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近鄉情怯信任
“公主。”腳步一頓,九念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雖然,九念不知道這種熟悉是從何而來,也不願承認這種熟悉。
慢慢走近的岑合卿看着散落一地的衣衫,嘴角微微翹起。
看吧,失憶可以不記得事情,但習慣總不會變。止步在浴池一牆之外的男子心情突然輕松起來。殿内散落的亂七八糟的衣衫,放在一側并沒有帶進去的換洗衣衫,嘴角一揚,将一記柔膩春風的微笑送給了無人的空氣裡。
若是此刻,九念知道男子的想法,一定會為自己叫冤。
衣服她也想放好,可是她橫杠在架子上的衣架她實在弄不起來,水池邊連張凳子都沒有,并沒有放換洗衣衫的凳子,她也想弄個燭光紅酒啥的,有那條件麼?
又想着沒人進來,這才大膽的決定如此。
托起柔滑如雲般的錦緞,岑合卿并沒有止步的意思,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
怎麼?沒聽見。九念仰起頭,鼓足中氣試圖打斷這不斷靠近的腳步聲。
“别――”
“撲通!”阻止已經來不及,那白色身影出現在視野的那一刻,九念飛快地身形一矮。
一池壁暖汩汩的溫泉内,一頭飄散在水中的長發,還有一個隻剩下瞪着雙大眼的頭顱,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如入無人之境朝她走來。
那啥?這日落國有沒有男女授受不清之說?
還是說,這個國家的民風已經開放到男女坦誠相見到如此程度?
完了,怪不得這個國家要完蛋。
“公主洗完了?”岑合卿蹲下身,回憶着三年前這種場景下的細節,盡量讓自己絲毫無任何一絲差别,就連伸向池中九念的手角度高低都如出一轍。
呃?她該如何禮貌地拒絕這隻伸向自己的手?又不能突兀到讓男子懷疑了她的身份,下一刻,說不定衣服也不讓穿就被扔了出去。
那隻手堅定地伸着,不給自己退路,顯然也不想給九念退路。那深邃冷幽眼眸中的深情慢慢地張開一網溫柔,誘騙着水池中的女子走近他,一頭栽進他的溫柔鄉裡。
可是,九念對溫柔鄉有些創傷後遺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合卿,以前的事情我想不起來,能不能給我些時間。”九念說的誠懇,且是最懂得審時跺度,打得過就死命壓榨,打不過就溜起一道煙。她打不過他,所以真摯的眼神滿是小無辜、小退縮,誠懇的連她死去的爹媽都相信。
岑合卿靜靜地看着眼前水池内隐藏着隻剩下一張臉的女子,她在戒備着,就連那無辜示弱的眼神内也閃着狡黠,是自己太心急了麼?
她已經回來了,隻要回朝都,有的是時間去回憶,就算想不起來又有什麼關系。
“衣服就放地上,謝謝。”九念頓時松了一口氣,更不忘男子手中的衣衫。
就在岑九念松一口氣時,岑合卿卻沒有走,而是搬來了一張椅子,将嶄新的衣衫放在椅子上,退後幾步在兩米開外的距離站定,轉身。
“臣會給公主時間,但公主失憶的事不宜太多人知道,所以有一些事情,公主要慢慢适應。”
九念神情一僵,看着男子堅定不可撼動的背影,這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适應”讓她頭皮發麻,意思是,他不出去了,轉過身就是很“君子”的非禮勿視?
九念咬咬牙,以最快地速度平衡心裡的怒火,擦幹身子,三下兩下套好衣服,光腳踩在平整的石面上,直接朝外面走去。
“公主打算這樣出去?”九念身形突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住,頓時間,腳下的步子也跨不出去,一轉頭,這男子站在原地,隻拿一雙眼睛打量着你,什麼也沒做呀?
