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陽宮回來,楊守文那顆一直懸在半空裡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中。
武則天已經見到了,并且從她身上,沒有感受到什麼敵意。想想也是,武則天是什麼人?千古女帝!怎可能對他這麼個小人物在意?如今,又有了楊承烈這麼一層關系在裡面,相信武則天也不會在為難他。楊守文總算是不用再提心吊膽。
隻是,楊承烈要重歸仕途?
楊守文覺得有些懸乎!
别看他對楊承烈說的是慷慨激昂,但實際上對楊承烈的前程并不是非常看好。
武則天還能堅持幾年?
楊守文實在是記不太清楚了!不過記憶裡,武則天在位加起來不過十五六年,而後一場神龍政變,迫使她從皇位上退下來。現如今,武則天登基已經七八年了吧。也就是說,最多還有六七年的光景,武則天就要退位,那時候楊承烈怎麼辦?
說起來容易,大不了隐姓埋名。
那時候楊承烈能甘心嗎?他楊守文又願意嗎?
人的欲?望,會随着地位的提升越來越大,欲海難填,不就是這麼一個意思?現≤,在楊承烈說的輕巧,了不起退下。可到那時候,他能退下嗎?該如何全身而退?
楊守文發現,他和楊承烈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勸說楊承烈拒絕?
楊守文甚至相信,當時在上陽宮内,隻要楊承烈敢說出一個‘不’字,他父子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個問題。可不拒絕。等到七八年後。他們又該怎麼全身而退?
而且。楊承烈也不可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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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楊承烈早早休息了。
青奴一反常态的沒有纏着楊守文,而是乖乖的跟随着老爹。
楊守文獨自站在池塘上的回廊上,看着池塘裡的蓮葉與荷花,心思顯得有些沉重。
身後,腳步聲響起。
楊守文扭頭看去,就見吉達循着回廊走來。
天色已晚,回廊盡頭處的欄杆上。插着兩支火把,照映池水波光粼粼。吉達走到楊守文身前,那張俊朗的臉上,帶着楊守文從未見到過的凝重和嚴肅,讓他心裡一沉。
“大兄,有事嗎?”
“我準備走了。”
吉達比劃手勢:“明天一早,我會離開洛陽。”
“大兄要離開洛陽?為什麼?難道是我有怠慢之處?”
吉達卻笑了,搖搖頭:你不要誤會,我要離開洛陽,不是因為你。
想當年。我曾發誓要成為塞北第一勇士。過去的二十年裡,我也一直是朝着這個目标邁進。兄弟。認識你我很高興,我也很幸運,能夠和你結拜為兄弟。隻是我突然發現,來到中原之後,我在這優渥的環境中,漸漸失去了勇猛精進的心。
吉達的夢想,楊守文當然知道。
他看着吉達,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吉達接着道:那天楊從義的一刀,讓我意識到,超強的身手不是練出來的,而是要從一次次搏殺中成長。而在中原,這樣的機會太少,對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我準備去北庭,一來看看我姐姐,二來我聽說那邊很亂。
我要去那裡磨練我的槍法,凝練我的殺氣。所以,我已經決定,明日一早就離開。
吉達說的斬釘截鐵,讓楊守文竟無法勸說。
他說完之後,便轉身離去。
楊守文看着吉達的背影,張了張嘴,可終究是沒有喚住吉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吉達的目标就是成為塞北第一勇士!雖然不知道‘塞北第一勇士’這個稱号對他究竟是什麼意義,但他卻始終堅定理想,一步步前行。
來到中原,楊守文覺得自己都有些松懈了。
可是吉達卻沒有一天休息,每天都在練習槍術。
成為‘塞北第一勇士’的道路也許會很曲折,很危險,但吉達每前進一步,都會感受到靠近理想的幸福。相比之下,自己最近以來,未免渾渾噩噩,有些頹廢。
尋找幼娘,卻沒有任何線索。
父親将要走進危險中,可他卻是束手無策。
一時間,楊守文感覺自己實在是太沒有用了,更為自己這段時間的懈怠感到羞愧。
這一夜,楊守文失眠了。
他在榻上輾轉難寐,一直到天将方亮。
黎明時分,一場暴雨忽至。
楊守文激靈靈從榻上起來,披上一件衣服,赤足從樓上跑下來。
他先跑到了吉達的房間,卻見裡面收拾的整整齊齊。吉達的行囊,還有他片刻不離手的那杆大槍都不見了蹤迹。楊守文心道一聲不好,便轉身沖進了雨水之中。
穿過門廊,他來到前院。
吉達牽着馬,身上背着一個包裹,披着一件雨披,從馬廄出來,手持那杆大槍。
“大兄!”
楊守文大叫一聲,吉達停下了腳步。
他沖着楊守文擺擺手,示意屋恩奇把院門打開。
“大兄,這麼大的雨,明天再走行嗎?”
