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江甯郡王(4)
當年江甯城中的少年無賴孔晟混迹煙雲十六坊糾纏頭牌歌姬柳心如的“光輝事迹”至今恐怕還是會被人偶爾提起,總而言之,孔晟當初癡迷柳心如試圖一親芳澤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滿城皆知,柳心如自己如何能否認得了?
少年的無賴和無恥當時在柳心如芳心中沒有銘刻進半點的痕迹,隻是煩惱罷了。但後來,少年突然從無賴變成文采飛揚的江南第一才子,繼而又變身為柳心如的贖身之人,無論柳心如承認還是不承認,孔晟已經注定是她生命中無法回避的人。
當日的煩惱,早已漸漸轉化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隻是她如今身份不同,寄身楊府為婢女,身為楊雪若的貼身侍女,她如何敢對主子的夫婿生出不該有的心思?隻能将情愫深藏于心,不敢表露半點。
楊雪若當面問及,她心下焉能不惶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卻也轉念間回過神來,必須要立即解釋,否則就解釋不清楚了,于是便恭謹道:“孔郡王是人中之龍,心如身份卑賤,過去那些都是坊間流言,不能當真。心如對天盟誓,孔郡王與婢子之間清清白白,毫無瓜葛。”
楊雪若嘻嘻一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心如,我就是随口一說,你别介意。不過呢,你和紅棉将來如果跟我嫁進郡王府去,你就是想要跟孔郎撇清幹系都是不能的……”
楊雪若的笑聲傳過來,而她的人則已經走進内室。
對于孔晟無賴不堪的過去,楊雪若其實也至今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權當是孔晟放浪形骸遊戲人間的某種表現。
至于孔晟和柳心如之間的那點事,楊雪若并沒有太放在心上――無論外間怎麼傳聞,而柳心如又曾經淪落風塵,但柳心如至今還是處子之身,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一方面說明了柳心如的潔身自好,在風月場上能保住清白之身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另一方面也說明孔晟和柳心如之間沒有什麼。
而即便是兩人之間真的有點什麼,楊雪若也不會計較。而事實上,以孔晟如今的郡王之尊,身邊将來的女人自然少不了。如果柳心如跟随自己一并嫁過去,遲早也是孔晟的通房丫頭,如果能誕下一男半女,升格為小妾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這麼随口一問,卻讓柳心如好半天都沒有安定下來。作為楊雪若的侍女,如果讓主子懷疑自己跟姑爺“有一腿”,那日後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見她神色變幻患得患失猶疑不定,紅棉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心如姐姐,你要是真的喜歡姑爺,小姐将來一定會讓你遂了心願,反正我們遲早都是人家的通房……”
紅棉突然想起這事也涉及到自己,立即面紅耳赤起來,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不由跺了跺腳,掩面轉過身去。
柳心如輕歎一聲,“紅棉妹妹,你我姐妹出身卑賤,不該有的心思不能有,安安心心伺候小姐就是了……”
……
楊府門前圍觀的人群中,薛隆父子悄然肅立在街道一側,面色非常複雜。薛楓自然是嫉妒和憤恨,眼看就要将嬌滴滴的美人兒攬入自己懷抱,卻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來――但對于薛隆來說,更多的卻是懊悔和不安。
