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安西郡的官道,楚荀三人走了幾天,并無任何異常。
楚荀面上冷靜,可心裡到底有些不安。這趟出宮,可以算是父皇交給他辦的第一樁差事,雖然父皇沒有明說,可助攻和暗示都已給他,如果還辦砸了,所有人會對他很失望。他最是在意别人的眼光,也自負這世上沒什麼問題是他解決不了。
馬車忽然急停。
走神的楚荀未有防備,腦門“咚”的撞在馬車壁上。“嘶……”娘之!他邊揉腦袋邊掀開車簾子,“你怎麼回事?”
隻見梅千燈專注望着前面不遠處,那邊有個簡易搭建的茶水鋪子,官道邊很常見的那種,鋪子裡有幾個壯漢,正在低頭喝茶,無人交流。楚荀掃視一圈,又将目光落在鋪子後面,隐約有馬鼻子噴氣的聲音,應當是留了塊地方給馬喂飼和停放貨物。
楚荀納罕,問梅千燈:“你口幹?”
梅千燈搖頭,低聲道:“我上京走過這條官道,之前此處并無這鋪子。”
楚荀聽懂她話裡的意思,她覺得這突然多出來的鋪子可疑。楚荀卻本能排斥梅千燈這莽夫的想法,冷笑一聲,顧左右而言他:“你記性倒好。”
“嗯,你說過要多留意路上的一切。”
敢情梅千燈以為他誇得是記住了他之前說過的話。
楚荀心中微動,脾氣就軟下來:“那我們過去探探虛實,你切莫輕舉妄動。”
梅千燈把馬車駕過去,對店小二說:“我們的馬需要喂飼。”
“三位客官先坐下來休息吧,小的幫你們去喂馬。”楚荀從車窗窺視店小二,心裡略微有些緊張。
“不了,我們掌門不喜歡嘈雜,直接領我去後院喂馬便可。”
梅千燈擅自做主,把他們變成了江湖人。
“欸,恕小人多嘴,這馬車動來動去的颠簸,驚擾車内大人,不如小的把飼料拿出來,也省的您們勞力。”那店小二極盡奉承讨好。梅千燈不動聲色,楚荀在馬車内卻皺起眉頭。
如果梅千燈沒跟他說之前那番話,楚荀并不會起疑,茶水鋪周圍是用碎石鋪成,坑坑窪窪,坐着人的馬車确實不方便進出,店小二如此說法,也合情理。可梅千燈的疑慮傳遞給他後,他就像“疑鄰盜斧”裡那個丢了斧頭懷疑鄰居的鄉下人,越看越覺得這件茶水鋪可疑。
“小燈,就在這裡喂馬。”宋閣老發話,有那麼點掌門的強調。
“是。”
楚荀趁馬兒吃飼料的時候,又觀察起茶水鋪,喝茶的幾個漢子很快起身,店小二連忙幫他們把後面的馬和貨物拉出來,他們每人一輛馬車,都裝着十幾麻袋的貨,袋子上用紅字寫着糞肥,還畫了個圈,圈裡有個安字,應該是送去安西的東西。
其中有個漢子似乎察覺到有個偷窺狂魔,望向楚荀這邊。楚荀趕緊縮回角落裡,“咚”的一聲,後腦勺撞在了車壁上。
宋閣老出其不意開口:“小籠啊,好好伺候着,别亂動,弄疼你了吧。”
店小二剛送完客人回來,腳下沒走穩,險些摔倒。他用一種閃爍的目光看看馬車又看看梅千燈,衣着華美的秀麗少年,蒼老卻渾厚的男子之聲,現在還有衣服摩挲的聲音和喘氣聲……
梅千燈:“小二,麻煩快點。”
“啊!哦、哦、哦。”小二哥明顯有些淩亂。
楚荀就是自個兒生氣的在理衣服。
他這是誤會什麼呢。
“那個店小二有些不對勁。”
馬車離開後,梅千燈對楚荀說。
楚荀點頭,最後店小二看着他們馬車的眼神是很不對勁。
莫非是被店小二發現蛛絲馬迹,知道他是太子微服出巡了?!
“我駕着馬車過去時,你們并未現身,他便知道我們是三人。”梅千燈繼續說。
楚荀一愣,努力回想:“或許是之前你還沒過去時,他正好看見你停下來跟我說話。”楚荀說得心虛,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可能不太可能。就算店小二看見了他們兩個說話,宋閣老可沒有露臉。
梅千燈沒理會楚荀,又說:“那店小二的武功恐怕在我之上。”
楚荀又一愣,舔舔嘴唇,左右晃了晃腦袋,薄怒。我說這個莽夫,怎麼自顧自說話,你聽到我說的沒?!更可氣的是,本太子每次自顧自說話的時候,你這個莽夫也不好好聽,就知道吃。
宋閣老:“小燈啊,你要小心些。”
梅千燈不語,駕車的間隙回頭看了眼楚荀。
宋閣老不光書讀得多,活了那麼長的歲數,眼睛也毒,而且嘴巴閑不住,就喜歡跟人叨叨。他把門簾子放下,然後拿胳膊肘碰碰楚荀,挑眉問,“小籠,你知道小燈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嗎?”