可是吉達卻好像沒有聽見,徑自牽着馬走出了院門。
楊守文又沖到了大門口,站在台階上,看着吉達在大雨中搬鞍認镫,翻身跨坐斧頭的背上。
他朝楊守文比劃手勢道:兄弟,不要再挽留我了。
我就是害怕你會挽留我,所以才起了一個大早上路。你不用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倒是你要多保重,這中原人的心思很複雜,你可要時時留意,不要放松警惕。
還有。記得練武。切莫要懈怠。
權勢也好。名氣也罷,都比不得手中的槍更可靠。
我走了,等我練好了身手,一定會回來看你……那時候,如果你沒有進步,我會很生氣。
“大兄,稍等。”
楊守文喊了一聲,轉身跑進院内。
這時候。銅馬陌已經有不少人醒來,看到這一幕,都感到很驚訝。
黑妞更連忙跑到了後院,通知楊承烈和楊氏。她不知道,楊守文和吉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楊守文拎了一袋子清平調跑出來,也不顧大雨瓢潑,走下台階來到吉達馬前。
“大兄,把酒帶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知道大兄不喜歡吃酒,但帶着它。你會記得在這中原還有一個兄弟盼你回家。”
阿布思吉達的眼圈紅了!
他接過酒囊,拔掉了塞子。對着囊口咕嘟就是一大口。
不過,他的确是不會喝酒,以至于這一大口酒,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淚水合着雨水,順着面頰流淌下來。他把酒囊塞上塞子,放在了身邊那匹突厥馬的馬背上。
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笑着比劃道:酒很好,我當然會記得我兄弟在中原。
兕子,你保重!
然後,他一催胯下馬,便徑直離開。
楊守文側身讓開路,看着吉達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外,不知為何卻感到萬分難過。
和吉達相識的日子并不長,加起來還不到一年。
可是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和吉達共同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昌平血戰,饒樂千裡追殺。他們在草原上劫掠震國送給突厥的禮物,更斬殺馬賊無數。從幽州南下,他們在平棘抓捕兇手;荥陽廣武山上,他們共同應戰刺客。
一直以來,吉達就好像楊守文的影子一樣,默默在他身後守護着。
現在他要離開了,楊守文感到萬分痛苦。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他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大雨中。這時候,楊承烈走過來,手持一把油紙傘來到楊守文的身旁。
“兕子,吉達在努力成為強者,他追求自己的目标,你應該高興才是。”
“我是很高興,可是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覺得難受。”
楊守文裝作抹去雨水,順勢把臉上的淚水也擦掉。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看着楊承烈,強笑道:“老爹,你不用擔心我,我隻不過是一時有些控制不住罷了。分别什麼的,我最讨厭了!怪不得大兄要偷偷上路。”
“呵呵,他已經上路了,你也要努力才是。”
“孩兒明白。”
“對了,明天我也要走了,你可不要再給我露出這小兒女之氣。”
“父親,你要走?去哪兒?”
“我不是和你說過,五月初三是明師忌日,我要去為他上墳。
我明天出發,到終南山至少也要一天的光景,五月初一才能抵達。然後我要在山下齋戒一日,五月初三正好上山祭拜。然後,我要去長安,去拜訪一下高祭酒。”
“幹嘛?”
“二郎也到了就學的年紀,高祭酒是他義父,已經說了幾次,要他去長安求學。”
“哦!”
楊守文點了點頭。
楊承烈說的高祭酒,就是前趙州刺史高睿,如今官拜國子監祭酒。
隻是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長安,很少過來洛陽。神都雖好,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終究還是比長安在地位上弱了一籌。那長安,才是這個時代的世界中心……
老爹要去終南山祭師,二郎要去長安求學。
大兄已經踏上了成為強者的征途,而他似乎還在碌碌無為。
這讓楊守文多多少少産生了一種羞愧,他回到房間裡,換了一身衣服之後,便坐在書桌前發愣。
大家都有事情做,自己又該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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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楊承烈也離開了銅馬陌。
不過他這次離開,卻不是一個人。也許是太久沒有和老爹在一起了。楊青奴纏着楊承烈。非要跟着他一同前去。對此。楊承烈自然不可能拒絕。他其實對女兒也想念的緊。
隻是青奴跟着,就需要有個人照顧。
于是楊守文讓家裡的突厥女奴跟随楊承烈左右,同時楊從義和趙賓二人帶着四名老軍随行。
“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平民百姓,又不是家财萬貫的商賈,帶這麼多人做什麼?”
“老爹,你現在是大名鼎鼎的楊青之老爹,這個身份就很了不起了。
帶上幾個人,也可以壯壯聲勢。外面人看到了。也會高看兩眼。這叫做包裝,你聽我的就是。”
楊承烈,竟無言以對。
但他最終還是聽從了楊守文的勸說,帶着八個奴仆,和楊青奴一同離開了洛陽。
在他離開洛陽的第二天,鄭靈芝從荥陽返回。
他帶來消息,說是鄭鏡思要鄭虔回荥陽一趟,畢竟算算日子,鄭虔出門也有四十多天的時間。
鄭虔這一走,銅馬陌也變得更冷清了!
仲夏到來。天氣越來越熱。
楊守文在經過兩天的低迷之後,又恢複了活力。
他決定。動筆《三國》。
要知道,他曾答應過李過,要為他寫一部關于結義兄弟的故事。那麼,還有什麼故事能比《三國》更加精彩?而且,他有一種預感,他在洛陽的日子,怕不會太多了!