你說這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招惹上了一個從朝廷下放來的江甯郡王?說起來薛隆心裡難免有些抱怨自家這個兒子,你說你看上誰不好,非要看上孔晟的女人啊?本來覺得孔晟不會重返江甯,即便重返江甯、失了勢也不足挂齒,結果……這還是薛隆父子并不了解孔晟的作風為人,若是他們知道孔晟之強悍,連東宮太子李豫都要避讓三分,薛隆此刻的心情應該更恐懼沮喪才是。
他們父子正要離開江甯城,就得到了孔晟當衆下聘行禮的消息,就暗暗跑過來混在人群中看熱鬧。
薛楓咬緊牙關,輕輕道:“父親大人,他一個新晉的郡王,從哪裡來的諾大家業,定然來路不明,父親不如上表參他一本,且看朝廷如何處置。”
薛隆皺了皺眉,搖搖頭壓低聲音怒斥道:“閉嘴!這孔晟能異姓封王,足以說明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你可知道大唐自武後當政以來,異姓王統共才有幾人?而且,皇上不僅冊封他為郡王,還诏令他總領江南山南兩道軍政大權,這足以說明朝廷對我和楊奇兩人有些猜忌,這個時候,我們若有任何風吹草動,必然會得不償失。”
“速速離開,返回襄州。老夫要親自進京一趟,聽聞此人素與東宮不合,老夫進京探探虛實再說。”薛隆緩緩點頭,轉身分開人群大步行去。
薛楓和幾名仆從趕緊跟上。
薛隆本為一方藩鎮,直接聽命于朝廷和皇帝。突然頭上壓了一個江甯郡王,薛隆心裡頭的各種不舒服可想而知。但他知道自己業已得罪了孔晟,自然不能再輕舉妄動,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決定悄悄進京一趟,通過自己背後的關系背景來進行營運賴以自保。
他擔心孔晟下一步會攜憤報複。
但薛隆又哪裡知道,他準備投靠的東宮太子李豫,此刻已經被皇帝幽禁在了骊山之中,自身都難保,哪裡有精力管他這點破事爛事?而在當今朝廷權貴之中,對孔晟不以為然者或許不乏其人,甚至對孔晟心懷嫌隙者同樣不乏其人,但真正要站出來跟孔晟敵對的人,其實卻沒有幾個。
畢竟,孔晟的各種神秘莫測之處盡人皆知。孔晟連回纥可汗尚且能炮轟拘禁,不久前孤身一人血染大雲光明寺的冷酷手段,在此刻的長安城中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隐隐讓人心生畏懼。
所以薛隆進京之後,他就會明白,他惹上的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孔晟在朝中的政治對手肯定有不少,但肯為薛隆出頭得罪孔晟的人,恐怕絕無一人。
這個時候,如果孔晟在場,或者還會發現,人群中其實還有兩個他的老熟人。
一個是義興周氏的當代族長周安,一個是周安的兒子周昶。前面講過,義興周氏雖與清河崔氏之流“七宗五姓”還有些差距,但也是顯赫江南的古老世族,底蘊深厚,在江南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隻是義興周氏如今多以商賈為業,家業固然龐大,卻缺乏的是權力背景。
所以當初周氏絞盡腦汁想要讓周昶跟楊家聯姻,讓兒子周昶走上仕途。本來才貌雙全的周昶在楊奇心目中也有些地位,與義興周氏的聯姻也符合楊家穩坐江南半壁的政治利益,權錢結合本就是普遍的真理法則。但誰也沒有想到,孔晟橫空出世,從中攪局,不僅讓周昶從此失去了娶到楊雪若的機會,還讓他及義興周氏因此名聲掃地。
對于孔晟,周昶父子自然是極為怨恨的。但後來孔晟離開江南遠赴河南出仕,義興周氏想要報複都沒有了目标。
