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第330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羁(十三)
還是那一乘華麗的馬車。秃突佳還是坐在車中觀望外面邺城的街景。他在心裡再一次感歎大魏的富庶。不能不說是大将軍高澄這個輔國之臣有治國良策。想到這兒,他下意識地擡頭看一眼坐在他對面的高澄。
高澄這時正襟危坐,閉目養神,看不出來臉上有任何的表情。自然秃突佳也不能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想到剛才,高澄去長公主住的院子裡時間并不長。也不知道他和長公主見面說了什麼。出來時看不出來有異樣,可秃突佳敏感地察覺到,這其中确實蹊跷。
他仔細打量袖手而坐的高澄。他穿的是官服,頭上戴着三梁進賢冠,特别莊重。這時方覺得他身上别有權臣威儀,而不隻是那個和他嬉笑的小郎君。秃突佳低頭看了看自己,他也是朔方郡公世子,今日入宮也穿着官服,但是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别扭。
馬車漸漸放慢了速度,外面街市已不見蹤影,車止于宮阙東門之外,這是一處秃突佳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高澄帶他走的是一條他從來沒有走過的路。但高澄顯然是駕輕就熟了,秃突佳跟在他身後仍免了不左右顧盼。
兩個人一路誰都沒說話。侍衛奴仆自然不能跟着一起都進宮,一路上隻有高澄和秃突佳兩個人。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高澄一路昂首闊步,秃突佳在他身後側跟随魚貫而入。
繞過尚書台,進雲龍門,再一路向北。中間路過高大巍峨的太極殿。秃突佳前次來沒有機會留意過,此時覺得太極殿之壯大華美猶如天上宮阙。他一邊跟着高澄往前走,一邊仰面直視,暗暗咋舌。再看高澄,目不斜視,根本沒看一眼。
再一路向北,穿過朱華門,右首之側有一座殿宇名字叫做“含光殿”。含光殿在外朝之内,又在内朝之外。高澄特命在此再次安排谒見也别有深意。含光殿既不像太極殿那麼正式,也沒有昭台殿那麼随意。
這恰恰像是和親這件事情本身。如果締盟時雙方投契,那便皆大歡喜,自然可以在苑中昭台殿宴飲;如果雙方沒有共識,那便延國使入太極殿,示以上國威儀,公事公辦。
路上高澄已經想好了。琅琊公主元玉儀的大兄、高陽王元斌有個女兒,年紀相當、姿貌怡人,是個合适的人選。這是前日崔季舒對他提過的。高澄也仔細想過,元斌這個人其實膽小懦弱,昨天又被他施之以威,必不敢再生二心,和濟北王元徽那種軟硬不吃的人不同。所以他的女兒如果做了柔然世子妃必會聽令于他。
高澄心裡想的是就令元善見給元斌的女兒賜一個長公主的封号,算作元善見的姊妹嫁給秃突佳。然後他再格外施惠給元斌,給他加官至尚書右仆射之職,如此恩威并施,算是把元斌拿住了。
心裡已經想得天衣無縫,高澄這才想起秃突佳來,止步回身去看。忽然一笑,“賢弟想必是昨夜未曾安眠,今日困倦,我命人給賢弟另覓個安靜的住處,必不再讓賢弟受叨擾。”
高澄這一笑簡直讓秃突佳覺得一天的雲彩都散了,頓時晴空萬裡。心裡由衷感歎,怪不得别人都說大将軍才是傾國傾城的佳人,果然如此。不過高澄這一笑讓他也略覺安心,便笑道,“小郎君不必顧念我,館驿甚好。若是長公主要暫居,弟便在旁另覓一宅便是,不必小郎君再麻煩。”
高澄隻當他是客氣,也未再說什麼,兩個人又聯袂相攜地往裡面走去。
孰不知,秃突佳心裡也盡在思量,等一會兒見了魏帝元善見該怎麼說求娶長公主的事。見高澄剛才一笑,秃突佳無形中就覺得自己受到了鼓勵。
等到了含光殿外,秃突佳看到那個白面團似的胖子樂颠颠地跑過來,滿面是笑。
“大将軍。”崔季舒也不顧自己官服在身,見了高澄就不莊重起來。不管怎麼說也是黃門侍郎的高職,又是大族出身。這一點讓秃突佳很看不明白。
“世子昨夜安寝?”崔季舒笑着向秃突佳問道。
