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那一年的九月份,對這世上所有人來說,有滿滿三十天時間可以度過。但對我來說,卻隻有短短的一周。這一周仿佛一年一般漫長,又仿佛光速一般瞬息而過。一周後,我失去了對時間和這個世界的感知。
那一周,陪伴我的是暗無天日的書房暗室,冰冷的飯食,弗裡斯曼那冷酷又威嚴的男聲,以及他用這聲線說出的,讓人驚駭無比的話語。我的思想出現了兩極分化,它們激烈地鬥争,天人交戰,短短一周,猶如置身地獄。
八月底,我接到調令後,很快收拾行李準備前往蓋亞赴任。我的戰友們都異常羨慕我,因為在一般的士兵來看,大将親兵是夢寐以求的差事。首先第一點就是幾乎沒有生命危險,其次福利待遇更好,更輕松。最重要的是,親兵發展的空間往往更大,無論是繼續在軍隊混,還是轉業,都能拿到推薦信。這就是一個鍍金的過程,不少的軍隊高官,往往就是曾經當過一兩年親兵,然後被推薦到更高的位置上,從此飛黃騰達。
不過當時我已經覺出這調令有些非同尋常。按理說,完成任務後,我應該能抽身出來,不再涉足弗裡斯曼的計劃。果真如此,那麼最該做的應該是将我盡量調離中央,最好到更遠的地方軍上,觀察一段時間後解除對我的監視,這樣我才是真正的自由。但是我卻偏偏被調到距離中央最近的地方去了,這豈不是越陷越深?
即便如此,我心底依舊保留着微弱的希冀,期盼去做親兵也是另一種安排,當個兩年親兵,或許會有更好的待遇,也算是參與計劃的一種補償。
我真的太天真了。
來到蓋亞大将府第一天,行走在大将府的回廊之上,一切都很熟悉,沒有變化。十三年前我曾在這裡居住了将近兩個月的時間,沒想到十三年後,會以這樣的方式再度回來。
放下行李,不及休息,我就被帶去了大将府的書房。那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弗裡斯曼大将,初見面是在十三年前,那個時候的他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俊朗的軍人,雖眼含睿智,氣度沉穩,卻免不了有些許年輕人的朝氣和鋒銳。然而到現在,知天命的年齡,唇上蓄了須髭,鋒銳盡斂,一雙藍眸凝着幽沉深邃的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笑意卻根本沒達到眼底。積威已久,身處高位多年,一生都在權謀鬥争中度過,我再次見到他時,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牧少尉,請坐吧。遠道而來辛苦了,先喝杯茶。”這是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仿佛在接待一個剛剛遠行回歸的親近屬下。他沒有端出長輩的親昵态度,我記得我小的時候,他一直以我的伯父自居,還喜歡抱着我玩,現在卻全然不同了。
我沉默地坐下,仆人端上茶盞,然後便退了出去,帶上了門,留下我們獨處。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今春新茶,微苦回甘,清新曠遠,是好茶,隻是我也不知道多久沒喝過茶了。
他站在我面前,仔仔細細将我打量。按理說,上司高官站着,下屬坐着實在太過失禮,不過我卻并沒有站起身的意思。拘這些禮實在沒意思,我這人說話不喜彎彎繞,就愛開門見山,直切要害。當年迫使我兩位母親分離,間接害死我長母,使我有家不能回,硬是當了這麼多年的孤兒,我心中對他沒有絲毫好感,不去記恨他已經算是兇懷廣大。這一點他也應該知道,此刻裝着面上和善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他好歹是捏着我生殺予奪大權的人,有些話我不會明說,态度卻是要表現出來的。
“長高了,曬黑了,也漂亮了。”他笑着評價道,說着繞回自己的辦公桌後,坐下來。他理了理身上居家穿着的白襯衫和西服馬甲,即便是在家中,一身衣服也熨得筆挺,一舉手一投足盡顯貴族風度,一絲不苟。
他拿起桌上煙鬥架上的煙鬥,埋上煙草,點燃,依靠着椅子緩緩抽了起來。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一人抽煙一人品茶,氣氛頗有些沉悶詭秘。
良久,他終于說話了:
“我調你回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說明,也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果然,最壞的情況還是來了。
“這件事,很重要,也很隐秘。關系到這個黑暗的時代能否終結,人類是否能開啟一個新的社會局面。”他補充道。
若這話,是某個普通的人說出來的,我定要笑他中二病全開。但這話,偏偏是一個手握數十萬大軍,可以左右整個聯邦命運的高官大将說出來的,那麼它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能讓弗裡斯曼都覺得“很重要”的事,我不知我是否能承受其中的爆炸性内容。
“請等一下。”我打斷他,并直接提出了我的要求,“我希望退出計劃,這件事,你也不要說給我聽,我不想聽。我覺得,我們一家三口已經為你的計劃付出太多,是時候收回點成本和利息了。”
他看着我,慢慢笑出聲來。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從你進來後的神态和舉動就能看出來,全身寫着抗拒。”他道,“人之常情,我能理解。你恨我是理所應當,我所做的事也确實不值得原諒。不過,你也别急着下結論。如果我告訴你,你的母親沒死,還活得好好的,你又會如何?”