楚荀翻了個白眼,莽夫的世界他如何會知道,瞎猜:“在想怎麼打敗那個店小二?”
不對。
“那在想今天晚上吃什麼。”
也不對。
楚荀不耐煩,他才不想知道那莽夫在想啥。
“閣老,你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怎麼就一定知道呢?”
“老夫今天在這馬車上,作為太子太傅,臨時給你開個小竈,教你知人之道。古來觀人有七絕:一曰,間之以是非而觀其志;二曰,窮之占辭辯而觀其變;三曰,咨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四曰,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六曰,臨之以利而觀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觀其信。”
楚荀:“……”
當我啥也沒說。
“她在想那個店小二武功上乘,不該如此普通,可能是江湖有名号的高手易了容。于是她擔心那人會不會認得她,梅家也算江湖大派,許多人見過梅千燈,也知道她進宮伴讀,萬一接下去的路上,被歹人認出她來,會不會給你帶來危險。”
楚荀失語片刻,根本沒想到那莽夫的腦回路居然有這麼繞。不不不,是宋閣老口中的莽夫的腦回路有這麼繞。他震驚完,立即嘲笑:“閣老,我覺得是你年紀大了想太多,就他那個死魚腦子。”
宋閣老回給楚荀一個老謀深算的笑容,“你不信?那你等着看吧。還有你知道為何她每天都肯穿你脫下來的髒衣服嗎?”
楚荀被問得臉上莫名一紅。
支支吾吾:“我,我衣服,可幹淨了!”
“哎,千燈是江湖人,你别看她性子寡淡,其實嫉惡如仇,俠肝義膽。你以為她為啥肯進宮當太子伴讀?貪圖你的美色啊?她之前又沒見過你。人家那是一腔熱血想報效國家,她答應了皇上要保護好你……诶,我說你怎麼臉紅了?被老夫教化了吧?知道總欺負千燈使你感到羞愧了吧,哎哎沒事,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啊!”
閣老求您别說了,我心裡亂,我想靜靜。
恰在這時,梅千燈又把馬車停下。楚荀心突然揪住,緊張得要死,也不知道她聽沒聽到宋閣老那些話,尤其是“臉紅”那段。
隻聽她波瀾不驚地聲音如故,她說:“快趕上先前那批人了,是要跟還是不跟?”
楚荀沉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地掀開簾子,他想說跟着。可被眼前一亮,哇!他又立即放下簾子,縮回馬車角落裡,俊臉有些痙攣。宋閣老拍拍楚荀肩膀,笑容可掬。
馬車尾随那幾輛貨車來到安西郡周邊的一個小鎮,再有一日行程便可到達安西郡。
“老夫請客,咱今晚住這裡最好的客棧。”宋閣老宣布。
繼而他又拍拍楚荀肩膀,“咦,小籠,你不高興嗎?”
楚荀整個人有些飄,按理他經過這幾天折磨,差不多适應惡劣的環境,當下這樣,不該是馬車颠簸出來的。
病因在另外一個人上。
梅千燈駕得一手好馬車,在讓馬兒平穩前進的同時不照鏡子徒手換發型。她現在把一沉不變的簡單束發大光明,改成了時下狂人最流行的披頭散發,不過她手巧,披散的并不徹底,将兩邊鬓角的幾縷發絲理到了後腦勺處,編了個漂亮的發結,再配上楚荀昨天穿過但還是很潔白的華麗衣服。
真的像是換了個人。平常的梅千燈不愛打扮,竭力降低存在感。此時梅千燈宛如寒冬深山裡被雪覆蓋仍獨自傲然綻放的一樹野梅花,那梅樹經過千年,吸收天地靈氣,最後孕育出梅中仙子。不食人間煙火,目空一切,而且男女莫辯。
行人紛紛偷看梅千燈。
楚荀忽然生出些自歎不如。
轉念,就很不高興,他怎麼能被人比下去,尤其怎麼能被這莽夫比下去。
哼!
他不理梅千燈和宋閣老,獨自往客棧走。
宋閣老掏出銀子,對店小二吩咐:“兩間房。給我一間天字房,然後你帶我這兩個小厮去地字房。”
楚荀立即陷入進退兩難,最差的房間,還是兩個人擠一間。閣老,你這請客請的太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