“甚好,甚好。”秃突佳也學着這些中原士子們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想要不是崔季舒的安排,他昨夜便不能再見到長公主,自然是甚好。
見柔然世子如此滿意,崔季舒心裡大為高興,表功似的看一眼高澄。
高澄走到他身邊,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又轉過身去背對着秃突佳,狠狠盯着崔季舒低語了一句,“做得好事……”
崔季舒的笑頓時僵在臉上了,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不安地看了一眼秃突佳。秃突佳還是滿面笑意地看着他,不像是對他有什麼不滿。
“勿讓主上久等。”高澄吩咐一句已經往含光殿前石階走上去。
秃突佳也跟上來。
崔季舒看着高澄的背影還是不明白。
進了含光殿高澄倒有點意外了。
不隻是皇帝元善見,居然皇後高遠君也在。更意外的是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也在。
元善見不知為什麼好像格外高興,見到宦官導引大将軍和柔然世子來觐見便滿面笑意,形之于辭色。
皇後高遠君是微微含笑,但那種笑讓人覺得皇後高高在上、距離遙遠,沒有任何可親近之處。皇後端莊淑慎得像是任何一個窟寺壁畫中的觀音娘子。
秃突佳其實最受不了的是太原公高洋的目光。一共就見了兩次,回回都覺得那種目光讓人渾身陰冷。直到現在他還有點不太敢相信,這個太原公是小郎君的親弟弟。
長幼尊卑,各自盡禮。元善見賜座,高澄和秃突佳一個習以為常,一個感受殊恩,各自坐下來。
元善見其實心裡也早有準備,這時看着秃突佳和高澄,随時預備着把握時機按己意行事。
倒是皇後高遠君和太原公高洋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似是旁觀。
高澄仔細看元善見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心裡便算準了先發制人,面上謙恭地道,“陛下,柔然世子到邺城谒見陛下是為了柔然和大魏聯姻的事。臣以為,既然朔方郡公還未送女兒前來,陛下又先允諾了世子的婚事,可先将世子的婚事辦了。如此長幼有序,日子相錯,也方便随後再辦柔然公主的婚事。”
高澄說着看了一眼秃突佳又向元善見道,“到時候世子成了陛下外戚,大魏與柔然也骨肉相聯,豈不是上天垂幸的大喜事?”
秃突佳心裡一動,總覺得剛才高澄看他那一樣,還有說的這些話别有深意。他怎麼知道他會成皇帝外戚?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秃突佳心裡警惕,表面上一點不露地看着魏帝元善見。
元善見點點頭,滿面笑意。看一眼高澄,又看一眼秃突佳。其實誰心裡都明白,柔然公主的婚事才是重中之重。
皇後高遠君極留意高澄的話,總覺得他話裡有話。這時看着元善見笑道,“陛下,大将軍說的很道理。陛下要怎麼施恩,還請明示。”
高澄覺得這話裡像是要催促元善見說什麼,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雖然他一向跋扈,這時反倒不好公然先搶在元善見之前“施恩”了。
隻有高洋還坐壁上觀。
元善見心裡已有意把華山王元大器的女兒封為長公主嫁給秃突佳。濟北王元徽沒有适齡的女兒,華山王元大器與他交好,在元善見看來也是可靠的心腹,所以用元大器的女兒最好。
“陛下,臣有話說。”秃突佳突然跪直了身子大聲道。
他聲高震宇,把剛要說話的元善見吓了一跳。連高澄都是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高洋也把目光放在了秃突佳身上。
“陛下,臣屬意于陛下的妹妹長公主殿下,想求娶長公主為世子妃,請陛下恩準。”秃突佳說完已經叩首于地。
秃突佳話一說出口,所有人都怔住了。含光殿内立時鴉雀無聲。