什麼樣的功夫,可以練的連眼神都具有這樣的殺傷力。
“我的名字是九念?”九念問着,當日男子低聲喊她之時,這一聲九念最深情,那久别重逢的思念就是聽那一聲九念,也能夠聽出一二。
“公主是岑王族後人,岑姓在大荊國王族候選人中排第四十六位,是岑王族第一順位候選人。”
呵?還第一順位候選人,岑九念不知道的是,整個王族候選人就隻有四十六位,她岑九念不偏不倚最後一個。
九念遇到不懂得事情,表情是很懵懂的,懵懂的時候腦子是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的,所以沒有注意到男子的靠近。
岑合卿上前一步,衣衫倒是遮得嚴實,腰帶紮成一團,繁複的花紋也随着主人的随意與倉促,正反交纏在一起。
“公主出生之時,先王希望公主能時時念及岑王族昔日輝煌、念及重振王族重任、念及岑王族數百年族訓、念及先祖數十代人功績、念及忍辱負重卧薪嘗膽、念及岑氏子孫延續,所以為公主取名九念。”
“岑九念?”岑九念默念着這個也屬于她的名字,怪不得會穿越到這個公主身上,估計閻王爺也是圖省事,盡量找相同的,降低精神錯亂的概率。
算命先生說,老爺子一生三虎伴身,命硬的很,克死了九個子女,所以給她取名九念。
算命先生說,她的命也夠硬,果然是夠硬,老爺子死了,她也沒死成。
“岑合卿、岑景玉……”他們不也姓岑麼?
“先王鴻恩,賜姓于臣。”更是為了當初的八名侍衛能夠奮不顧身的保護公主。岑合卿蹲下身,認真地整理着岑九念的腰帶,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從微微抗拒到努力“适應”,看來剛才的話九念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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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宴,快傳宴了。”齊昭都别宮後院的廚間異常繁忙,鍋瓦瓢盆叮當作響,一群明顯很想幫忙卻又幫不上什麼忙的官員們急紅了眼。
君上,有些人可是一輩子都沒這機會見到公主和君上,這麼好的差事怎麼就讓這鄭郡守給逮着了。
身材矮瘦的夏尉上任阊平縣太守,雖官位低了那麼一點點,但緊鄰齊昭都,又屬齊昭都管轄之下,自然,方圓數百裡的荒災他沒沾上,反而跟着鄭郡守混了個溫飽自給。
所以,鄭郡守他是佩服的,他不服氣的是那同族的兩個還不算遠的遠親。
那兩個老實的一擔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夏足奎和夏曲仁憑,論能力、論本事什麼都不如他,啥就得了這麼個好差事,還不是沾的女人的光。
我呸!
“大人,大人,依下臣看,郝公公的意思是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去,這傳膳的事情……”夏尉上前一步,故意沉吟半句,果然見鄭郡守面色已轉,從詫異到認同。
果然是他想的太簡單,皇家的禮儀怎麼會允許閑雜人等進入。
“所有人全部撤了,你,再去請示郝公公,底下服侍的、端碗的、傳菜的、端茶的該怎麼個規矩。”
“老爺,這怎麼行,這見了真顔怎麼說……”回去也是可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不見?不見她讓大哥和五叔屁颠屁颠的跑來幹嘛。
“你懂什麼,不管什麼人,一律不許踏足别院主殿,不,不,一律不準離開後院。”就算在别院,除了這不搭界的偏房與後院,所有地方都是皇家的侍衛看守的嚴嚴實實,他的人已經被全部撤下。
“老爺,不行,那可是我大哥……”
“你大哥怎麼了?就是給他個天大的官,他有那能力麼?”鄭郡守冷聲喝道,如果自己沒有多想,這事情越少知道越好。
“鄭厘,我大哥怎麼了?不就是老實,我那一家子都是老實人,要不是老實,當初怎麼憑你一張嘴……”鄭夫人眼睛一紅,她容易麼,這麼多年,她受了多少閑氣,我這麼幫襯娘家,不就是想讓家裡知道,當初義無反顧跟了身無分文的你,是她目光長遠。
