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想到,孔晟一行四人剛剛在破廟安頓下,就雲從風起,漫天的陰霾覆蓋了整個江南一地,從寅時起就飄飄蕩蕩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
這是入冬以來江南的第一場雪,也是天寶十五載改元至德之後的第一場雪。最近兩載,江南根本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雪,以至于淩晨起來,大雪壓門、封堵道路、鎖漫農田,讓不少人措手不及。
氣溫也在直線下降。此刻還是下雪時節,若是等停了雪,溫度還會再降。與苦寒幹冷的北方相比,江南人習慣了風和日麗和煙雲薄霧,驟然冰天雪地凍得伸不出手來,一時間适應不了。
孔晟本想等雪停了再趕路,但不成想,這場雪竟然飛飛揚揚沒心沒肺地一直持續着,而且越下越密集,天地間一片蒼茫,銀裝素裹,都淹沒了通往潤州的官道。
孔晟心中有事焦急難安,兼之四人總不能露宿荒野,破廟透風撒氣暫時栖身尚可,長期停留就苦不堪言,索性就決定冒雪上路。隻是因為雪大行路艱難,直到午後時分,才勉強進了潤州的地界。
大雪依舊紛飛,路上行人寥落晨星。眼見雄偉的潤州城放眼在望,穆長風抖落披風上厚重的積雪,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大聲道:“公子,潤州城快要到了,那邊有個亭子,我們不妨去暫避一時,等雪停了再進城也不遲。”
孔晟任由飛雪落在他的臉頰和額頭上,瞬間又化為水珠流下,他搭手遙望前方的潤州古城,又瞥向那左側已經有三個行人避雪的六角方亭,略一思量就點點頭:“好,我們先暫避一時,雪停了進城!”
一行四人牽馬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迎風走向亭子,那亭邊停靠着一輛寬大豪華的馬車,馬車頂上滿是積雪冰淩,看樣子亭中的人已經在此停留多時了。
一個一身勁裝神态倨傲的家仆模樣的男子,手執馬鞭站在亭邊,腳步微微岔開,足見此人的傲慢;而亭中的石凳上,正端坐着一個華服少年。
華服少年身後,一個眉清目秀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火盆,俯身放在少年的腳下。如此種種,顯然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出行,遇上大雪,就暫時停留在此。
可盡管是在亭中暫時避雪,該有的享受還是會有的。比如像火盆,暖袋,帶有保溫封套的茶壺,幾樣精美的茶點,甚至還有兩三枚孔晟叫不出名字來的紅豔豔的水果,在這大雪之中煞是醒目。
雖然這個時代的物質基礎條件遠遠落後于現代社會,但有錢有權人的享受絕對一點都不差,極盡奢華和優渥。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絕對不是什麼虛言。
孔晟牽馬走在雪地中,他擡頭仰望着那被積雪遮擋着的亭中的牌匾上,“向吳亭”三個鎏金古色大字隐約可見。孔晟心頭一動,心說這莫非就是杜牧詩中的潤州地界上大名鼎鼎的向吳亭嗎?
隻是這亭如此狹小,孤零零伫立在荒蕪的官道旁邊,讓孔晟很難想象江南一地文士呼朋喚友向吳亭下吟詩弄對的喧嚣熱鬧景象。
亭中空間不大,本就有華服少年主仆三人,如果再加上孔晟四人,肯定就有些擁擠。但路過避雪,這裡又不是誰的私産,孔晟也就沒有多想,就帶着穆長風三人一路前行,正要在亭外栓馬,卻見那家仆揮舞着馬鞭不由分說冷冷道:“亭内狹窄,容不下這麼多人,我家公子在此,你們且去别處吧!”
孔晟皺了皺眉,他還沒有說什麼,他身後的穆長風就針鋒相對道:“這亭子可是你們的私産?”
那家仆哼了一聲:“那倒不是。”
“既然不是貴府上的私産,為何你們呆得我們就呆不得?從此進城,一路并無風雪遮蔽之處,你讓我等上何處避雪去?”穆長風是江湖俠客出身,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盛氣淩人欺壓平民的豪門家奴。
“真是放肆!”家仆勃然大怒:“兀那狂徒,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無禮!”
我放肆?我無禮?穆長風指了指自己的面頰,不由嘴角一曬。
穆長風見那家仆竟然要動粗,而且口中越來越出言不遜,心内怒火滋生,就嘡啷一聲反手抽出佩劍,遊龍出水般直刺在家仆的颌下,冷冷道:“讓開!”
以穆長風的個性和風格,若是這家仆不讓開,還真有可能直接動手滅了他。
孔晟皺了皺眉,正要開口讓穆長風不要妄動,人生地不熟的,沒有必要因為避雪惹上麻煩。卻見一道劍光從家仆的身後閃出,激烈的金鳴碰撞聲響過後,穆長風的長劍被一柄秀氣的短劍格擋而起,家仆臉色如土地後退兩步,那華服少年笑吟吟地持着一柄閃爍着寒光的短劍擋在他的身前。
穆長風目露凝重之色,這華服少年出劍的速度和力量都絕非凡俗,絕對是修煉有素的劍術高手。他以江湖人的方式執劍為禮,沉聲道:“在下穆長風,請問足下是……?”
華服少年淡淡笑着,卻是沒有直接回答穆長風的江湖口徑的問話,而是輕輕道:“我是誰并不重要,我也不關心你是誰。我家的家奴固然無禮,但兄台動辄就要拔劍傷人,是不是也忒過了?”
穆長風啞口無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孔晟在旁打量着華服少年,見他身材修長有些單薄清瘦,膚色白皙,雙眉細長彎月,五官秀氣精緻,俊美之極又氣度高華,隻是陰柔之氣略重,缺少一點男子的陽剛之氣。
又聽他說話聲音清脆婉轉,帶有北方鼻音,不像江南一帶的吳音軟語,心内一動,就猜測這人八成是女扮男裝的西貝貨,但看這氣場和派頭,縱然是外地客但出身來頭絕對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