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獨自一人坐在小小工廠宿舍的飯桌邊,扭開能源燈,就着燈光在寫作業。作業本的前方,擺放着一小籃子面包,那是早上吃剩下的,母親留給她,讓她放學回家肚子餓了,就先吃一點墊墊肚子。
今晚,母親好像又要回來遲了。工廠的工作真的這麼忙嗎,母親到底在做些什麼?她不清楚。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母親要帶她來工廠之中。她好歹出身于三大華夏世家之一的姜家的嫡支,小時候的生活是絕對的錦衣玉食,優渥豐足,上的學校也都是全聯邦排名前幾的學校。以至于小小的她,内心中就已經産生了一種驕傲之情,她為她的家族自豪,為她的身份驕傲。
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工廠之中,極大的落差讓她有些适應不了。但是她還是知道一點的,她們這是在執行任務,執行一個關系到全聯邦的機密任務,這些都是掩飾身份的手段。母親說:你和我要去拯救世界,拯救很多很多的人,我們會成為英雄。因此,再苦再難,也絕對不要退縮。咬牙挺過去,你就是英雄。
小小的女孩擰起初現英氣的眉頭,滿臉正氣地給自己打氣:姜牧黎!你要振作,不能給母親拖後腿。你要成為大英雄!
不知不覺,姜牧黎寫完了作業。她默默地收拾好書包,看了看時鐘,七點多鐘了。母親還沒帶飯回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正準備伸手去拿籃子裡的面包。突然南面陽台的窗外,亮起了金紅色的光芒。緊接着,整耳欲聾的轟然巨響猛然炸裂。姜牧黎感覺到心髒仿佛被重擊,驚得汗毛倒立,強烈的沖擊波直接将家中的窗戶玻璃震碎,姜牧黎下意識就鑽進了桌肚之中,蜷縮成一團。
發生了什麼?她驚恐萬分。透過桌腿的縫隙,她看向遠處那耀眼的紅光。熱浪從很遠的廠房爆發開來,一直到這邊的宿舍區,都為減弱。強烈的硝煙味夾雜着炙熱的風從破碎的窗戶中吹來,她躲在桌肚裡都感覺置身于烤箱。
心中湧起極度不詳的預感,她一咬牙,從桌肚底下爬出來,沖到門口,打算扭開大門沖到外面去看看。卻沒想到就在她碰到門把手之前,門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媽媽……”姜牧黎愣住了,仰頭看着站在門口的母親。心底莫名地發空,仿佛她覺得她的母親此刻就不該出現在這裡,心中完全沒有任何确認母親安然無恙後的喜悅之情。
母親牧心不說話,面容甯靜,帶着笑容。那表情熟悉又陌生,恍如隔世。她蹲下身來,抱住姜牧黎,輕聲道:
“孩子,一切都結束了,咱們回家。”
“結束了嗎?”姜牧黎覺得心裡很不踏實,仿佛母親在說謊騙她。
“結束了,結束了,我們回家。”母親站起身,牽起她的手。兩人什麼東西都不收拾,直接走出了家門。穿過熟悉的宿舍樓道,走下樓梯,她們走出了樓棟。身後的火光還在熊熊燃燒,母親卻不回頭看一眼,拉着姜牧黎快步走向黑暗。
她們坐入車中,母親駕車,一路快速開到了火車站。母親又帶着她坐上了回阿爾忒彌斯的車。她不說話,總是微笑着,好似解脫了一般。看得姜牧黎心裡有些發空,總覺得母親的狀态不很對勁,可她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軍事堡壘和操練場漸漸變作了連片的農田,金色的麥穗映在車窗上染黃了姜牧黎的雙眼。田間開着收割車的農民,脖間挂着的白毛巾沾滿了汗珠。
慢慢的,麥田變作了水田,水網多了起來。再過一會兒,一條泛黃的滾滾大江橫亘在眼前。大江之上,運輸船舶興興來往。穿上的船工水手們,黝黑的面容之上深刻着水網般的皺紋,那是他們行船幾十年來的歲月刻痕。穿上裝載着煤炭、建材、海沙,成就了聯邦百年來的基建事業。
火車一路向前,将大江甩在身後。再向前,火車穿越了城市中央。這裡是聯邦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高樓比比皆是。街上行人腳步匆匆,許多人一邊走路,一邊娴熟地操縱着手環id。一筆筆的交易,一項項的事業,一個個的家庭,彙聚在這個鋼筋水泥鑄造的聚落之中。每個人懷揣着生存得更好的夢想,在努力地拼搏着。
當這個鋼筋水泥的世界到頭,火車終于停了下來,牧心帶着她下了車。她們出現在了姜家的門口,仿佛約好了,姜思妍就站在門口守候着她們。
“終于回來了。”姜思妍道。
“是啊,終于回來了。”牧心道。
兩位母親彼此擁抱親吻,又将姜牧黎抱入懷中,一家三口終于團聚。小小的姜牧黎内心那種古怪的感覺便被抛諸腦後,心頭被喜悅之情占滿。她們歡天喜地地回了姜家,吃了團圓飯,又在一起漫談許久,抵足而卧,同寝同浴,不願分離半刻。姜牧黎長到這麼大,從來沒這麼快活過。隻覺得人生幸福而圓滿,再沒什麼追求了。
就這樣,姜牧黎重新回家了,重新回歸了她姜家千金的身份,過上了優渥的生活。雖然心中總是硌着一塊小石子,讓她有些不舒服,卻已經不能引起她太多的注意了。