“好了,好了,夫人,你要聽我的,事情有輕重緩急,我怎麼會害你大哥和五叔,要知道……”鄭郡守一手按下夫人伸過來的手指,耐心說道,一邊眼神暗示,伴君如伴虎,況且這趟渾水,還沒摸清深淺。
“老爺。”鄭夫人委屈的、哀怨的看了一眼,也不再說什麼,輕重她懂得,她男人對她的好她也懂得,這頭籌的功勞一定是他男人的,就是他大哥和五叔也不能搶,自己再想辦法。
鄭郡守歎口氣,也沒有功夫再多說話去安慰他夫人,果然,傳來消息,就連婢女都不讓進别宮,一律由皇家侍衛代替。
“河圖。”聽到喊聲,本想直接開溜的河圖止住了步子,面色尴尬地看向走進大殿的公主和君上。
你說自個操什麼心,公主和君上怎麼會有隔閡,君上看公主的眼神要多溫柔就多溫柔,公主眼裡那從來都是離不開君上。
“公主,君上,晚宴已經備好,現在傳嗎?”河圖正了正嗓子,就算不在朝都,也要拿出幾分朝都的氣勢,公主是誰?怎麼說也是大荊國岑王族唯一的繼承人。
岑合卿看了一眼河圖,隻這一眼,便讓剛才僞裝得理直氣壯、正氣昂揚的河圖頓時虛心的洩了氣。
“傳膳。”下一刻,男子說話了,河圖如負重卸的轉身溜了,緊接着魚貫而入的菜肴,九念一愣,清一色的侍衛?而且端菜的動作竟然如此娴熟。
“這些都是王宮裡的侍衛。”岑合卿拿起侍衛遞上的木筷,了解到這齊昭都郡守出身,不再說什麼,放在正位之上。
九念看到正前方一道醬香肘子,雖然是一道平常菜,卻讓九念有些懷念。老爺子運氣出奇好的救了一個廚子,後來才知這個廚子曾是兩廣總督家的私廚,祖上更是皇宮裡禦膳的禦廚,一道平常的醬香肘子,一到嘴裡能融化成了蜜。
“公主請用。”下一刻,一塊冒着熱氣、切成小塊的肘子放在九念面前,九念一擡頭,有些不解地看着站在身旁的男子。
同樣是一身白色衣衫,不同于昨日的風塵飄逸,衣襟出簡單勾勒的花紋被男子穿出低調沉穩的感覺。而此刻,岑九念上一秒心大的坐在了位置上,才發現,男子是站着的,站在她身側。
他在布菜?!
“坐下一起吃吧。”九念這一邀請很合時宜,也很真心誠意。
讓這麼個人伺候你吃飯,你也得心大的吃得下去。她是公主不錯,一個被架空的公主若不在識趣一點,豈不是自個找死。
九念還不想死,那一世沒死成,這一世怎麼得也得小心點,首先别自個把自個作死。
“服侍公主是臣應該做的事。”對方沒有坐下的意思,神色平靜地接過侍衛手中遞來的碗,連放碗的姿勢都那麼的行雲流水。
看着夾菜的都熟練如畫一般,九念想不相信男子說的話都難。
岑九念咽了咽口水,頓時感覺那香味誘鼻的醬香肘子不敢吃了,擡頭看着男子,很努力地想從男子神情中看出不喜的神色來。
可是她失敗了。
“原先跟着公主近身服侍的玉響、塵隸已經不在了,由臣服侍公主,應該的。”岑合卿開口,站在一側的河圖想要上前接替君上的工作,可是不敢。
沒有搞清楚這裡面彎彎凹凹的九念很頭疼,也很好奇這個岑合卿的地位,一個擁有日落國實權,完全可以把她這個公主一腳踢到的實際掌權者,卻在表面上對她這個公主如此恭敬有加。
“有加”到連吃飯都親自服侍。
岑九念不習慣,就算是老爺子的紫雲山莊裡,管家、家政、園丁、廚師裡裡外外加起來近千人,可也沒有到要人在旁服侍吃飯的規矩。
于是岑九念想改變點什麼,讓自個心裡的壓力沒那麼大。
岑九念站起身,拉開身側的椅子,擡頭看向岑合卿,這才發現,整個屋内的人都看着她,目光怪異而僵硬。
河圖喉嚨一滾,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恨不得上前去替了岑九念剛才拉椅子的動作。
“坐下吃吧,我喜歡有人陪着一起吃。”岑九念做了這樣怪異的舉動之後,很艱難地找了個借口。
岑合卿轉過的頭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裡有什麼呼之欲出,三年前,他是坐在他身側一起用餐的,所以岑九念的話,讓他恍惚地有一刹那認為九念回來了。可是岑九念閃躲的目光卻否定了他的想法,他的九念隻會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希望每時每刻都有他陪着。
岑合卿沒有說話,卻讓岑九念瞬間壓力倍增,她是不是無意間做了什麼,讓對方誤會了?