五月初三,估計楊承烈已經登上了終南山。
楊守文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根據記憶抄寫《三國》。
大玉在外面瘋了幾天,終于回來了。它栖息在院中的大樹上,似乎有些不太适應中原這炎熱的氣候。悟空四兄弟在後院裡玩耍,如今的它們,長的也越發雄壯。
小金蹲在門廊上,看着正在午睡的一月,顯得格外安靜。
楊茉莉在一旁打盹兒,楊氏則在客廳裡坐着針線活,整個銅馬陌被甯靜祥和的氣氛所籠罩。
《三國》,不好寫啊!
楊守文翻看着《三國志》,不斷将裡面的熟悉的人物摘抄出來,以方面後期的寫作。
就在他看得津津有味之時,費富貴從前院走進來。
“阿郎在嗎?”
他走進客廳,低聲問道。
楊氏指了指樓上,費富貴便順着樓梯上去。
“富貴,有事嗎?”
“阿郎,外面有一個人,自稱呂程志,說是有事求見阿郎。”
呂程志?
楊守文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旋即就想起了這呂程志何方神聖。
不就是呂八,那個曾經假冒王賀的呂書生嗎?他居然自己找上門來?楊守文頗感驚訝。
放下筆,楊守文起身伸了一個懶腰。
“走,咱們去看看。”
他和費富貴從樓上下來,與楊氏打了個招呼,便走出八角樓。
悟空四兄弟見他出來,立刻迎上前,圍着他打轉,搖頭擺尾的,一副親昵的模樣。
楊守文挨個摸了摸它們的頭,然後往前院走。
來到客廳,他就看到呂程志坐在那裡,而在他的身後,則站着一個灰衣小厮打扮的青年。那青年的個頭不低,應該在六尺靠上,臉上則是一派憂慮和焦急之色。
“呂先生,怎地今天有空來我這裡做客了?”
楊守文笑着走進客廳,呂程志忙站起身來,微微欠身,臉上則露出了尴尬表情。
前次,楊守文登門拜訪,邀請他出山幫忙。
他當時不但是拒絕了,而且言語中對楊守文頗有不信任之意。
可沒想到才不幾天的功夫,自己卻要求上門來。這也讓呂程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當楊守文走進來的時候,他才會覺得尴尬。
“楊公子,我……”
“坐,先坐下再說。”楊守文一副非常熱情的模樣,不等呂程志把話說完,就堵住了他後面的話,然後把他按在席榻上,“早就想請呂先生來家裡做客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還想着過幾天讓人過去邀請,沒想到呂先生自己卻找上門了。”
這話什麼意思?
呂程志張了張嘴巴,苦笑道:“楊公子,有道是無事……”
“對了,我記得呂先生當初在昌平時,曾對我釀出的清平調贊不絕口。”
“呃,是。”
呂程志正向往下說,卻再次被楊守文打斷。
“正好,我阿爹前兩日來的時候,給我帶了新出的清平調,還要請呂先生品鑒則個。
說來也不巧,若呂先生早兩日過來,說不定還能見到家父。”
我特麼知道他不在才來的好嗎?
想想當年楊承烈可是在他手下做了三年的事,如果被楊承烈發現自己,天曉得他會不會和楊守文同一個态度?
不過,他也看出來了。
楊守文這是故意的,分明是報複他上次拒絕招攬的事情。
呂程志感覺,事情有些難辦了。
可這件事,他思來想去,認識的人之中,似乎也隻有楊守文能夠幫忙。
他咬咬牙,剛想要開口,卻見身後的那個灰衣小厮搶身出來,撲通就跪在了楊守文面前。
“求楊公子就我家公子則個。”
這跪的,杠杠的,聽得楊守文都覺得心疼。
他頓時愣住了,看着那小厮,又看了看呂程志,意思是說:呂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郭十六,你先起來說話。”
呂程志苦笑一聲,起身把那小厮攙扶起來。
“楊公子,我這是實在沒辦法了,思來想去隻能厚顔來求公子幫忙。”
呂程志既然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楊守文自然也不好繼續刁難,于是問道:“呂先生有話慢慢說來。
對了,他讓我就他家公子,又是哪個?”
“說來他家公子,楊公子也認得。”
“誰?”
“你可還記得之前總仙會,曾有人以牡丹令為題,賦詩一首?”
楊守文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些印象。”
總仙會那天,楊守文和武則天杠上了,一直被武則天點中。但是在此之前,倒是有一個人站出來,作了一首以牡丹為題的詩。那也是總仙會上,唯一一首不是楊守文作的詩。
“那個人,名叫郭四郎,乃鹹陽郭氏子弟。”
呂程志猶豫一下,深吸一口氣道:“不過呢,那首詩其實并非郭四郎所作,而是出自十六之手。十六是郭四郎的仆從,也被稱作捧劍仆。他倒是心思靈巧,并且也有些文采。郭四郎對他也很看重,但這一次,也是因為十六,惹來了殺身之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