除了秃突佳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了,半信半疑不知他究竟是意指何處。但幾乎每個人都下意識又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高澄。
崔季舒看到高澄突然也跪直了身子,但是又慢慢坐了回去,擡頭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見。
元善見被高澄盯得身上一寒,因為高澄目光中滿是殺氣。
秃突佳半天聽不到聲音,覺得奇怪,由不得自己直起身子來仰視着元善見,“陛下?”見元善見神色不定。
“世子……世子說的長公主……是何人?”元善見又不安地看了一眼高澄。
秃突佳倒糊塗了,擰着眉反問道,“陛下不是隻有一個妹妹嗎?除了馮翊長公主還有何人?”他以為是大魏君臣都要反悔,心中甚是不滿。
秃突佳突然看到他斜對面而坐的太原公高洋突然身子前傾,緊緊握住了自己面前矮幾上的青釉盞,他正死死地盯着他。
秃突佳見他面上青筋都暴起了,更覺得這個人形容古怪。
“世子另選别人,長公主不可。”高澄不等元善見說話立刻便斷然駁回。
崔季舒早就留意到,當秃突佳說出“馮翊長公主”的時候高澄眉棱一跳,目中滿是殺氣,幾乎讓他懷疑大将軍立刻便要将這位柔然世子斬殺于劍下。
這下倒是帝後二人坐壁上觀了。元善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着高澄和秃突佳怒目而視;高遠君則是左右為難不好插手的樣子。
秃突佳脫口怒道,“小郎君何意也?有何不可?”他情急之下把私下裡對高澄的稱呼也說出來了。
隻有殿角的崔季舒暗自被逗得一笑。
目睹這一切而幸災樂禍的是隐于殿角帷幕後的中常侍林興仁。他絕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個樣子。看到高澄陷入羁絆中,林興仁心裡是說不出來的痛快。
元善見終于開口道,“世子難道不知道孤的妹妹有身孕?”
秃突佳把頭轉向元善見,“陛下,臣當然知道。可是長公主雖有身孕,卻無夫君。若是臣可得長公主為妻,必然會将長公主之了以為己之子。”他又轉回頭來看着高澄,目中滿是不服。
秃突佳心裡确實甚為惱怒。第一是因為他知道,兩魏形勢緊張,都想依仗柔然,柔然居中,有為己擇利的便利。第二,他不滿高澄。在長安,就是宇文泰也不敢對他如此蠻橫,看來這個大将軍比宇文泰還跋扈。他若是這時低服,難保以後柔然不會淪落到被大魏欲取欲求的下場。
秃突佳這話更把所有人都驚着了。不知是誰告訴他馮翊長公主沒有夫君。所有人又都把目光放到了高澄身上。無人留意到,高洋看着長兄時目中滿是恨意。
“蕞爾小邦,如此猖狂。陛下許爾婚事已是對爾之大恩,爾竟敢有此非份之想?豈不知大魏國富兵強,主上厚待柔然是教化之道,望爾野蠻之部能慕大魏文德而心悅誠服,從而兩相赤誠相待。若是爾自恃鐵騎,以為大魏可欺,豈不是坎井之蛙隻見天之一隅?難道大魏無鐵騎?不能踏平柔然乎?”高澄說着已站起身來。
高澄怒目灼人地盯着秃突佳。
秃突佳這時卻是又氣惱又不解,他也站起身來。本來要反駁,可是心裡明白,高澄的斥責也算是實話。他也确是這兩日見識了大魏的實力,他豈能有把握柔然鐵騎真的踏破邺城?
秃突佳并不愚笨,他抓住了高澄話裡的把柄反問道,“大将軍究竟何意也?先許之以婚,又幡然而悔。和親締盟就是為了兩相和睦,大将軍急于出動鐵騎,難道一開始就想着要厮殺不成?”他盯着高澄不肯示弱,雖然心裡絕不會想着和大魏決裂,但表面上不肯低服。
秃突佳忽然一驚,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澄問道,“難道是大将軍自己屬意于長公主,才不肯讓我求娶?”
滿殿裡的人驚的驚,喜的喜,怒的怒。
高澄盯着秃突佳走上兩步。他比秃突佳身高更高些,低頭俯視着他道,“我有一言,爾聽明白。念爾無知,我今日不計爾過,特為言明,長公主是我妻子,長公主腹中是我嫡系血脈,輪不到爾來向公主求婚。她早就是他人婦,爾來晚了一步。”他目光上下掃了秃突佳一遍,“今日話已說明,若再有犯,休怪我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