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春天剛剛到來,距離京城八百裡的順德府卻早已春暖花開,草長莺飛。
院子不大,種了一株西府海棠,此時正開得燦爛。
一個孩子格格笑着追趕着前面的女子,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在海棠花下追逐,孩子隻有三四歲,頂着個小小的“茶壺蓋”,白白胖胖,就像年畫上的胖娃娃。
女子十八、九歲,身材高挑,細腰長腿,紅撲撲的臉蛋,明豔得如同這一樹的海棠。
“入畫,入畫,抱我。”
小孩跑累了,張開小手,女子俯身,把他抱在懷裡,順勢轉了一圈兒,小孩一點兒也不害怕,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留兒,你出汗了,我們進屋去洗洗臉,好不好?”被留兒喚作入畫的煙翠柔聲問道。
留兒搖搖頭,他看向月洞門,問道:“我要伯伯。”
“伯伯有很多很多軍務要處理,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留兒乖,和入畫進屋歇着吧。”煙翠說道。
留兒嘟起小嘴,留戀地看向空洞洞的月洞門,入畫騙人,伯伯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
煙翠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的伯伯沒有回來,我的大叔也同樣沒回來啊。”
留兒口中的伯伯是楊錦程,煙翠的大叔則是被稱為方先生的劉謹。
盡管韓廣和嚴化明裡暗裡多次試探,楊錦程也沒有說出小皇帝的下落。
自從離開京城,留兒便和煙翠一起住在民宅裡。
在河南時如此,來到順德府亦如此。
她們平日裡不出門,照顧她們的是楊家老仆程伯和他的孫女阿嬌。
程伯的老家在邯鄲,年少時跟着老護國公楊鋒上過戰場,落下一身傷病,他一生未娶,從親戚家過繼了一個兒子,這個嗣子一直住在邯鄲老家。前幾年程伯的身子越發差了,楊鋒準他榮養,給了他一筆銀子,他便回了邯鄲,由嗣子供養。
可惜沒過多久,嗣子病故,兒媳被娘家接回去另嫁,隻留下一個年僅十歲的孫女。
也正因為程伯早就離開了楊家,花名冊上沒有他的名字,這才逃過一劫,沒有跟着楊家滿門抄斬。
程伯并不知道楊錦程讓他照顧的女子和小孩是誰,楊錦程沒說,他也沒問,但是在他心裡,是把入畫和留兒當成了楊錦程的外室和兒子的。
因此,他照顧得很細心。
“阿嬌,去問問娘子,晚上想吃啥?”程伯對自己的孫女說道。
他雖然上了年歲,可是眼睛毒得很,這位入畫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裡不是唱曲兒就是扭着腰甩帕子,一準兒就是從那地方出來的姐兒。
這也坐實了她是楊錦程外室的可能。
就因為出身太低了,所以連姨娘也不是,生了孩子還做姑娘打扮,又不讓孩子管她叫娘,這不是外室還能是啥?
楊錦程沒有成親,這孩子雖是外室所出,可也是楊家的長房長孫,何況,如今楊家已經......
因此,雖然早就看出來煙翠的出身,可是程伯卻沒有看輕她,到了今時今日,還能死心塌地給楊家哺育孩子的女人,即使是個窯(防)姐兒,也是個好女子。
阿嬌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說道:“娘子說想喝大渣子粥,再給留兒蒸個雞蛋羹。”
“好,那就熬大渣子粥,蒸雞蛋羹。”
程伯系上圍裙,便進了竈間。
外院響起敲門聲,三重兩輕,阿嬌耳朵靈,大聲喊道:“祖父,方先生來了。”
三重兩輕是方先生,兩重三輕則是楊公子。
程伯對方先生的印像極好,當初在京城,是方先生救了大公子,對于程伯而言,方先生就是楊家的救命恩人。
“快去開門。”他笑着說道,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抹了抹,走出了竈間。
方先生身姿筆直,瘦削得如同一杆修竹。他像往常一樣,對垂手而立的程伯微笑着打招呼,把手裡提的幾包東西遞了過去。
程伯看看方先生帶來的東西,有點心有茶葉,還有用油紙包着的豬頭肉。
當初中原軍和官軍打了幾天幾夜,順德府裡但凡是有點家底的人家,能跑的都跑了。
中原軍雖然打跑了官兵,占了順德府,可是以前富足熱鬧的順德府,卻已大不如前了。
加之中原軍在順德府采取了封城,商人們進不來,城裡也隻能坐吃山空。如今物價貴得要死,就是花錢也買不來像樣的東西。
就像這茶葉,還有這豬頭肉,早就是有錢也買不到了。
阿嬌看着祖父手裡的點心和豬頭肉,咽咽口水。
她最喜歡楊公子和方先生了,他們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來隻有當官的才能吃到的好東西。
方先生笑笑,摸摸她的頭,便進了堂屋。
煙翠已經聞聲迎了出來,看到方先生,她在唇邊豎起手指,做個噤聲的動作。
“留兒剛睡着,您可輕點兒。”
方先生會意地點點頭,眼睛的餘光瞄了一眼側着耳朵偷聽的阿嬌,對煙翠說道:“大公子讓我帶話給你,進屋說吧。”
果然,阿嬌轉身就往竈間跑去,方先生勾唇一笑,跟着煙翠進了堂屋。
“祖父,方先生說大公子讓他給娘子帶話過來。”阿嬌湊到祖父耳邊說道。
祖父說入畫娘子是大公子的人,不應該再和别的男子牽牽扯扯,所以每次方先生來的時候,祖父都會讓她去盯梢。
程伯點點頭,方先生為人謙遜,也沒有讀書人的酸氣,可就是好色,每次過來都要和入畫娘子說上好一會子悄悄話,大公子來的時候,程伯好心提醒過他,可是楊錦程卻沒當回事,一來二去,程伯也懶得告狀了,隻要方先生别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入畫娘子做苟且之事,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外室,終歸是外室,又不是正牌娘子。
屋内,方先生悄聲對煙翠說道:“終于和家裡聯絡上了。”
自從到了順德府,他們便和燕北斷了消息,連同京城也一并斷了。
順德府封城,信鴿雖然能飛過來,但是之前并沒有帶來認過路,即使京城有鴿子,能飛到順德府,也找不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