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中,洛陽此時,正烈日炎炎。
而碎葉河谷的天氣卻變幻莫測,前兩日是晴空萬裡,站在太陽下,好像置身在火爐子裡一樣。可一轉眼,卻陰雲密布,狂風肆虐。到正晌午時,大雨傾盆……
好在,暴雨并沒有持續太久。
隻是随後,天氣并沒有變得晴朗起來,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令氣溫也變得涼爽很多。
吉力元英在正午前,率部撤離阿史不來山口。
“楊君,不追擊嗎?”
來曜和楊守文并肩而立,站在山口外的一處高崗之上,看着吉力元英的人馬向西而去,消失在雨霧之中。從千泉山裡吹來的山風,拂動楊守文衣袍獵獵作響。聽到來曜的問話,他扭頭看了一眼,隻見來曜的眼中,流露着不甘和憤怒。
也難怪,來曜來到碎葉城的時候,手下有三百六十五名陌刀兵。
阿史不來山口一戰,如今隻剩下幾十個人……
他那兩團陌刀兵幾乎被打殘了,以後再想訓練出來,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心血。
戰友戰死疆場,身為校尉的來曜,又怎能甘心?
“來校尉,我們的敵人,不是吉力元英。”
“嗯?”
“吉力元英不過是一個替罪羊而已,真正的元兇,是烏質勒,是薄露……可惜,烏質勒已經跑了,不曉得去了何處。而且就算我們知道,朝廷也不會輕易動他。
與其追擊吉力元英,不如把他留下來,讓他去找烏質勒的麻煩。”
來曜很聰明,立刻明白了楊守文的意思。
仔細想想,楊守文說的不錯……那吉力元英終究是聽命行事,雖然雙方一場惡戰,但要說元兇,的确是輪不到他。想那吉力元英也夠凄涼,被自己的親生老子當成替死鬼抛棄,這心裡恐怕也會非常難過。想必此刻,他會很怨恨烏質勒。
來曜雖然隻是一個校尉,可是讀過書,也有些見識。
他敏銳的覺察到,楊守文似乎在謀劃一盤很大的棋,這個吉力元英怕就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顆棋子。
“楊君,吉力元英可信嗎?”
楊守文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來曜的肩膀。
“我不知道。”
“那……”
“來校尉,有沒有興趣來碎葉河谷?”
來曜一愣,詫異看着楊守文,有點不太明白。
楊守文輕聲道:“蘇彌射肯定會離開碎葉河谷,而且我也為他謀劃了一個好去處。
但保大軍卻必須重建,到時候需要有人能坐鎮此地。
來校尉,你也看到了……這碎葉河谷雖然遠離中原,但卻是朝廷在西陲一個極為重要的根基所在。它北面突騎施,西臨五弩失畢,遙控吐火羅,更要監視大寔人的動向……一旦碎葉河谷出現動蕩,整個安西都可能會面臨戰火。這裡很重要,是朝廷的西大門。所以,這裡需要有一位忠于陛下,忠于太子的人留守。
胡人善變,難以捉摸,實不宜擔此重任。
所以,我準備向朝廷奏疏,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鎮守此地,不知來校尉可願意?”
來曜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整個人都懵了!
他如今是一個校尉,雖然是陌刀軍的校尉,可說到底,隻是一個基層軍官罷了。
而保大軍軍使,确是一個中層軍官。
以來曜的資曆,想要獨掌一軍還需要時間,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保大軍的品級很低,可也是一個中層軍官。能夠成為保大軍軍使的話,對于來曜而言,絕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升遷。
“楊君的意思是……”
“此前,朝廷對于碎葉河谷過于輕視,才造成了薄露獨大,起兵造反。
這次我會提醒朝廷,提升保大軍的地位,至少也要達到最基本的邊軍地位方可。到時候,我需要找一位可靠的人出任保大軍軍使。隻是我在這裡,認識的人并不多。經過昨日一場惡戰,我以為來校尉能力出衆,可以擔當保大軍軍使職務。
隻是,你可願意擔此重任?”
提升保大軍的地位,也就代表着,保大軍以後将會成為一支正規軍。
來曜想都沒有想,立刻躬身道:“來曜願為陛下分憂。”
不過這話出口,又擡起頭,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提升保大軍地位,任命軍使……來曜到現在還不太清楚楊守文的來曆,隻知道他是從神都而來。但楊守文具體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來曜并沒有刻意打聽。
可是,聽這位的意思……
來曜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眼前這個容貌清秀的青年,開口閉口是陛下和太子,言語中隐隐有能夠代表兩人的意思。
他,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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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力元英撤走之後,阿史不來山口的危機也随之化解。
楊守文沒有繼續留守這裡,命米娜率黃胡子出山口紮營,以防萬一。
吉達也留了下來,看得出,他很在意米娜。
楊守文并沒有表示反對,隻告訴米娜,讓她率黃胡子在此堅守一夜,到明日會有人來替換。
随後,他和明秀,領着幸存下來的陌刀兵離開,并在傍晚時抵達碎葉城。
碎葉城很平靜,沒有任何變化。
除了那大營外的河灘上丢棄了數百具死屍之外,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哥舒道元率部在轅門外迎接,當他見到楊守文的時候,眼中更流露出驚喜之色。
“長老,你瞞的我好慘。”
哥舒道元拉着楊守文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似長老這樣的人物,又怎會是僧人?”
