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誰是最後的赢家(4)
李嗣業的長子李佐國披麻戴孝在府中操持喪事。盡管李家親朋好友斷門,老爺子又蒙上了兵敗身隕的恥辱,但喪事卻不能不辦,沒有人來吊唁,李家的子孫後代就自己表示哀悼。
昔日喧嚣的虢國公府如今一片愁雲慘霧,哀聲四起。
得到下人回報說長安候孔晟過府吊唁,李佐國先是愕然,良久才命仆從打開中門,親自出面迎孔晟進府。
孔晟站在李嗣業府上門口,凝望着身着麻衣的李佐國率兄弟姐妹數人面帶哀色迎出來,便緊走了兩步,上前略一拱手:“本候聞聽噩耗,特來拜祭虢國公!”
李佐國淚流滿面:“多謝長安候!”
所謂患難時刻見真情,在長安城權貴對李嗣業一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前提下,孔晟冒着重大的政治風險前來吊唁,這本身不僅僅是一種姿态,還是一種盛情高義,某種程度上代表着社會輿論對李嗣業的肯定。
這是李佐國最在乎的東西。
孔晟默然還禮,他從李府仆從手中接過一條白绫,禮節性地系在自己腰間,匆匆跟随在李佐國身後直奔前院設立的李嗣業的靈堂,因為李嗣業的屍身還未抵達長安,所以靈堂上隻設立了李嗣業的靈位名牌。李嗣業的妻室子女跪拜在側,哀聲不絕,孔晟面色肅然,深吸一口氣向李嗣業的靈位拜了三拜。
大禮參拜。
孔晟禮畢,慨然拜祭道:“虢國公當世名将,孔晟久仰多時了。公骁勇善戰,一生忠心報國,每逢出戰皆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屢立戰功。先後敗小勃律、石國、大食等國,多次擊敗叛軍,收複長安及河南、河東兩道郡縣。而且,素聞公為官清廉,從不辦置家産……公英靈不遠,名垂史冊!”
孔晟一番祭拜之詞,将李嗣業一生的功績大概描述。雖然孔晟隻是代表他個人,但李佐國等人莫不感激淚流泣不成聲。
李佐國等李家後人萬萬沒想到從未有來往的長安候孔晟,竟然對李嗣業的經曆功績如此熟稔,與之相比,李家過去那些至交好友和權貴親戚,都該羞煞了。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從李嗣業的靈位上移開,面向李佐國等家屬拱手一禮:“孔某現在進宮面聖,當竭盡全力為虢國公請功正名!告辭!”
李佐國流着淚拜伏了下去,感動得差點哭暈了過去。李嗣業一家與孔晟并未往來,可以說是陌生人中的陌生人,孔晟不僅親自到府吊唁,還表示要在皇帝面前為李嗣業正名,不管成功還是不成功,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情誼。
“長安候如此高義盛情恩待李家,老身等感激涕零,拜别侯爺!”出于感激和感動,李嗣業的遺孀薛氏親自率一家老小送出府來,面向孔晟飄然而去的背影,拜了下去。
孔晟輕歎一聲,回頭揮了揮手,然後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他與李嗣業并無交情。隻是李嗣業這些人是他仰慕的大唐名将、真正意義上的蓋世英雄,在李嗣業死後祭拜一番,對于他來說其實動機非常單純。
至于政治上的風險,他壓根沒有考慮太多。實際上也沒什麼風險,皇帝現在因為相州兵敗而處在暴怒狀态之中,但過後皇帝一定會給予李嗣業一個基本的交代——在孔晟看來,皇帝也不是傻子,兵敗歸兵敗,但平叛還未結束,還需要三軍将士奮勇争先,若是冷待李嗣業這種影響力強的軍中名将,今後還有誰會死心塌地給朝廷賣命呢?
大明宮麟德殿外,李俶等人凝立在殿前廣場上,日暮的斜陽鋪灑着淡淡的餘晖,呼嘯的西北風席卷而過,宮中落葉紛飛,長安城的冬天氣溫極低,盡管這些朝臣們都裹着厚厚的裘皮,但經不住在室外等的時間太長,渾身都凍透了。
不少人搓着手跺着腳,抱怨連聲。
皇帝就在殿中,卻遲遲不肯召見群臣,隻有一道讓群臣殿外待命的诏命。
李俶領頭而站,見李輔國匆忙回來,眉梢一挑,就上前兩步沉聲道:“李省監!”
李輔國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來向李俶陪笑着拱手見禮:“見過楚王殿下!”
