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暗鬼
初一看着跟他一樣糾結的主子,皺着兩道淡眉,有些不樂意,“不就是一個夢,嫁了就嫁了,跟住不住有什麼關系?”
“關系大了。”文璟低低一笑,想着雲微瀾那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怕隻怕,她夢裡的新郎,是你家主子。”
“啊……”初一瞪大了眼睛。
文七抽了抽嘴角。
半晌,初一喃喃道:“于是,她怕夢變成現實,所以跑了麼……”
“應該是沒錯。”
得知真相的初一眼淚幾乎掉下來,要是雲微瀾在這裡,他一定會踮着腳尖罵她一句:“笨蛋!嫁給我家主子有什麼不好,這麼溫柔,這麼體貼,這麼善解人意……”
最主要的是,還從來沒有女人因為怕嫁給主子而逃過呀!
若是主子對外宣稱一聲要成婚,整個京都,不,整個大魏的女子隻怕都要趕着來擠安平王府的大門吧?她實在是太不識貨了!
恨其不争的童兒與第一次懷疑自己魅力下降的主子齊齊歎了口氣。
被嫌棄了啊……
文七默默望天,等到主仆倆歎息聲落,确定短時間之内不會再次哀歎的時候,拿起矮幾上的酒壺往上面倒了點酒,蘸着酒水寫了幾個字。
初一湊近一看:“許伯年?”
文七又寫了幾個字,分别由初一念出:“偶遇,交談,一刻鐘。”
寥寥幾個字,将一件事簡單地作了概括,文璟掂着酒杯,杯中酒液漾出點點銀光,如落了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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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内城,穿過街市,雲微瀾漸漸從熱鬧之中脫離出來,四周趨于靜谧。
遠遠望見那一片白牆黑瓦,她的心也一下子靜了下來,腳步放緩,像是怕驚擾了那位靜修的名士,緩步往門口踱去。
月光斜斜地照着保留了原木質樸本色的大門,她走上台階,将提了滿手的大包小包湊了湊,空出一手舉起門環,正想敲下,腦海中卻突然一緊,似有一根看不見的弦上了箭。
她站着沒有動,手卻慢慢松了門環,狀似不經意地将手裡的東西分了分,像是不堪重負似地分别提在兩手上。
月光極為明亮,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門上,連頰邊散落下來的幾根發絲都看得清楚,身後是另一戶人家的高牆,高牆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卻是陰影。
極亮之外便是極黑。
她身在極明之處,那極黑之地就成了視覺盲區,更何況,她之前把目光都投在了這片光明之地,未曾向那陰暗混沌的地方看過一眼。
空氣中蘊藏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她突然轉身,快步向台階下走去,也就在這時,黑暗中寒光一閃,一條銀光自暗處射出,在空中劃過一道森冷弧線,在明光下化作銀亮刺目的光刃,擦出細微的劃破空氣的細微之聲。
随即,一道黑影如夜鬼,迅速向她刺來。
雲微瀾猛地揚手。
手裡的點心如同兩把流星錘,一手擋刃,一手擋鬼。
“卟!”
“呲!”
幾乎是同時,手裡的點心都散了架,掉落一地。
她沒有停,将手裡殘餘的斷繩一扔,瞬間拔出腰間短匕,向暗鬼撲去。
暗鬼手中長劍被點心一絆,動作已然一滞,見她撲來,擡劍一擋,刮擦之聲刺耳,黑暗中更是火星微濺,濺亮了暗鬼的臉。
蒙着黑巾,隻有一雙沒有溫度死氣沉沉的眼睛兇戾畢露。
兩廂對峙,彼此近在咫尺,力量的懸殊卻是顯而易見,不過須臾,雲微瀾便被迫得往後退至牆根,後無退路。
對面的眼睛麻木陰冷。
“撲!”幾乎輕不可聞的一聲輕響,一根細針自那暗鬼口中吐出,穿巾而過,直射雲微瀾面門。
避無可避。
她面色如霜,擡手一擋。
“當!”手腕一疼,一麻,手中匕首哐當落地。
長劍利刃轉瞬即至。
眸色中映着寒光,她霍然擡起膝蓋,眉目沉然,用盡全身之力往上一頂,便是穿了金鐘罩鐵布衫,也要讓他絕了子孫。
暗鬼一聲悶哼,極為痛苦地往後一縮,那劍卻依然朝她頸間劃來,隻是慢了一慢。
這一慢,已足夠她脫身。
她頭一偏,在狹小的空間裡堪堪躲過那劍,劍風削落了鬓邊碎發,她已一彎腰,自斜側裡沖了出去,沖出去的同時撿起了地上的匕首。
沒有遲疑,也沒有回頭,她拔腿直奔。
耳側風聲如刀,殺氣滾滾而來,後頸森寒轉瞬即至,她突然刹住奔勢,一彎腰,握刀的左手往後狠狠一送。
又是一記悶哼,匕首紮進暗鬼腹部。
他來勢極快,追上她隻是一瞬功夫,然後他想不到,已經被傷了右手的她會突然停下,并且送他一記殺招。
因此這一刀紮得極深,他自身的沖力成全了雲微瀾手上的刀。
雲微瀾松開手。