她不是未經男女之事的人,岑合卿眼底毫不遮掩的深情,以及衆人對她與岑合卿的态度,她甚至可以百分百确信,她和這個岑合卿之間肯定有一腿,至于這一腿伸得有多長,從今日沐浴的情形來看――
簡直是毫無限制啊!
岑九念不忍直視。
所以意識到有誤會,岑九念有些慌了,所幸這屋内不止岑合卿一個人呀,岑九念一擡頭,就看見河圖茫然無措的神情,等着一雙大眼,傻愣愣地看着。
“河圖,你也坐。”岑九念直接招手,怎麼說,也是這小子把她從荒無人煙的原始叢林裡給找了出來。
“公主,這,這使不得。”公主,您就饒了我吧,你這不是把我當成了箭靶子了?
往日陪公主一起吃飯的也隻有君上,就連岑公子也沒享受過和公主一起用膳的殊榮,他更是……
“謝公主,給河大人拿一張椅子。”岑合卿開口,率先坐了下來,地下的侍衛立刻添了兩副碗筷。
九念終于敢吃了,對于一個剛經過了一個月荒野叢林挑戰的九念來說,這麼多菜不能夠自己動手吃簡直是一種折磨,并且很自覺地忽略場中微妙的氣氛。
“公主飽了?”九念放下筷子的第一時間,一擡頭,面前兩人都已經放下了筷子,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我飯量小,你們應該都沒吃飽,不用管我,我出去消消食。”九念起身,不給對方反應過來的機會,直接開溜,頓時有一種将岑合卿甩在身後的痛快感。
若是可以,九念真想回到三天前,不要回到這見鬼的複雜的日落國。
九念擡頭,雲層遮住了太陽,即使是晚秋,雖然這撓人的晚秋整的比夏季還熱,風景優美的院子在陰天下有一種荒敗的感覺,就如九念此刻的心情,明明是想大聲的發洩一番,或者直接腰間插兩把刀,直接架在那岑合卿的脖子上直接問。
不要給她壓力,她本不就是什麼公主,也不擅長于演戲,她生下來到死就沒需要去婉轉奉承,或者陽奉陰違的去接受另外一個人,也裝不了不該屬于她的故作含羞。
那眼神,那鎮定的神情,分分鐘讓九念有要露餡的可能,就算她明明就是很真的人,在那眼神下都會感覺自己是假的。
若是被發現,或者被懷疑她是假的,下場會極其慘。
看那深邃不見底的眸子,九念百分百确定有可能。
九念看向面前兩米多高的城牆,平整一緻的方塊磚砌成,一顆歪脖子的樹從院子裡伸出頭去。
九念轉頭看向四周,無一人,而牆外密密的竹林因風沙沙作響,如果沒有記錯,這是别院外的竹林,直通城外。
不管了,怎麼着也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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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見公主沒?”侍衛低低的聲音,頭也不擡,身一名侍衛也同樣面無表情,聲音也隻有兩人能夠聽見。單調無聊的巡邏,總會有人想出些解悶的方法,比如聊天,面無表情,聲音幾乎微不可聞的聊天。
“沒看真切,君上擋着了。”另一個人連走路的腳步都沒有任何改變,接過話。
“我倒是看到了,我在朝都六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公主。”
“長什麼樣?傳言說公主貌平無鹽,膽子很小?”
“長得婉約端莊,沒傳言中那麼無鹽。聽河大人手下的人說,公主失蹤前,從不跟先王、君上以外的人說話,更是在朝都内從不出來,大約很膽小的。”
“當然膽小,聽三年前的朝臣說,公主第一次上朝,躲在君上後面不肯出來。”
“我說,郝三,那樹上是不是個人?”一個侍衛一擡頭,看到前面歪脖子樹上垂下的裙擺,定睛再一看果真是個人,光天化日、賊心昭昭。
好小子,膽子不小,竟然敢來偷襲公主别宮,不将他們皇家侍衛隊放在眼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