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靜寂,落針可聞。
方先生清隽的臉上泛着光亮,如同上釉的上好瓷器.
楊勤看着他,越發不解。
“我要一道軍令,楊大都督治罪左家的軍令。”
“左家?哪個左家?”楊勤一怔。
方先生微微一笑:“在燕北,隻有一個左家還能入得楊大都督之耳。”
左家,前朝末年燕北最大的商賈。其祖上世代與鞑剌人通婚,因此,每一個左家人身上都有鞑子血統。燕王在世時,左家曾與燕王合開馬場,燕王死後,左家給楊勤送了三萬兩白銀,一千兩黃金,換來合家平安。
“左家一向奉公守法,何來治罪之說?”楊勤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
方先生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嘲諷。
楊勤面色一沉,怒道:“先生覺得可笑?”
“對,在下便是覺得可笑。大都督難道沒有想過要抄了左家,把左家的錢财據為己有嗎?”方先生說道。
楊勤當然想過。
當年他沒有抄了左家,除了那些真金白銀,還是因為左家名聲赫赫,一旦他抄了左家,燕北的商賈們必會人人自危,說不定還會有人逃走。他不能讓商賈們離開,商賈們都走了,他的軍費從哪裡出?
因此,楊勤留下了左家,提高了稅賦。
雖然這些年來,左家收斂了很多,不但沒有開拓新的生意,反而将原有的鋪子賣的賣轉的轉,據說左家這一代的子孫們個個不争氣,隻會吃喝玩樂,坐吃山空。
但是左家的這座山也太富了,坐吃山空十幾年依然錦衣玉食。
半年前,楊勤便曾讓人羅列左家的罪狀,若非楊錦軒出事,楊勤顧不上這些事了,恐怕此時的左家人早已死的死,抓的抓。
隻是這件事楊勤并沒有告訴過其他人,本來嘛,還沒有實施的事情,又怎會傳揚出去?
可是方先生卻猜到了。
楊勤正色:“先生何出此言?”
方先生收起笑聲,卻依然一派輕松:“左家與鞑子有所往來,府中藏有鞑子細作,而在下與左家三爺一見如故,過從甚密。得知大都督下令捉拿左家的人,在下便悄悄告知左家三爺,左家人逃離燕北,大都督雷霆之怒,遍查之後得知是在下告密,而此時在下香車美人前往關外,大都督派人追殺在下,至于在下如何逃脫,還請大都督安排。”
楊勤臉上的線條漸漸緩和,讀書人果然是詭計多端,竟連這種辦法也能想出來。
一石二鳥,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至于逃走的左家,自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楊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于方先生,他是不能全信的。但是這沒有關系,隻要方先生來到楊錦程身邊,無論方先生是否可信,都不重要了。
方先生,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而已。
......
大殿之上,楊皇後懷抱小皇帝默默含淚。
這是她第一次從後宮走上前朝。
滿朝文武,也是第一次仔細打量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
在此之前,他們也隻是在皇後冊封大典上見過她,那時的她掩映在一片珠光寶氣之中,看不出相貌。
此時的楊皇後,穿着孝衣,胭脂未施,雖然垂淚卻并未失禮,她端坐在那裡,尤如一朵靜靜盛開的白蓮,端莊穩重。
有人松了一口氣,最怕的就是帝弱母強,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雖然都是楊氏女,但是楊皇後沒有太皇太後的強勢,她柔柔弱弱的,一看就是從未經過風雨的嬌花,楊家是泥腿子出身,卻也學那些名門世家的教子之法,不但教出一個芝蘭玉樹般的楊錦程,還有這位明珠美玉般的皇後娘娘。
似是感覺到滿朝的肅殺,小皇帝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楊皇後用玉手輕輕拍着小皇帝的背,嘴中輕喃細語,淚珠滴落到小皇帝的臉上,楊皇後連忙給他拭去。
金銮殿上,衆目睽睽之下,遍身缟素的孤兒寡母與這朝堂格格不入。
宗人令第一個哭了出來,他撲倒在地,痛哭流涕:“皇後娘娘,老朽肯請陛下提前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也不會安息啊,皇後娘娘請三思啊!”
立刻有十幾位有爵位的宗室走出來,跪在宗人令身後,苦苦哀求。
滿朝文武這兩天聽多了宗室們的哭聲,倒也不覺刺耳了。
不過這些宗室們也是真能哭,聽到太皇太後的死訊也沒見他們哭成這樣,反倒是為了讓小皇帝提前登基,争先恐後地哭死過去,宮門外暈倒了一大片,這兩天太醫院的太醫們累得人仰馬翻。
這時,左都禦史出列,一揖到地,大聲說道:“臣聽說了一件事,五軍都督府的甄大人的侄兒,甄建甄公子,前兩日被匪人割去了一條腿,甄公子文武雙全,出身顯貴,竟然在天子腳下京師重地經此不幸,順天府責無旁怠,順天府尹失職當罪!”
衆人皆是一怔,京城裡誰不知道那個甄建就是個二混子啊,怎麼在你嘴裡變成文武雙全的翩翩佳公子了?這也就罷了,現在明明在讨論的是新帝提前登基的大事,你在這個時候說這件事,合适嗎?
衆人正在胡思亂想,順天府尹走了出來,辯解道:“這幾日來京城連現賊人,順天府傾巢而出捉拿賊患,那位甄公子據說是在添香胡同那種地方被人割去腿的,順天府的人也不能去那裡布防吧?”
左都禦史冷笑:“京城連現賊人,順天府尹,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順天府是京師重地,卻賊患遍布,難道這不是你的失職嗎?”
順天府尹也動怒了,他氣得全身發抖:“大行皇帝在世時,京城裡何時這般不得安甯?你說是本官失職,可那時的順天府尹也是本官。”
百官之中有人聽出門道了,這兩人哪裡是在吵架,分明是在演戲。
果然,有人大聲疾呼:“嗚呼哀哉,真龍不位,妖孽頻生啊!”
是啊,皇帝死了,太皇太後死了,這朝堂上沒有人能震得住了,朝堂如此,民間更會如此。
國不可一日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