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布蒙上那一瞬間,君珂做了兩個動作。
第一是按下了因為警覺而聳身欲起的幺雞,示意它“我沒事。”
第二是尖叫“翠墨,我肚子好痛!”随即砰地向後一倒。
腹中疼痛,力氣單薄,看見那幾個男人身影的一霎,她便知道自己隻可智取不可力攻,與其等對方出手擊昏她任人擺布,不如自己先昏,保持清醒意識,才可以找機會逃走。
她昏得幹脆利落,翠墨下意識扶住了她,一時倒怔在了那裡,她奉命困住君珂,紅布一蒙,趁她看不見時令護衛打昏她,不想君珂自己先昏了。
“這藥可真厲害……”翠墨咕哝,心想那酸梅湯裡到底放了什麼?藥是夫人房裡的嬷嬷親自和柳大夫要的,說是常失眠,求點助眠藥物,按說沒什麼毒性,怎麼會肚子痛?
她卻不知道,柳杏林家風嚴整,因為在冀北之地享有盛名,經常出入豪門巨戶,柳家老爺子珍惜名譽,害怕孫兒卷入豪門内宅常有的傾軋肮髒事兒,壞了這一世聲名,所以常常對他耳提面命,不許他給内宅婦人任何不當藥物。
所以柳杏林給的隻是普通補藥,按說君珂喝了這酸梅湯不會昏也不會痛,不過她太貪涼,大姨媽在鬧脾氣而已。
翠墨扶住君珂,一瞬間也想不了那麼多,昏了最好,省事,她打個手勢,幾個護衛扛起君珂便往内室走,還要去捉幺雞,幺雞爪尖一彈,騰空竄起,流光般沒入黑暗不見。
護衛怔了怔,道:“這狗好快……”來不及去追,隻好跟着進了内室。
君珂在護衛肩上肌肉繃緊,心中極為緊張,她原以為要被擄出去什麼的,不想卻往内室走,難道……瞬間腦中掠過電視上所說的那種女性常常遭遇的悲慘案例,不由渾身一冷。
手指緩緩下移,撫在了大腿之側,那裡有她悄悄打磨過的一柄簪子,铮亮尖銳如匕首,她打定主意,萬一真是那種倒黴事情,也就别再裝昏了,戳瞎一個是一個,戳瞎一對賺大發!
快到内室之前,忽然拐了個彎,并沒有進她的房間,而是進了院内小廚房,護衛把她放在一張大桌上,君珂努力放松繃緊的肌肉,不讓自己被人看出清醒,聽見翠墨低低道:“那狗跑了也好,本來就不該在。”
君珂心念一閃,那天有人想殺幺雞一幕湧上心頭,看來這批人,終于要執行計劃了,一直将她圈養着不放,就是為了這一天。
這麼一想,反倒心定了些,看樣子應該不是她想象的那種事兒。
有人俯下身來,在看她的臉,半晌道:“雖然有點像小姐,但仔細看差别不小,還是要整整的。”
“那就快點。”翠墨不耐煩地道,“做完了咱們還得逃命!”
“做完了你就是小姐身邊第一紅人了。”有人笑道,“怕什麼,等下做完,把這丫頭往内室一扔,咱們下地道出城,投奔小姐去,小姐那麼得魯南王爺喜歡,将來換個身份收了房,保不準還能做上王妃,到時咱們也算熬過來了。”
“唉。這說到底是下策。”有人歎息道,“将軍想和魯南王爺裡應外合的計劃還是洩露了,看來将軍和夫人今晚性命不保,好在将軍深謀遠慮,讓小姐早早就過去魯南王府,說是做人質,其實也是怕事機敗露周家會滿門喪命,想辦法給周家留個香火,今晚冀北王府果然來查抄了,等這丫頭代小姐一死,過上幾年,小姐嫁了魯南王爺有了子嗣,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運氣再好點,皇位要是落魯南王頭上,咱們小姐還能撈個貴妃呢!”
“如此說來,”有人拍拍君珂的臉,“這丫頭功勞巨大啊,替未來的貴妃娘娘去死,死有哀榮。”
“你們哪那麼多廢話!”翠墨跺腳,“人很快就要到内院,快點把事辦完正經!”
