出來,已經不見元仲華蹤影,氣急敗壞之間詢問外面的奴婢,才知道元仲華已經出了東柏堂。這時高澄心裡已經沒有别的念頭,急急追索而出。
于是高澄之後是康娜甯,康娜甯之後是元玉儀,前後幾簇,都急急出了東柏堂。
高澄隻覺得被黃昏時的冷風一吹,頓時心裡一空,說不上來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這時也顧不得了。正好出了東柏堂便看到元仲華立于馬車前正要上車。高澄忙追上來,急道,“殿下稍候。”
元仲華轉過身來,看到高澄隻穿着中衣,科頭而出,樣子甚是狼狽,她倒沒一點心軟,反問道,“大将軍還有何事?在堂中聽樂曲看歌舞倒不好?不必出來相送。”
高澄看元仲華一副認真的樣子,就好像她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追出來。她語氣又是淡淡的,毫不上心似的,讓他覺得她對他是完全地不在意。高澄不敢再去拉扯元仲華,上來一把就拉住了馬的缰繩,這才問道,“殿下是要回府去嗎?”
元仲華覺得他問得奇怪,反笑道,“自然是回府去。菩提這麼久見不到母親,必然也會心裡不安。”
高澄心裡說不出來的忌妒,又不敢大怒,怨道,“阿惠也久不見殿下,心裡也會不安。”
元仲華這下不解了,心裡也酸楚起來,“大将軍何必一定要見到妾,在此聽歌看舞不是極好的嗎?”極力掩飾,語氣還算平靜。
劉桃枝站在旁邊倒是都聽得清楚,郎主和主母兩個人也都不避諱他。
高澄剛想再說什麼,這時康娜甯已經追出來。她還未來得及更衣,頭發也如剛才跳舞時披散的樣子。
“夫人稍候,妾不願留在東柏堂,願意與夫人一同回府。”她始終沒看高澄一眼,也沒和他說話,隻是非常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她的兒子是長公主救回來的,她不能忘恩負義。
“劉桃枝!”高澄突然間大怒,大喝了一聲。
他這一怒把元仲華和康娜甯都驚到了,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連這時已經出來的元玉儀也聽到了。她這時腹中有些墜痛,立于旁側看着高澄,高澄卻隻對元仲華怒目而視。
劉桃枝上來領命。
“爾自去把康姬送回府去。”高澄口中是吩咐劉桃枝,眼睛卻一直盯着元仲華。
劉桃枝對于郎主的吩咐自然不會有什麼疑異。
康娜甯看看高澄和元仲華的情形,便默默退下去了。
元仲華看高澄拉着缰繩不放,仍舊不為所動,側過頭去有意不再看高澄。
“大将軍此是何意?大将軍既然有傷在身,外面又天氣寒冷,大将軍還是早些回去好。”元仲華轉頭去看東柏堂門外站立的元玉儀。正好看到太醫令出來,也正看着這邊。
“娘子!”高澄還未及說話,突見缇女脫口呼道。
高澄轉頭一看,見元玉儀似有暈厥之态。這時方想起她是有孕之身,剛才又那樣跳白纻舞,心裡便覺得對她有悔意。正好瞥見太醫令在一邊,便命将娘子送回木蘭坊去,讓太醫令好好診治。
元仲華卻不耐聽他說這些,心裡又惦記菩提,竟親手從高澄手中奪了缰繩,自己上了車,且命阿娈一同上車回府。
等高澄反映過來,馬車已絕塵而去。高澄氣得滿面鐵青之色,如此失顔面的事他從未有過。面色陰沉地眺望那遠去的馬車,恨不得将那禦車之人碎屍萬段,恨此人竟隻聽長公主的話,敢将他抛在這裡。
元玉儀被送回了東柏堂,缇女等奴婢七手八腳地又攙又扶地好不容易把元玉儀擡回榻上。太醫令不敢怠慢,認真仔細地診治。這一診脈才明白,元玉儀本來就非易孕之體,又素來體弱,不宜保胎,胎兒本來就不安穩,竟還敢做跳白纻舞這樣的事,雖未有大恙,已經是大幸了。
固然缇女等又驚又怕,元玉儀自己此時也滿是悔意,躺在榻上再不敢動一動。暗中撫着肚子等高澄回來。想自己如此拼盡全力,若真的是失了這個孩子,豈不得不償失?
