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司馬承祯師徒,孔晟年輕俊秀的面孔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倒背雙手,慢吞吞地走回城去。
他此刻的心情極好。無根無蒂無依無靠的浪蕩子孔晟的命運已經被悄然逆轉,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運轉,波瀾壯闊的新生活即将到來,他不承認自己是曆史的篡改者,卻堅定的相信自己是一段曆史的創造者。
至少,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創造屬于自己的曆史!
江甯郡城依舊笙歌燕舞,歌照唱舞照跳的江甯人無論高低貴賤地位尊卑,都不曾受到戰亂的絲毫影響。哪怕是新皇登基的消息,都在城中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
孔晟穿過繁盛的市坊,一路獨行,走向他暫時寄身的順升客棧。
不多時,孟超帶着兩個家奴突然出現,攔住了他的去路。
孔晟長出了一口氣,心道這些跳梁小醜終歸還是按捺不住,急吼吼跳出來了。該來的總是要來,他料定劉念這些衙内子弟頂多就是給自己“上點眼藥”,挽回一下過去失去的面子,所謂水來土屯兵來将擋,也沒什麼好怕的。
對于彪悍的勇猛的孔晟,孟超其實一直有些畏懼。城内的衙内們大多想不通,這孔家文弱至斯的小厮如何就天生蠻力驚人,兇猛彪悍過人?上天的安排也忒邪乎詭異。
見孔晟一眼望來,孟超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定了定神,端着架子故作傲慢道:“孔晟,明日午後,劉念劉公子和周昶周公子在煙雲八苑的玫瑰坊設下飲茶文會宴席,聯名請你赴會,滿城士子将再次與你比試詩文,你可敢來?”
見孟超這厮竟然色厲内荏虛張聲勢地對自己用起了幼稚可笑的激将法,孔晟忍不住笑了,他掃了孟超一眼,淡淡道:“請回複劉念和周昶兩位,孔某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孔晟擡步就走。
孟超想起孔晟平素兇猛的架勢,不敢再阻攔,卻是站在道旁大聲喝道:“孔晟,如果你不來,分明就是欺世盜名之徒,剽竊詩文之輩,若是如此,劉周兩位将聯合江南士子聯名上書衙門,将你逐出士林,發誓永不與你為伍!”
孔晟聞言猛然回轉身來,目光深沉,卻并不慌亂。
他望着孟超冷冷道:“這大概是周昶的主意吧?單憑劉念那貨色,還想不出這種斯文狠毒的招數來。看來宴無好宴,你們是鐵了心要挾威逼孔某赴會,想必布下了陷阱引我入彀了。”
孟超大笑:“你敢去還是不敢去吧?給句痛快話!”
孔晟轉身再走,卻撂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告訴劉念、周昶,如果他們想玩,孔某就陪他們玩到底,不過,我希望他們能玩得起,别到時候哭爹喊娘,吓尿了褲子!”
孟超見孔晟答應下來,狂喜過望,也沒有聽出孔晟話中的“語病”――這個年月是沒有褲子的。他帶着家奴一路小跑,直奔臨近的燕雲樓。燕雲樓上,劉念、周昶一批人正在開懷暢飲,焦急地等待孟超的消息。
孔晟腳步加快,再無停留,返回了順升客棧,進了自己的房間。
望江樓詩會之後他就暗下決定,今後盡量避免參加此類附庸風雅的聚會出什麼風頭。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出風頭的人,隻是自己前身這位名聲太過狼藉,他迫于無奈才走了這種路子。
周昶和劉念聯合設宴搞什麼文會,必然是有陰謀的,誰都看得出來。所謂比試詩文,其實來者不善。孔晟心知肚明,他本想置之不理,但這周昶也算是一号人物,頗有心計,竟然想出了這麼一招,威逼孔晟入彀。
若是孔晟不去,以劉家在本城的權力和勢力,以周昶在江南士子中的影響力,他們聯合一大批士子聯名發布聲名,操縱輿論,将孔晟污蔑為欺世盜名之徒,那就糟糕了。