那批人收了嬉笑,有人上前去揭君珂的蒙眼布,君珂趕緊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便有種恐慌感,多年來她習慣于依賴自己的眼睛,看得透人體骨骼,看得穿重重障礙,如今,隻能靠聽了。
四面有細碎聲音,有人在廚房櫃子裡翻找,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工具,有人在掰着她的臉端詳,不住嘟囔:“眉毛分太開,剪點細毛來往中間湊湊……膚色比小姐亮,塗點蛋清粉……眼皮那麼深,用膠黏了,尾端向上拉,小姐的眼睛比她細長……”一邊說着一邊在她臉上動作,冰涼的手指爬在肌膚上癢簌簌,鼻端淡淡的粘膠蛋清和各種古怪氣味,君珂暗暗忍着。
她在冰涼的觸覺和細碎的聲音裡忍住惡心,忍住動作,忍住心底所有激越憤懑的情緒!
人心之險,甚于山川!
長久籠罩的疑雲今日終破,原來周家人死命要把她圈養此地,不過是為了萬一事情敗露,要她代死!
周将軍執掌冀北十萬王軍,卻有了外心,和魯南王勾結,大概是要對冀北王不利,為此将女兒悄悄送了出去,周府平白失蹤了唯一親生小姐,必然會引起冀北王府注意,正巧她穿越時空落在周府附近,送上了一張有點相似周小姐的臉。
想必周将軍看見她定然眼睛一亮,李代桃僵妙計瞬間誕生,用她來麻痹冀北王府,計劃順利最好,萬一不順利,冀北王府滅周家滿門,“周小姐”死去,另一個周小姐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活得很好。
真是好計劃!
不管她是否無辜,不管她是否有恩于己,不管她是否也是一條命!
冷漠自私,草菅人命,以怨報德,這就是封建時代的士大夫貴族階層?這就是古代王朝冷酷無情的真面?
君珂想着救夫人命之後的周府的感激,和感激之後依舊送上的迷魂湯,想着周夫人周将軍源源不斷送禮卻始終沒有親身來謝,是真的因為體弱或繁忙,還是内心有愧不想面對她?
君珂隻覺得牙齒一陣陣發酸發涼,這些古人當真讓她領教了,什麼叫“齒冷”。
……今日若能逃生……君珂聽着那清脆細微的刀剪之聲,在心底咬牙暗誓:
定要回報周府!
定要做回自己,永不任人擺布!
定要這冷漠王朝,再不能将人命如草芥,碾滅!
……臉上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有人捧着她的臉,像看着自己制作的工藝品,不太滿意地道:“時辰倉促,也隻能這樣了……”
外院的聲響已經越來越接近,隐約聽見驚呼和呵斥,蓬一聲似是火光亮起,映紅半邊蒼青的天色,随即有人長聲喝道:“奉冀北王府令,捉拿謀逆叛亂之周永州及其親眷家人計一百一十三人,所有人原地受縛!抵抗者!擅闖者!逃逸者!格殺勿論!”
那人聲音雄壯,在紛亂周府之内悠長地傳開,君珂心中一驚,難怪周将軍要弄個假小姐,冀北王府好精明,全府上下所有人數都早已摸清,哪容你逃出一個小姐去?
翠墨跺腳,低喝:“快點!”
幾個人七手八腳将君珂扛起,準備往内室送,君珂思考着,是現在暴起,還是等到了内室再偷偷逃出?到時還來不來得及?
一行人剛走了一步,忽聽腳下一聲巨響。
随即有人笑道:“挖洞者,扛人者,被扛者,統統歸我!”