再往後,義興周氏耗費不少錢财疏通了京城的關系,給周昶營運了一個底層官吏的職位,而經過數年經營,他已經從江甯郡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吏,做到了丹陽縣令的實權位置上。
周昶自然是志得意滿。正當他蠢蠢欲動想要再次來楊家提親的時候,卻得到了孔晟衣錦還鄉的消息,而父子匆忙趕至江甯城來,正好目睹了孔晟下聘的熱鬧景象。
義興周氏正在蓬勃向上發展,突然遇到孔晟這個對頭返回江甯,而且還搖身一變成了江南山南兩道級别最高的顯貴大人物,得到這種消息,對于周安來說,無疑等于噩耗了。
周昶剛剛去丹陽縣上任不久,正在興奮頭上,今日所見種種,無異于當頭一棒,讓他心裡涼了半截。他在江南為官,區區縣令,如何能與江甯郡王相提并論?若是孔晟知道自己在丹陽為官,後果不堪設想……周昶臉色陰沉似水,目光中的陰狠之色溢于言表。
“父親,我們該怎麼辦?”周昶壓低聲音道。
周安輕歎一聲,複雜的眸光從人群漸漸散去的楊府門前收回,聲音落寞低沉:“你且安心返回丹陽任上,為父回義興安排妥當後,自當進京一趟,縱然再耗費些許家财,也要将你調離江南,另地為官吧。”
周昶嘴角一抽,臉色更加陰沉。
他正在丹陽準備大刀闊斧地展開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突然就要偃旗息鼓,心裡之郁悶可想而知。可當前這種局面,異地為官也是一條出路,隻是他可以異地為官調離江南,他相信隻要花錢疏通,自然可以辦得到,但義興周氏植根江南,家業根基在江南,族人無數,卻無論如何也撤不出江南去啊。
周安歎息一聲,他幾乎可以想象到,孔晟日後會如何向義興周氏下手。義興周氏雖然勢力強悍,為江南豪族地頭蛇,但再大的土著家族也還是老百姓,商賈地位又不高,孔晟作為江甯郡王又執掌兩道權柄,要想打壓義興周氏,有的是辦法。
這就是視野和心态不同的問題了。
其實孔晟并不曾有報複任何人的念頭,包括過去在江南那些羞辱過、坑害過他的人。他如今是什麼身份,豈能如此小雞肚腸。更何況,孔晟從來不會也不可能利用公器和公權力去報私仇。
但他沒有報複之心,不代表别人會沒有擔憂之意。虎無傷人心,人有畏虎意。
因此,孔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因為自己的返回,已經讓平靜了多年的江南山南兩道掀起了隐隐的波瀾。暗流湧動,殺機遍地。
楊奇夫妻安排人收下聘禮,然後就吩咐下人緊閉府門。楊奇緩步走向内院,神色沉凝。鄭氏快步相随,風韻猶存的臉上卻是浮蕩着某種若有若無的興奮紅光。
不得不說,這婦人的眼光就是短淺簡單。在鄭氏看來,不僅得了孔晟這樣一個顯貴女婿,還賺了一大筆豐厚的聘禮,可謂是怎麼算怎麼劃算。而日後有個郡王女婿作為靠山,楊家在江南的地位顯然會更加穩固。至于楊家跟孔晟之間的那點芥蒂,隻要有女兒在,又算得了什麼?女兒枕頭邊上吹吹風,孔晟還能拿楊家怎麼樣?自己好歹就是他的嶽母大人,他敢對自己有半點不敬?過去種種,統統翻過去不提了。
但楊奇卻不得不考慮自己的顔面,以及孔晟如此興師動衆的更深目的。孔晟以這種方式給了楊家一記響亮的耳光,恐怕用不了多久,楊奇夫妻在江南民間的形象名聲就會一落千丈,絕對會成為老百姓口口相傳嫌貧愛富的反面典型。
那些江湖藝人四海為家,沒準還會将此編成小曲兒四處傳唱。
還有一層因素。孔晟此舉,幾乎是将楊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那些本地極具有政治敏感性的商人和大家族,因此會輕視楊家,轉而會抛棄楊家投向孔晟的江甯郡王府。
因此對于楊奇來說,孔晟雖然送出了一大筆聘禮,卻是剝奪了他在江南培樹十多年的無上權威和社會影響力,這無疑是昭告江南,從今往後,在這江南數州之地,乃至山南數州,說了算的就隻有孔晟這個江甯郡王。可以斷言,用不了多久,投靠郡王府的江南各路人士會絡繹不絕。
