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淩統的豪言,孫策擡着手僵持了半響,明知他十有八九不是陳到對手,卻将手重重搭在他肩膀,沉聲說道:“好膽識!介時,我親自為你掠陣!”
“多謝主公!”從卯時至巳時,整整過去了兩個時辰,然而江面上的戰事,卻是越演越烈。
就在那已經逝去的區區兩個時辰中,竟有數以萬計的姓命悄然而逝,然而在剩下的那些人中,無論是劉軍也好,江東兵也罷,俱是殺紅了眼……
漂浮着的、碎裂的木闆,那是戰船的殘骸、有不少仍燃着熊熊大火,映在江中,格外惹眼。
低頭望向江面,赤紅一片,不必懷疑,那是無數英魂葬身此處的見證,随着江水順流而下,無數具屍首在江水中時起時伏,有劉兵的,也有江東兵的……
更有甚者,兩者拉扯在一處,難分難解,順着江水,徐徐往東……
江水血紅……
在空氣中彌漫的,是極為刺鼻的血腥味,然而在此時,這血腥味仿佛成了催化劑,叫這場戰事,越演越烈……
擡頭,那遮擋着驕陽的,并非是烏雲,而是密如飛蝗的箭矢、數以萬計的箭矢,但聽‘噗噗噗’的異響,百步之内,那鐵制的箭镞射穿别說皮甲,就連铠甲亦不能幸免,它們最終的結局,不過是随着那些屍首,在江水之上漂浮不定……
這一戰,沒有俘虜,無論是劉兵也好,江東兵也罷,他們心中隻有一個字。
‘殺’!
殺……殺到江水飄紅、橫屍千裡;殺到一方戰敗,全軍覆滅……不會再有任何罷戰的轉機,整個長江,仿佛地獄!
“轟!”
随着一聲巨響,一根水柱沖天而起,帶起的水花,澆了周瑜一臉,叫他略顯燥熱的心漸漸平複下來。
“該死的劉軍!”耳邊傳來了呂蒙罵聲,隻見他搭着一處船欄,恨恨望着遠處那二十艘怪模怪樣的劉軍戰船、肆無忌憚地投放着石彈……是的,肆無忌憚!
劉軍根本不必擔憂江東兵馬毀壞那威力巨大的器械,因為江東軍的箭矢,根本無法觸及劉軍陣眼……被動挨打,眼睜睜望着四周的戰船相繼被砸成碎片,呂蒙心中很是憋屈……
“呼呼……”
一陣怪異的破空之聲徐徐傳來,站在周瑜身邊的陸遜下意識一擡頭,卻是望見一顆石彈漸漸由遠而近,僅僅一晃眼的功夫,那石彈已近在咫尺,陸遜面色當即大變,正欲驚呼,卻忽然望見一道人影閃過……
“汰!”随着一聲盛怒的暴吼,一人高高躍起,右拳一拳掃向那石彈,但聽一聲轟響,石屑四濺,蒙了陸遜一臉。
“呸呸!”吐着入嘴的石灰,陸遜撣了撣衣衫,皺眉擡眼望去,卻是望見呂蒙背對着自己伫立在船首,右拳微微顫抖,鮮血模糊,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水……
這家夥……
陸遜走前幾步,側過身來打量着呂蒙,雖說他與呂蒙相處的日子不短,兩人也算患難之交,然而眼下那家夥的面色,卻叫陸遜很是陌生……
在眼前的這位,似乎并非是往日自己時常捉弄的‘呂将軍’,而是一頭憤怒的兇獸……
“子明。”周瑜淡然而略顯慵懶的話音傳至陸遜耳畔。
“你太過沖動了!”
“……”隻見呂蒙面色一滞,低了低頭,忽而擡頭,抱拳凝聲說道:“都督,叫末将麾下解煩軍上吧!”
解煩軍?!
陸遜眼眉一挑,那支兵馬可是給了留下了極大的印象呢,以區區三百人,沖擊劉軍營地,力敵數千劉兵,一人不損、全身而退,就算是盛傳其名的虎豹騎,恐怕也沒有這般實力吧?
隻不過嘛……
“還不是時候!”對于呂蒙的提案,周瑜搖了搖頭,這叫呂蒙很是失望,望了一眼那二十艘劉軍巨艦的方向,心中一發狠,竟是一擡手,将一根船欄砸成兩截。
太沖動了!
淡淡望了眼生着悶氣的呂蒙,周瑜暗暗歎了口氣。
雖子明已不是當初吳下阿蒙,然其姓子未變,仍是那般急躁、日後恐怕難以托付大事……正想着,周瑜忽然對上一雙眸子……
“唔?”正怪異地來回打量着呂蒙與周瑜,陸遜忽然發現周瑜望向了自己,心下一愣,茫然一擡頭,卻見周瑜莫名一笑,心下更覺怪異。
子敬忠厚仁義,乃誠誠正人君子,可惜略顯迂腐、過于講究大義,不曉變動,子明姓子剛烈、雖有計謀,卻不脫其武人行徑,行計太過淺白,再者,子明不通曉政務,拜将有餘,為帥不足……
陸遜,陸伯言,此子通曉兵書、能謀善斷,精于謀财、理事,當是一位大才……
縱觀我江東諸多英傑,恐怕唯有此子,能承我都督之位……
隻可惜……
“伯言!”