“将軍,你這就說錯了,貧僧還真是出家人。”
哥舒道元一怔,露出疑惑之色。
“好了,咱們進營地再說。”
楊守文并沒有在大營外和他寒暄太久,畢竟還下着牛毛細雨。
一行人到了大帳落座,封常清和楊十六才上前向楊守文見禮。
“封都護今在何處?”
“哦,剛才得了消息,封都護已經出昆陵山古道,不過由于下雨,天色已晚,道路又不好走,所以封都護決定,今晚在裴羅将軍城休整,并且讓我們前去拜見。”
楊守文眼睛一眯,沉吟不語。
封思業這又是什麼意思?
天黑,下雨,道路難行……楊守文可以理解。
可按道理說,他封思業應該來碎葉城才對,為何要駐紮裴羅将軍城,并且讓他去拜見?
聯想到之前明秀所言,楊守文就感覺到有些不太對勁。
這話裡話外,怎麼覺着封思業是在給他下馬威?
想到這裡,楊守文就有點不痛快了!
老子在這裡拼死拼活守住了碎葉城,你身為北庭副都護,救援緩慢不說,在到達碎葉河谷之後,不連夜來碎葉城查看,反而駐足不前,又算是什麼狀況……
楊守文不痛快,也就不會讓對方痛快。
他‘哦’了一聲,神色淡然道:“哥舒将軍,請你派人告訴封思業,就說碎葉城大戰方歇,叛軍才退走,行蹤不明,恕我無法脫身。我記得,我給郭虔瓘的信裡說的很清楚,要他馳援碎葉城,而不是裴羅将軍城,不知郭都護是怎樣吩咐?”
大帳之中,哥舒道元和來曜聞聽這番話,頓時睜大的眼睛。
這位‘楊君’也忒狂了吧!
他直呼郭虔瓘和封思業的名字不說,言語中的意思,分明是在說,是他命令郭虔瓘派兵救援碎葉河谷。
這位楊君的來頭,恐怕比想象中的要大。
“好了,就這麼說吧,今晚就拜托哥舒将軍值守,來校尉帶部曲休息。
我也鏖戰一日,乏了,先去歇息。如果封思業率部前來,也不要打攪我的休息。”
說完,楊守文站起身,帶着封常清和楊十六走出大帳。
來曜猶豫了一下,也起身走了。
倒是明秀留了下來,并且将哥舒道元攔下。
“哥舒将軍不要在意,青之就是這暴脾氣,你無需放在心上。
他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某些人……不過,青之對将軍你,倒是很欣賞。他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将軍這次前來碎葉河谷,回去後至少也能領一軍軍使之職。
不過,北庭都護府下設十遊擊,尚有空缺。若将軍此次能設法成為其中之一,青之就會把你推薦給太子……該怎麼做,就看将軍的本領,他會靜觀将軍手段。”
——嘶!
哥舒道元倒吸一口涼氣,緊跟着心中湧起一陣狂喜。
哥舒部落是突騎施一個小部落,實力算不得強橫。也正是因為弱小,哥舒道元無奈之下,最終投奔唐軍,并且成為合河戍守捉使。他在軍中,沒什麼靠山,一步一步的從基層做起,做到這守捉使,已經很不容易。這次憑借馳援碎葉河谷的功勞,做一個軍使倒是足夠。可若是成為北庭都護府的遊擊将軍,卻不容易。
但哥舒道元并沒有在意這件事!
他在意的,是明秀那句‘把你推薦給太子’。
若是能挂上太子,哥舒部落一定能夠發展起來,而他也可以從此平步青雲,有了靠山。
“明君,你剛才說的,當真嗎?”
明秀笑了,手裡把弄着那枚太子定命寶。
“哥舒将軍,青之如今雖然出家,但是在陛下和太子面前說上話,卻不是難事。”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哥舒道元一個人呆呆站在大帳裡,感覺仍有些發懵。
慢慢的,他平靜下來,在大帳裡來回踱步,良久後停下來,狠狠一跺腳,嘴裡用突厥語罵了一句。
“也罷,這次拼着傾家蕩産,也要争一争這遊擊将軍的位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