也隻有通過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才能快速将孔晟在江甯開府的消息傳播向江南山南各地,便于孔晟樹立江甯郡王總領山南江南軍政大權的最高行政軍事首長的形象。
這哪裡是炫富,這簡直就是讓人找不出一絲破綻的權術手腕。用後世現代的概念來說,就是無往不利的市場營銷術。這個昔日不成器的孔家小厮,如今已經成長為讓自己仰望和畏懼的大人物――楊奇一念及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楊奇掃了自己的老婆一眼,淡淡道:“夫人,日後對孔晟,莫要等閑視之。我們楊家得了這個女婿,未必就是什麼好事。但,我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唯有希望雪若嫁過去能讓他少對我們楊家用些手段就好,也隻能如此了。”
鄭氏呆了呆,她有些沒聽明白楊奇的話,但楊奇這個時候已經快步離去,她根本來不及追根問底。
鄭氏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索性改道直奔女兒的閣樓,反正在鄭氏看來,隻要女兒對楊家沒有貳心,孔晟就不可能危害到楊家的根本利益。不過,從丈夫憂慮的态度來看,似乎孔晟……鄭氏也旋即擔心起來。
孔家祖宅,如今簡易版的江甯郡王府。
工匠仆從等人忙忙碌碌開始收拾這間其實不算太大的府邸,雖然孔晟不太講究排場,但堂堂的郡王府起碼要有一定的氣派,這裡要變成真正的郡王府,需要很長時間的改擴建。
江南處置使衙門和江甯郡守衙門已經派人來幫忙了,孔晟并沒有反對和拒絕。既然要在江南立足開府,自然要與地方官府打交道,而逐漸地,他還要從楊奇和薛隆手裡将兩道的軍政大權奪取到手,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但卻不能不做。這也正是皇帝派遣他來江南的真正目的。
說白了,對于沒有派兵勤王靖難的江南楊奇和山南薛隆,皇帝心裡還是頗為不爽的。中原戰亂,皇帝沒有精力也無暇顧及江南山南兩道,而為了大局穩定起見,也不會輕易動這兩個地頭蛇。可現在的時機卻成熟了,所以皇帝與孔晟在一番密談之後,就有了江甯郡王孔晟江南開府的诏命。
朝廷中能看透這一層的恐怕也就是李泌和杜鴻漸了。就連東宮李豫都未曾揣摩到皇帝的真正用意。
烏顯望着孔晟嘿嘿笑道:“郡王,末将已經将聘禮送到,還請郡王放心!”
“楊使君反應如何?”孔晟眸光中掠過一抹淡淡的光亮。
烏顯笑道:“楊使君府上歡天喜地,得了郡王諾大的彩禮,他們楊府滿門數年都享用不盡,這還有什麼話說?”
“楊使君讓末将轉告郡王,他在府中靜候郡王與楊小姐成婚的佳期!到那時,他會親自送女出嫁!”
孔晟微微一笑,卻是沒有接烏顯的話茬。
楊奇老謀深算,自然明白孔晟的真正意圖。就算是得了這麼大的彩禮,但楊奇未必如烏顯所言那樣“歡天喜地”――事實上,楊奇也是混迹江南官場數十載的老油條了,他怎麼能不知道,江甯郡王孔晟的錢财是那麼好拿的嗎?
無論是從孔晟的爵位和權力來說,還是基于楊家對孔晟前前後後的諸多怠慢羞辱而言,孔晟與楊家夫妻之間,都不可能像普通翁婿那樣友好親密了――這就像皇帝的驸馬一樣,與公主的感情再好,也終歸隻是皇帝的臣子,生殺予奪任由皇帝處置。
楊奇也是如此。
隻要孔晟奉旨坐鎮江南一日,楊家的地位權勢就不複從前。權力與利益之争,其實才是孔晟與楊家真正的矛盾所在。而這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
但孔晟不可能讓步,要調整心态要讓步的隻能是楊家。
山南薛隆和薛家基本上與楊家的情況差不多。而薛家對于山南的掌控力度,其實遠不如楊奇,因為薛家在山南不過是後來崛起,不像楊奇在江南經營超過十年。
所以,楊奇隐隐猜出,孔晟會率先向山南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