高澄的恩寵變幻莫測,可能隻有這個孩子才是真正屬于她的依靠。
誰知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便遣人去問。忽然想起來元仲華當日有孕時住在東柏堂,高澄是何等得上心。
不一會兒,缇女一個人進來,回禀說太醫令已經在親為娘子煎藥。
元玉儀覺得有事,看缇女又是躲躲閃閃地,便追問其故。
缇女隻得回道,“大将軍剛才送走了長公主并未進來,在門外立了良久便命人備馬,連外袍都未穿就上馬而去,想必……是回府去了。”
元玉儀這時腹痛不止,身邊竟連高澄的影子也看不到。想不到他竟然在意元仲華到如此,心裡已是痛不可當。
天将黑不黑,外面殘日已落。不知何時起了風,陰寒刺骨,簡直有點不像是仲春的天氣。
元仲華坐在馬車裡,看似側頭望着窗外。好像一路都是這個樣子,一動未動。阿娈坐在她對面,一句話沒敢說。外面因為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阿娈也一直随着公主深居簡出,不認識路,但約略估計着也快要到大将軍府了。
來時車裡還有康娜甯,總算還說幾句話。這時康娜甯已經被劉桃枝另外送走,元仲華又一語不發,車裡顯得格外冷清。
阿娈正想勸慰幾句,突然聽到外面馬蹄聲急急如雨,一霎時便由遠及近,好像就在耳邊。阿娈心裡一動,覺得有異樣,但看元仲華卻是不為所動的樣子。她又不敢在此時多說什麼。
接着還沒等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到外面有人大喝“停車”。接着馬車便驟然停下來,車裡的元仲華和阿娈吃不住這急刹的力道,身子向前沖去,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且不說是何人敢這麼大膽子攔車,就單說禦者驟停,如此聽命,也能猜出來結果了。何況剛才元仲華和阿娈都聽到了那一聲大喝。阿娈心裡是意外,元仲華倒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思了,此時唯有心跳如脫兔一般。
心未定,氣未勻,果然便看到簾籠挑起,高澄怒氣沖沖地便上車來了。三個人在車裡,空間立刻顯得局促起來。阿娈見此情景便不用再等吩咐,下車而去。她剛才看到郎主竟是穿着那件單薄的中衣騎馬追來的,心裡便都明白了。
元仲華将身子坐穩了,一句話未說,依然側頭看着窗外。盡管這時天色漸黑,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高澄吩咐禦者啟程回府,便也再無一句話。一邊調勻氣息,似乎是因為剛才一路追來太累了,這時才放松下來。呼吸漸漸平靜,讓人聽得出來他心情也已經平靜下來。
不大功夫,到了大将軍府。馬車停穩,高澄這時除了左臂上傷口痛,更覺得頭重如鬥,鼻息不暢。顧不上自己,想主動向元仲華示好。反映稍慢,剛伸手過去想拉元仲華的手,元仲華已經在車停穩後立刻起身下車而去。
劉桃枝早就送康姬回府,正在府門口等主母。剛看到主母從車裡出來,徑直往裡面而去,便又看到郎主居然也從車裡下來,顧不上理會他,也往裡面走去。劉桃枝反映過來後也趕緊跟上來了。
元仲華直奔後宅。剛剛進了自己住的那院子,就聽到屋子裡菩提大哭不止。這一哭讓元仲華揪心揪肺,立刻抛下所有念頭急急進去。進去便看到康娜甯正抱着菩提哄着他,反倒是四郎阿肅被放在大床上讓奴婢照看。
元仲華二話不說先接了菩提,看兒子哭得氣息不繼,自己也落淚了。
康娜甯這才回道,“剛才小郎君和阿肅一起玩得正好,不知為何突然哭起來。”她看一眼大床上的阿肅,倒是完全無礙了。覺得自己不便再在主母這裡打擾,便告辭而去。
高澄也是直奔元仲華住的院子而來,也同樣是一進門便聽到菩提的大哭聲。高澄心急如煎地過來,剛要進去,屋子門打開,正好康娜甯抱着阿肅和奴婢們從裡面出來。
高澄一眼看到四郎阿肅那雙眼睛,簡直是和康娜甯如出一轍,不禁多瞧了一眼。偏偏阿肅乖巧,忽然對着父親笑起來。這倒讓高澄有些驚喜,因為阿肅和菩提是同時生的,他心思全偏在菩提身上,甚少留意阿肅,像今日這樣實屬難得。
康娜甯當然也願意讓兒子多親近父親,便把阿肅抱給高澄看。高澄逗着阿肅玩笑幾句,聽到菩提仍在大哭,便有些心不在焉。
待康娜甯辭去,高澄突見院子裡一個奴婢也沒有了。覺得奇怪,上來推門,門早就從裡面關閉,他竟不能再進去,不禁心裡的怒氣又被勾起來。大聲喚阿娈,命其開門。
阿娈在裡面是左右為難。元仲華哄菩提,根本不理睬。沒她同意阿娈又不敢擅自做主。可是世子的脾氣她也知道,真要大怒起來不一定是怎麼個天翻地覆的樣子。同樣,世子妃也是貫常柔順,内裡倔強,反常時也不一定會出什麼事。
阿娈隻得到門口隔着門向高澄回話,說小郎君哭鬧不止,夫人怕擾了郎主,請郎主去康姬處,或是不拘何處,不必進來了。
高澄聞聽大怒,并不覺得這是好意。原本想踹門而入,這時才發現因為從東柏堂出來得太急竟未着履!再加上菩提大哭不止,他又怕再驚到菩提,才因此作罷。
對于高澄來說,能想到菩提,不再任性妄為,實在已經是難得了。
菩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哭了。夜不知道什麼時候真正降臨了。慢慢地,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高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索然無味。他并沒有離去,此刻他不隻勞累,而是疲倦到極點。
對于這時候的高澄來說,身在何處毫無區别。在門外徘徊累了,索性就在門前石階上坐下來。頭痛得厲害,并且覺得沉重得要命,以手撐着額角,漸漸地意識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