“什麼!”我蹭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瞪視着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你的母親沒死。當年的工廠爆炸事件,是我讓她做的。在爆炸發生的時候,她已經離開工廠隐世了。”他道。
我隻覺怒從心底起,快步走上前去,一掌拍在他的桌子上,激憤道: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這十三年來,我都以為她死了!你安的什麼心!”
他斜睨着眼看我,語氣依舊平和:“她的身份需要隐匿,我這麼做,是為了徹底斷掉她與從前的身份聯系,讓人即便查到她假扮陳正,也會發現她已經死了。同樣,你的身份更加需要隐匿,我若告訴你她還活着,你又如何能老老實實呆在孤兒院裡,不會想方設法地去找她嗎?你們倆還沒到碰面的時候,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我便沒有和你說。”
他倒是實話實說,但字字句句都充分地體現了他計劃至上,冷酷無情的本質。為了他的所謂計劃成功,哪怕讓他自己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何況是讓别人去犧牲。這就是弗裡斯曼大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你...是個冷血無情的魔鬼!”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即便被我罵做魔鬼,他也隻是笑笑:“我倒希望,我真的是魔鬼。”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
“不要急,急切不能帶來任何的幫助。你的母親沒死,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但是她在哪裡,我卻不能告訴你。即便你現在退出計劃,你的母親卻并沒有。她為了你,還在外面為我做事。你覺得,你此刻退出計劃,真的能行嗎?計劃一天不成功,你的母親一天就不得回。而如果你聽我一言,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就能使計劃成倍地加速,我可以保證,五年内,應當就能完美結束。你覺得,意下如何?”
“我聽你鬼話就怪了!”我氣得渾身發抖,就要往外面闖,卻被他喊住。他的語氣變得極為威嚴,帶着迫人的巨大壓力:
“姜牧黎!你想好了,走出這個門,我就會下命令,府内親兵會朝你開槍,你覺得你能以一人之力敵過那麼多人嗎?與我撕破臉皮,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卑鄙無恥!”我大罵他。當時的我,還不具備如今的身體能力,雖然自信自己的身手撂倒五六個人不成問題,但這裡是蓋亞大将府,銅牆鐵壁,人人持槍,我又能逃到哪裡去?何況他手上抓着我的把柄,我如何能逃?
“回來,請坐,不如聽我一言。”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站在門口,克制着自己上前去抓住他的沖動。
“13年前,有一個孩子,口口聲聲說要拯救世界,如今,是忘記了嗎?”他轉過身來,幽深的藍眸凝視着我,口氣異常的嚴肅。
他戳中我軟肋,我惱怒道:“小孩子說的話,你也能當真?你成心要我加入計劃,當初就不要假惺惺地讓我做什麼選擇。”
“為什麼人們總是這樣呢?”他歎息道,看着我的眼神中失望淡淡滲出,“将一切的過錯、罪孽,怪罪到别人身上。自己做過的事情,不願去承認。即便承認了,也要加一句:我當年太年輕,什麼都不懂。逃避責任,規避風險,退縮忍讓,自诩好人。當事情不得已時,一句都是你的錯,便可将自己摘的幹幹淨淨。姜牧黎...”
他頓了頓,盯着我的雙眼,輕聲道:
“你的熱血大義,去哪兒了?你是不是,還不如七歲的自己。”
我渾身一震,皮膚上爬起雞皮疙瘩。
“人就是這樣泯然衆人的,能當英雄的,注定隻是極個别的少數人。現在有一個可以成為英雄的機會放在你的面前,本來非你莫屬,但現在,我需要考量一下,你是否能夠勝任。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想退出。”
我僵在原地,捏着拳頭道: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也是自私的,這沒什麼不好承認。沒有誰會任你予取予奪一點反應都沒有,在經曆被你欺騙、利用和強逼這麼多年,我已經受夠了。我想我已經為七歲的自己那句天真的話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我煩了。熱血大義不能當飯吃,我隻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自私.......”他笑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多麼美妙的借口。你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即便沒有這個計劃,沒有革命,繼續存續個三五百年不成問題?你不想要全世界都過上自由快樂的日子,隻想要自己和家人在一起,在壓迫下苟且活下去。”
“難道不是嗎!這個世界如何與我何幹?我隻過自己的日子,不行嗎?怎麼就苟且了?沒有我,沒有那些政客,沒有你這樣的大将和軍隊,這個世界照樣運轉下去。你們這樣天天鬥來鬥去,又能如何?你又何談你是為了大義?你不過也就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欲罷了!”我大聲斥道。
“你少猖狂!”他聲音拔高,中氣十足的一嗓子,将我釘在原地,“别把什麼人都想得和你一樣自私。我告訴你,沒了我,這個世界不會照常運轉下去,一旦我與我手底下的勢力消失,全聯邦的人将會遭受更加恐怖的精神威壓,統治将會更加殘酷,束縛将會更加嚴厲,人們看不到自由,看不到希望。”他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道,“這個藏在我們腦子裡的監視系統,會帶領人類在50年以内走向末路。”
“什麼意思?”我驚駭問道,我想我當時的面色是煞白的。
“你現在想知道了?”他挑眉看我。
屈辱和不甘使我漲紅的臉頰,我咬牙,不願承認。他卻也不在乎,淡淡道:
“不必擔心,我沒有那麼殘暴。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和你說,即便你最終仍舊想要退出,我也可以放你走,不會殺你滅口。你坐下吧,希望這句話,我不會再說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