“都督何事喚我?”被周瑜看得背上涼飕飕的,陸遜表情怪異問道。
招招手叫陸遜走近,周瑜擡手指着遠處,淡淡問道:“依你之見,眼下戰局如何?”
皺皺眉,陸遜心下有些不解,衡量一下利害,謹慎說道:“這個,五五之數吧……”
“哼!”周瑜淡淡一哼,語氣微微有些放重。
“實言述之!”
“……”偷偷望了眼周瑜面色,陸遜心下猶豫一下,低聲說道:“三七之數!劉軍占得七成勝算,我軍……”
“三成麼!”周瑜暗暗歎了口氣,附和似地緩緩點了點頭,就實說道:“确實,眼下局勢對我軍極為不利。”
說着,他轉身望了一眼船首,擡手冷笑說道:“看!那四下的劉軍戰船,亦是徐徐逼近,他司馬懿還真打算将我軍圍死在此處啊!”
望了望前面,又望了望身後,陸遜皺眉問道:“敢問都督,有何破解之策?”
“呵,”周瑜淡淡一笑,雙手撐在欄杆之上,淡然問道:“依你之見呢?”
不明周瑜心思,陸遜微微一思忖,就實說道:“眼下我軍是進退兩難!進,則面前有劉軍二十萬,難窺勝算;退,則唯恐司馬懿趁勢襲來,介時大軍掩殺,我軍不敗而敗……”
“說的不錯,接着說!”
舔舔嘴唇,陸遜低聲說道:“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進,則猶有生機,退,則必敗無疑……就看都督敢不敢孤注一擲了!”
轉首望了一眼陸遜,周瑜朗朗一笑,随後歎息說道:“就看我敢不敢孤注一擲……說的不錯!”說着,他放眼望着遠處劉軍,喃喃說道:“從方才起,我便一直在猶豫……事關我此地十萬将士、江東千萬百姓,這道将令……何等沉重!”
擡頭望了周瑜一眼,陸遜悶不吭聲,暗暗思忖了半響,方才猶豫說道:“倘若再複如此下去,我軍恐怕連三成勝算也無……”
“呵。”淡淡一笑,周瑜惆怅地點點頭說道:“是啊……眼下可不是優柔寡斷之時。”
說着,他忽然岔開話題,問陸遜道:“伯言,憑心而言,你可是恨我義兄……恩,可是恨我等主公?”
下意識望了周瑜一眼,感覺他似乎并無惡意,陸遜哂笑一聲,聳肩說道:“憑心而論,及不上恨,隻不過不喜他罷了……”
“哈,”望着陸遜面上表情,周瑜淡淡一笑,揶揄說道:“義兄亦是不喜伯言,呵呵,有趣!”
“何來有趣?!”陸遜撇了撇嘴。
望着陸遜面色不滿之色,周瑜微微一颔首,忽而正色說道:“伯言,我義兄雖自持武力,眼界甚傲,不過當初倒是也時常提及伯言,僅十二歲便登家主之位,掌陸家權柄,江東何人不知、何人不曉?是故,有人向義兄推薦你時,呵呵,我亦是說了兩句……”
“什……竟有此事?”陸遜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
“家父與伯言祖父、陸太守有舊,當初家父辭官,帶我居廬江之時,多受你祖父關照……一晃眼,陸太守辭世,我從區區一布衣,位居江東都督之位,伯言亦不複當初嗷嗷待輔之嬰孩,氣度翩翩……”
“咳!”陸遜咳嗽一聲,隻感覺面上有些羞紅。
微笑着望了眼陸遜,周瑜忽而問道:“此戰之後,可有想過……”
說着,周瑜有些猶豫。
似乎是明白了周瑜的意思,陸遜聳聳肩淡淡說道:“沒想過,小子才疏學淺,偌大石陽太守,已恐不堪重任,豈敢妄言其他?”
說到底,陸遜還是不喜孫策……望着陸遜那好似‘事不關己’的眼神,周瑜暗暗苦笑一聲,下意識望了一眼孫策坐船方向,這一望之下,卻是面色大變,驚聲呼道:“主公坐船身在何處?”
或有身旁江東士卒說道:“啟禀都督,主公方才率十餘隻戰船去了前面……”
“什麼?”隻見周瑜眉頭大皺,微怒說道:“為何不禀我?”
話音剛落,便聽到身旁陸遜輕哼一聲,哂笑說道:“淩統正值年少,正是貪功求戰之時,都督遣他跟随在那位身旁,有何作用?”
“應該不會!”周瑜搖搖頭,凝神說道:“公績雖年幼,然淩将軍管教極嚴,決然不會枉顧我将令……”
正說着,忽然船舷處跑來一名傳令官,抱拳急聲說道:“啟禀都督,前方傳來戰報,蔣欽将軍受阻,急求援軍;淩操将軍被劉将陳到所殺……”
“什……什麼?”周瑜面色大變,左右一想竟是驚出一頭冷汗。
“糟了!”嘲諷歸嘲諷,不過當真出了事,陸遜亦是有些心急,拱手急聲說道:“那小兒莫不是鼓動主……鼓動主公前去找那陳叔至報父仇去了?”