第八章相救
那人聲音清朗,帶點少年變聲期的微啞,卻并不似别人那般難聽,反而添了幾分成熟低沉的魅力,讓人耳膜覺得很是舒服。
君珂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随即身子一陣震動被放了下來,幾個周府親信發現有外敵進入,驚惶地放下了她做出應敵姿态,君珂悄悄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地面不知何時多了個洞,想必就是先前說的逃生地道,洞旁背對着她,站立着幾個人,靠她最近的是一襲淺绯色袍角,繡着精緻的海水江牙,袍角下微露黑色薄底靴的靴跟,靴邊鑲一道金邊。
這人整體衣飾都是那種不顯山露水的低調的奢華,和他的聲音相得益彰。
“什麼人!”翠墨看見對方竟然是從周府的地道裡竄了出來,心中頓時一涼,勉強撐着厲喝,“膽敢擅闖周府……”
“好吵。”少年揮揮手。
一聲應諾,腳步移動,從君珂的角度隻看見衣袍的掠影團團一閃,啪的一聲脆響,翠墨一聲尖叫,幾個小小的白白紅紅的東西飛濺,在地上彈跳幾下落在君珂身側。
君珂一看,帶血的牙齒。
“閣下何人,來此何幹,兄弟們自認未曾得罪,您若有什麼需要,盡管……”有人被對方出手所懾,以為是趁周府有難來撈便宜的強梁,放緩語氣,試圖懷柔。
“扯淡。”少年一笑轉頭。
砰砰又是幾響,周府護衛驚呼連退,那少年已經撿起先前丢在一邊的紅巾,先給君珂把臉蒙上,随即将她抱起,笑道:“我來接我的人,與你何幹?”
他抱起君珂,隻覺得她輕若無物,不禁心中憐惜,輕輕去撫君珂的臉,一邊柔聲笑道:“我家未婚妻似乎最近蒼白了些……”
君珂在蒙面紅巾後悄悄睜開了眼睛。
睜開後卻大失所望,還以為能看見對方是誰,結果這家夥還歪七扭八圍了個蒙面巾,她透視隻能看輪廓,對方面巾一圍,相貌便更難捕捉,隻是隐約覺得那眸子明銳,如沉了萬頃的海如采了漫天的霞,光豔璀璨,不可方物。
這還是隔了面巾隻見虛影,這雙眼睛要是當面相對,該是如何風神?
她此刻已經認出這正是那晚投懷少年,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此時突然出現,好在無論如何,這人應該沒有惡意。
那邊少年帶來的手下已經和周府護衛打在一起,在狹小的廚房内捉對厮殺煙塵四散,闆凳桌子碎片激射飛舞,這邊少年旁若無人巋然不動,隻專心抱着她,像看着一件稀奇寶貝,手指輕柔地去觸她的臉,卻又一觸即收,想起什麼似地輕笑道:“可别,醒了會生我氣。”
哦沒事你摸吧摸吧,隻要你摸得高興帶我走就成。
君珂眼珠子轉得飛快,心思全然不在那少年身上。聽得不多時便是砰砰幾聲,似乎有人倒下,随即聽見一個粗豪的聲音道:“主子,幾個人都已被擒,請您示下。”
“這群混賬東西,帶了他們小姐要去幹嘛呢?冀陽城裡現在别說姓周的,就是姓吉的姓匡的都跑不出去。幸虧我來得及時。”那少年攬緊君珂,語氣平淡,卻自有生殺予奪的尊貴,“這本就是該死的人,打昏了扔出去,等下王軍自然會接收送去斷頭台。”
君珂挑眉,她毫不憐惜那幾人性命,隻想着這少年也是誤會了,當她是周小姐,以為這群護衛是要将小姐救走呢。
“我們走地道。”少年吩咐道,“不然撞上……就不太好看了。”
“主子。”那粗豪聲音有點猶豫,頓了頓才道,“您真的要救這周家小姐?周家……”
“我不想要的,誰也勉強不得我。”少年悠悠截斷他的話,“我想要的,我管它殺人放火。”
君珂險些噗地笑出來,趕緊忍住,在心底大贊一聲:痛快!
“走吧。”少年吩咐,抱着君珂要下地道。
君珂心中一急,幺雞還沒回來呢!還有她的行李,今日之後周府必然貼上封條,再想回來找就難了。
她一擡手,扯掉了蒙面的紅巾。
那少年蒙住她的臉是怕被其他人看見惹麻煩,此時君珂突然伸手扯面巾,倒把他驚得一怔,道:“你沒暈?”
君珂望着他的眼睛,心想我差點也被你給眩暈了。
她迎着他,烏黑眸瞳底金光一閃,那少年觸及她目光,刹那間雙眉一挑,淺淺一笑。
他一笑間眼神流動如層層星火煙光,這半卷陰霾半冷月的天色都似因這一笑雲散月開。
随即他坦然來牽她的手,微笑道:“你沒暈那是最好不過,跟我走。”
他還是那種半命令卻不讓人讨厭的語氣,掌心柔軟,虎口處卻又親切地生着薄繭,那種微微磨砺的觸覺,反令人因此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