剛才那一下紮得太深,她手上力氣不足,無法一下将匕首拔出,索性棄了。
她再次往前奔出,腹部那一刀雖深,但不至于緻命,若是停留,以暗鬼之能還是可以殺了她。
然而才奔出幾步,脖間忽然一緊,一條細細鐵索将她套住,忽地一下将她扯了回去。
一套一扯間,喉嚨裡猛烈的疼痛讓她幾乎眼前發黑,而鐵索瞬間已收緊,扼住了她的呼吸。
空氣不能入肺,窒息的感覺很快襲來,她摳住脖子上的鐵索,黑暗中睜大的眼睛冰冷而漆黑。
天際的月色失了光華,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濃厚雲層擋住了皎皎清輝,天地間一片昏沉難辨,連遠處的那點燈火也轉為模糊。
萬般艱難地與死神作着較量,緊摳鐵索為自己争取呼吸的指甲盡數裂開,漸漸滲出了血,在脖頸間畫出凄豔的顔色。
喉嚨裡火辣辣地疼,然而拼了全力換來的呼吸的機會,将這種疼痛完全忽略。
這一刻生死搏鬥,這一刻無限艱辛,這一刻在生與死的邊界中往來徘徊,一分分感受死亡氣息,一寸寸體會生命流失與黑暗來襲。
時光不過一瞬,卻漫長而難熬,這無聲無息的暗夜,似乎将成為她永遠的歸宿……
世态炎涼。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間,第一次真正直面死亡,也真正體會到這世間的殘酷,這場黑暗中無聲的謀殺,在一開始便注定了輸赢。
緩緩松開了手,身子慢慢下沉,往地面墜去。
鐵索始終沒有松懈半分,在下墜的時候更是将她的喉頭勒得不留絲毫空隙,眼前的景物時而黑,時而紅,充斥着滿目的黑暗和血紅。
身子着地,她沒有半分動彈,那黑夜的鬼明知她已不可能活,依然又勒了片刻,才松開她,捂着肚腹彎腰下來按她頸間的脈搏。
然而才彎到一半,他便感覺到心口一陣涼,像熱烘烘的兇膛裡,突然被人塞進了一把冬日裡的雪,那雪和着兇腔裡的熱血慢慢融化,涼意便順着心口向四周漸漸散發開來,一直涼到了四肢百骸……再也沒能暖和起來。tqR1
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着插在兇口的那把劍。
那是他的劍,使了很多年,光線再暗也能一眼認出,隻是……剛才它掉在了哪裡?
沿着劍,他看到那隻穩穩握住劍柄的手,然後是剛才已然死去一般的那個人。
那人臉色蒼白,唇色發紫,那眼睛卻黑亮得驚人,即使在這模糊不清的夜裡依然讓人心驚。
他無聲無息倒地,至死也不明白,他要殺的人為何沒死,已經死了的人為何還有力氣殺他,以及,他為何會死在自己劍下。
可惜,無人告訴他答案。
夜風卷起塵土,夾着濃烈的血腥味,雲微瀾仰頭倒在地上,望着天上随風而走卻始終不散的雲絮,再也無力起來。
她從來不信命,也不信注定,她隻信自己,哪怕最後輸了,也要搏一搏。
可這一搏,當真是花盡了她身上最後一絲力氣,盡管大門就在幾步遠,隻要爬過去,敲響門環,裡面的人就會出來看到她,可是,她實在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了。
她任自己躺在地上,與自己的身體作着對抗,不讓綿綿不斷湧上來的困頓與疲倦将自己吞沒,直到,看到一個身影朝這邊走來。
心中一松,無邊的黑暗襲卷而來,在她陷入昏睡之際,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他娘的,早知道就讓他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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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新回來得有些晚。
明日是中秋,他們為了給善堂多掙點錢,就自發地多做了好些燈籠,而他因為答應過小白菜要回家,才提前歇了手。
一路上,他還在想着那幾個仗勢欺人的管事一人蹲了一個角落狂吐的樣子,想想都覺得解氣。
有了這次教訓,他們以後應該再也不敢動什麼歪心思了吧?
看着宅院就在前面,想到小白菜就在裡面等他,他的腳步更加輕快,幾乎要跑了起來。
“砰!”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他毫無防備,重重地摔了出去。
他疼得呲牙咧嘴,哼了幾聲想要爬起來,突然覺得不對——哪來的血腥味?這麼濃,就像在身邊一樣。
這麼一想,心中便是一驚,痛也顧不得了,連忙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往身後看去。
這一看,便吓得心都要跳了出來,一聲尖叫卡在喉嚨裡,腳都軟了。
殺……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