“李省監急匆匆出宮,莫非是陛下安排……”李俶試探着問了一句。
李輔國目光閃爍,他在李俶和張皇後之間搖擺不定,并未真正投靠李俶這一派。但現在的局勢表明,張氏這邊沒有什麼優勢,張氏生的兩個兒子年紀還小,又無功績威望,朝中更無根基,皇帝不可能将太子之位傳過去,而李俶被立為儲君的概率正在不斷提升。
考慮到皇帝對自己的猜忌和防範,忌憚于魚朝恩這個眼中釘正窺伺在自己背後,李輔國終于在這一瞬間拿定了主意。
心念決了,自然态度就變了。他後退兩步,向着李俶拜了下去,媚笑着壓低聲音道:“陛下震怒,正在殿中。着雜家出宮去請長安候孔晟……還請殿下早作準備。”
李俶眼眸中掠過一絲喜色。李輔國如此姿态,無疑說明了他的投靠。在這個他争奪皇儲的關鍵時刻,李輔國作為宮中總管、皇帝身邊的當紅近臣的投靠,意義重大。
至少,李輔國的投靠,對于李俶掌握宮中動向和獲得皇帝諸多信息,有不可替代的重大價值。
“李省監,父皇召孔晟進宮?”
李輔國嗯了一聲:“陛下發了一通火,發落了魚朝恩,又派雜家出宮傳孔晟進宮,至于陛下的意圖,雜家不敢妄自揣度,還請殿下諒解。”
“那麼,孔晟何在?”李俶凝聲道。
李輔國苦笑一聲:“長安候不顧雜家勸阻,路過李嗣業府上,非要去吊唁,雜家就先回宮來向陛下禀報了。”
孔晟去吊唁李嗣業?李俶的長眉抖動了一下,卻是默然揮了揮手:“李省監請自便!”
李輔國向李俶拱手,然後匆忙進了殿。
麟德殿中,李亨獨自一人凝立在皇台上,梁柱的帷幕之後一道黑影一閃而逝,李輔國快步上前,拜倒在丹墀下面:“陛下,長安候孔晟在進宮路上,臨時去李嗣業府上吊唁,不久就到!”
李亨嘴角一抽:“相州兵敗,數萬官軍兒郎命喪黃泉,就連李嗣業這種當世勇将都死在陣前,折損了朕之膀臂。國之忠臣戰死沙場,可這滿朝文武之中,卻隻有一個孔晟去吊唁李嗣業,讓朕甚是心寒……”
“這些人,就知道在朕面前呱噪!朕不用見他們,就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無非是群起而讨伐,将兵敗的責任推給郭子儀這些人,然後落井下石,企圖渾水摸魚吧。”
李亨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久久回蕩着,李輔國大驚,皇帝的态度較方才有了本質的變化,他有心要出殿去通知李俶一聲,卻又不敢妄動。
這個時候,魚朝恩畢恭畢敬地走進殿來,面向皇帝拜了下去:“陛下,奴婢已經将陛下诏命傳達給楚王等一幹大臣,請滿朝文武去含元殿候命。”
李亨微微點頭,淡淡道:“魚朝恩,你退下吧。”
魚朝恩不敢遲疑,立即拜了一拜,然後倒退着離開了麟德殿。
李輔國在一側聽了心頭更是震驚。皇帝為什麼又傳诏命,讓滿朝文武改去含元殿呢?反正不過是議事,麟德殿正好,何必多此一舉?皇帝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
到了這個時候,李輔國突然意識到,原本認為對皇帝心思了若指掌的自己,如今在揣摩皇帝心思的時候竟然一頭霧水了……面前的皇帝,貌似疲憊羸弱,其實深不可測!
李亨回頭掃了李輔國一眼,目光沉凝。
李輔國慌不疊地垂首拜了下去,不敢正視皇帝隐隐有些咄咄逼人的威嚴目光。
李亨突然輕笑一聲:“輔國,你是跟随朕多年的老人了,自朕當年為太子時就在朕的身邊,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對于你,對于當年那些與朕共患難的侍衛、太監、宮女,朕其實一日不曾忘記。”
李亨的聲音竟然有些感慨。
李輔國卻是聽得毛骨悚然,誠惶誠恐地躬身下拜,他摸不準皇帝突然提起這茬,究竟是要做什麼。如果是單純的回憶和感慨往事倒也罷了,就怕……
李亨自顧說着過往。他當太子時的境遇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反正他****處在惴惴不安的狀态中,雖然名義上是大唐儲君,但手中卻無一絲權力,更時時刻刻要擔心會觸怒皇帝而被廢除。
從被推上政治前台的那一刻起,李亨就被顯而易見的政治威脅所包圍。威脅首先來自宰相李林甫,後來又是楊國忠等,各種威脅各種陷阱各種構陷一直包圍着李亨,兩次大案,兩次婚變,接踵而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與自身個人安危直接相關,李亨身心由此蒙受巨大的創傷,精神受到極大刺激,人未至中年,竟然頭生華發。
直到安祿山叛軍進攻長安,禍及天下,李隆基倉皇逃離長安,這才給李亨帶來了機會。悲涼太子的命運,由此否極泰來。
在李亨為太子的艱難歲月中,有不少人為他犧牲。而活下來的,如今也不多了。李輔國算是其中一個。
李亨凝望着眼前誠惶誠恐的李輔國,眼眸中的一絲不忍漸漸斂去,他突然輕笑一聲道:“輔國,你擇機召集當初的東宮老人,送進宮來,朕有重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