孔晟其實對虛名看得很淡――所謂江南第一才子的美譽,對他來說一文不值。但,他想要在大唐出人頭地成就一番功業,在機會來臨之前,他暫時還需要維持這麼一個名聲。
既然如此,那就單刀赴會,且看劉念和周昶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對于劉念,别看他是劉郡守的兒子,孔晟還真不把他放在眼裡,這就是一個無知衙内纨绔子弟而已,不足為慮;真正讓他有一絲警惕的是周昶,出身義興周氏的周昶。
義興周氏在江南樹大根深,出身周氏的周昶又頗有才名,而在很多時候,文人的算計是殺人不用刀、文人的狠毒是蘊藏在談笑間的,不得不防。
孔晟靜靜地趺坐在床榻之上,梳理着自己淩亂的思緒,陷入了良久的沉思當中。
楊府。
楊奇得到楊寬的報告,先是一怔,旋即微微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這周昶頗有算計,倒也是一号人物,若不是孔晟這小厮橫空出世,本官早就招他為婿了。不過,于今既然有孔晟,那就讓這兩個少年郎鬥上一鬥,我們靜觀其變即可。”
“是,小人明白。”楊寬躬身施禮,退了下去。
華麗的屏風後面,楊雪若扶着母親鄭氏走轉出來,鄭氏皺眉道:“夫君,周昶有才有貌,出身名門,就算他在才學上輸了孔晟那厮一籌,也遠比孔晟更适合當我們楊家的女婿。”
楊雪若聽了母親此言,柳眉輕挑,卻是保持着異樣的沉默。
楊奇搖了搖頭:“夫人莫急。此番就是一盤棋局,盡在本官掌控之中,本官願意再給周昶一次機會,若是他能反敗為勝,壓下孔晟一頭,本官也酌情會考慮招他為婿!”
楊奇擡頭望向了女兒,淡然道:“女兒,你意下如何?”
楊雪若幽幽一歎:“單憑父親大人做主。隻不過,女兒以為,周昶應該不是孔晟的對手,他這一番和劉念聯手,煞費苦心,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哦?怎麼這樣說?”楊奇撫須輕笑:“說來聽聽。”
“父親大人,周昶是清高的士子,江南新一輩士子的領袖人物。他一向對劉念等人不屑一顧、羞與為伍,這番之所以肯與劉念聯手,無非是想要借助劉郡守的權勢操控大局,試圖将孔晟逼到某種陷阱之中。女兒不知他們有何密謀,但想必孔晟必有應對之策。”
“論心機,周昶遠不如孔晟。孔晟滿腹才學卻隐忍至今,故作浪蕩數年如一日,甘于承受滿城的非議和罵名,這種深沉的心機,不是周昶所能及的。”
“論手段,周昶更不如孔晟。孔晟天生神力,過去習練武技,如今又遇白雲子仙長傾囊相授……現在回想起來,孔晟性格果決,甚至有幾分匹夫的勇猛彪悍,若是狹路相逢,周昶和劉念又豈能是孔晟的對手?”
“父親大人,孔晟才學驚世,善于隐忍,心機深沉,兼之文武雙全勇猛過人,他厚積薄發刻意一鳴驚人,要說他對現在的局勢一無準備,女兒并不相信。這樣的人,絕非池中之物,不是周昶劉念之流能相提并論的。”
楊雪若娓娓道來,俏臉微紅。
鄭氏皺了皺眉,女兒如此盛贊孔晟,她心裡很不舒服。但她又感覺女兒的話頗有些道理,無可反駁。
楊奇深深望着女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楊家的女兒果然是獨具慧眼,視野開闊!夫人,你遠不如女兒有識人之明啊!”
“照這麼說來,女兒是心儀那孔晟了。”
楊雪若銀牙輕咬,知道機會難得,她定了定神向父親拜了下去:“父親大人,孔晟文武雙全,女兒認為他将來必有魚躍龍門的一天,女兒願意匹配,還望父親大人成全!”
鄭氏吃了一驚,怔怔地望着楊雪若。
楊奇則臉上的笑容一斂,卻并沒有回答女兒的話,反而拂袖而去。
鄭氏趕緊扶起女兒,抱怨道:“你這孩子,真是膽大妄言,那孔晟小厮有什麼好的,值得你如此不顧羞恥?看看,惹得你父生氣,真是的!”
楊雪若卻直起身望着父親的背影沉默不語,清澈的眸光中也不知道閃爍着怎樣的光彩。
她太了解自己父親的性情了。若是他真的生氣,或者他堅決反對她匹配孔晟,他的表現就不是拂袖而去,而是當面将她訓斥一番,嚴厲告訴她打消這等念頭。
即沒同意但也沒有反對,這本身就是一種值得品味的姿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