一天複一天,一年複一年,姜牧黎在這樣的環境中飛速成長。沒過多久,就成長為了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女子,利用家中的權力免了兵役,上了大學,進了姜家旗下的大公司,衣食無憂,每日和一幫朋友遊戲玩樂,好不快活。但是也就在這個時候,外面亂了起來,漸漸有傳聞,說是九神系統即将升級改制,且每一位公民都必須強制信教。抵制的浪潮掀起,各地頻繁出現武裝起義,但都被血腥鎮壓,姜家所在的地方也不例外,這甚至波及到了姜家的生意,使得姜家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但是不管外界如何,姜家隻做好自己就行。這是姜思妍與牧心繼承家主位後的方針原則。
某日,姜牧黎聽到了兩位的母親的對話。
“你不走嗎?”姜思妍問。
“我回來時就說過,我再不走了。”牧心答。
“你曾經的理想呢?”姜思妍又問。
“結束了,什麼也沒有你們重要,我曾經傻過,這種錯誤不能再犯了,之後的事,與我無關了。”牧心再答。
沉寂在姜牧黎心中的那塊小石子跳動了起來,那種古怪的感覺再度攫住她的心,這一次,并未被立刻壓下去,反倒讓她心中起了困惑。
她的困惑随着事态的發展愈演愈烈。各地的起義遭到了血腥鎮壓,政府開始清算異黨邪教。大批的特務被派入民間,告發成風。腦海裡九神系統的束縛越勒越緊,人們甚至不敢有絲毫的歪斜念頭。人人自危,心中惶惶。因為告密之風,使得婚侶或兄弟姐妹反目、子揭父過、母舉女錯成為了一種常态。數萬的家庭破碎,十數萬的人頭落地,染紅了大地。
事态終于嚴重波及到了姜家,姜家這一年間,有好幾位核心成員被舉報,舉報人還都是族内人。姜家的生意早已沒了市場,家中條件一年不如一年。每個人在看别人的時候,眼神都是閃爍着的、不對勁的,你懷疑我,我懷疑你,好似周身一切都是别人構陷的騙局,稍稍一步走錯,就是萬劫不複。
姜思妍和牧心開始頻繁地跑教會,賄賂教士和神職人員,才能保證姜家内一定的安甯。每個人身上都要佩戴教會的象征标志,否則不敢出門。出門時低着頭,不敢左顧右盼,生怕與别人目光對接,就會讓人窺見自己内心所想。
又是一年,牧心與姜思妍終于無法獨善其身,被人舉報告發當年之事。恰逢春節,政府燃放起煙花爆竹,制造着春節喜氣的假象。卻有大批的官兵,趁此機會荷槍實彈地沖入了姜家抓人,就地審判。姜牧黎被壓制着跪在地上,無力反抗。頭頂的煙花絢爛爆炸,她的兩位母親卻就在她的眼前,被人用槍抵着頭,此一面,便是臨訣之永别。
母親牧心的神态安詳,行刑官問她:
“聽說你早年曾謀劃反叛,是嗎?”
“是啊。”她供認不諱。
“你後悔嗎?”
“後悔了,我若當初沒有那些愚蠢的理想,現在應當也不會死了。”她道。
“可惜啊,世上沒有後悔藥吃。”行刑官扣動了扳機。
就在姜牧黎的面前,她的母親倒下了。絢爛的煙花成了她生命最後一刻的背景,與當年的工廠爆炸又何其相似。
行刑官又問姜思妍:
“你還有什麼話說?”
姜思妍面無表情的看着跪在她對面的牧黎,最後說道:
“隻要你不放棄,你的媽媽就還活着……”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四周的人卻沒有任何的詫異反應,行刑官扣動的扳機,姜思妍倒在了血泊之中。
行刑官再問姜牧黎:“你呢?死前還有什麼話說。”
“不對。”姜牧黎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什麼?”行刑官終于詫異了。
“我說不對,這不對,這一切都不對!”姜牧黎忽然擡起了頭,英眉深鎖,眸光如炬又如劍,實質般洞穿眼前的景象。
“嘩啦”一聲脆響,眼前一切虛浮景象破碎,好似被打碎了的鏡子,折射出姜牧黎的外貌,片片鏡片之上,回放着過往種種真實。
這才是她腦海裡的真實,而非那虛構出的幻想鄉!
“哪裡不對?”有聲音在問她。
“我的母親,不是那麼軟弱膽小之輩,不是那種畏縮不前之輩。”她堅定回答。
“是嗎?但你不可否認,她後悔了。”那聲音歎道。
“她沒後悔,她從沒後悔參與革命,即便為此犧牲了性命,她也不後悔。”
“是嗎?你不是她,你又如何知曉。”
“她把未盡的事業交給了我,最後臨别,拍在我心口的那一掌,就是證據。我知道她想要說什麼,她說,心之所向,無所不往!”
“你要步她後塵嗎?”
“這不是步後塵,這是繼往開來,是沖破黑暗一往無前!”
“你如何能保證守護住你重要的人?”
“她們不需要我守護,我們都是志士,我們互相扶持,走在一條道上。誰身死都不是悲傷的事,埋骨道旁化作塵泥花草,也當萬世流芳!”
“眼高手低之輩,殊不知害人害己!”那聲音怒了。
“畏縮不前之輩,沒有話語權批判不斷為她們争取權益的先驅者!”姜牧黎铿锵回答。
“你真要當那所謂英雄?”
“英雄不是自封的,留待後世評說。”
那個聲音消失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黑暗。有一個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響起,缥缈傳來:
“你媽媽她還沒死……”
“我們正在營救……”
“還活着,不要放棄……”
牧黎倏然睜開了漆黑雙眸,有璀璨的銀河閃爍在她瞳孔中,好似撕裂茫茫洞黑宇宙的銀白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