“該死,壞我大計!”得聞此事,就連往日盡顯溫文儒雅的周瑜亦不禁低聲罵了一句,一回首猛然喝道:“擂鼓亮旗,傳令下去,叫蔣欽原地待援;叫潘璋驅船襲劉軍左翼;董襲襲劉軍右翼;陳武率軍支援……”
說着,周瑜朝呂蒙喝道:“子明,點起你麾下兵馬,随我沖擊劉軍陣型!”
“諾!”呂蒙抱拳大喝一聲。
“伯言!”
“在……”猛然被周瑜一喝,陸遜有些發愣。
“我與你此旗船、并戰船二十艘、骁将數員、兵甲五千,作為中軍,徐徐而進,代我統帥全軍,來回支援,莫要與身後劉軍交戰……”
“這……”一時間被周瑜賦予如此重任,陸遜有些難以應對,正要開口,卻見周瑜一面焦急地望着前方,一面急速說道:“再者,若是見到劉軍陣型大亂、敗局乃顯,你便令麾下将士趁勢而攻,另外,我留有一軍埋伏在外……”
“是……”陸遜有些茫然地點點頭,但聽一陣腳步聲,呂蒙疾步走來,抱拳說道:“都督,一切準備就緒!”
“好!”周瑜點點頭,疾步登上旁邊一艘戰船,大手一揮,厲聲喝道:“留下二十艘戰船,其餘人馬,上前!”
“咚咚咚……”
随着鼓聲隆隆,周瑜終究率百餘艘大船向前而去,留下陸遜二十艘戰船、數千人馬,及待周瑜驅船駛遠,陸遜仍有些轉過彎來……忽然,陸遜眼神一緊,好似想起了什麼,一拍面前船欄,驚呼說道:“他周公瑾竟是不囑我以何為訊号?!”
其實也不怪周瑜,他眼下是心憂孫策,如何能做到穩如止水?
于公于私,孫策安危皆是關系重大,不容周瑜有片刻消停,眼下且不說周瑜,且來說說孫策……
正如周瑜與陸遜所料,孫策确确實實領着十餘艘戰船去沖擊劉軍陣型了……
首當其沖,便是陳到坐船!
說來很奇妙,淩統年齡與陸遜相仿,然而孫策卻喜淩統、不喜陸遜。
作為江東猛将,淩艹死于陳到之手,于公于私,孫策都想幫淩統一把,再者嘛……
他早早便想與那位盛名已久的‘陳到陳叔至’較量一番!
逆流而上,劉軍漸多、江東軍漸少,遍布天際的,是劉軍數以萬計的箭矢,一眼望去,那無數個黑點,不由叫人頭皮發炸。
就連自持武力的孫策,眼下也不禁取過了随身鐵槍,面色亦是漸顯凝重,畢竟,孤軍深入劉軍腹地作戰,孫策還沒自大到這種地步……
他要找的,僅僅是那陳到罷了!
環顧四周,孫策與淩統立在船頭,這可苦了船上衆多護衛,見勸說孫策不果,他們隻好心下暗暗苦笑一聲,舉着盾牌護衛在孫策左右……
隻不過面對着無數箭矢,那區區十餘面盾牌,實在有些不夠看……
“主……主公,”一名護衛硬着頭皮走上前來勸說道:“我等已與後軍拉開甚遠,恐怕……”
“慌什麼!”孫策淡淡一哼,自負說道:“我就不信劉軍會放棄這妖陣,派軍前來拿我,再說,除了你等并寥寥數人外,還有何人知曉我在此船之上?”
“這……”衆護衛面面相觑。
駛着駛着,孫策眼眉一挑,忽然望見了在前方苦戰待援的蔣欽坐船,面色一沉,回手喝道:“驅船上前!”
“……諾!”船上衆江東兵應喝一聲。
與此同時,蔣欽正陷入苦戰之中,雖說他不曾遇到陳到這類猛将,但是劉軍的人多勢衆,亦叫兵力不足的蔣欽唯有後撤……
唔,應該說,是無奈被逼退。
“呼呼。”拖着疲乏的身子,仿佛血人一般,蔣欽一抹面上血水,厲聲吼道:“弟兄們,頂住!頂住!援軍不久時便會前來相助!”
“喝!”船上江東兵有氣無力地應喝。
“轟!”但聽一聲巨響,船身猛然一下搖晃,險些将蔣欽掀入江中。
“怎麼回事?”扶着船欄,蔣欽一聲大吼。
不多時,便有幾名江東兵跌跌撞撞跑上前來,口中急聲說道:“将……将軍,左面船艙漏水了!”
“什麼?”蔣欽眼睛一瞪,疾步走到左邊船舷,探首一望,卻是望見船身之上被劉軍走舸撞裂一道口子,江水直灌。
“該死!”恨恨地一拍船欄,蔣欽環顧一眼四周,忽而指着不遠處一艘劉軍戰船喝道:“撞過去,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