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宮裡,您和我其實是一樣的處境,無論您承不承認,在别人眼裡都是一樣的。”
“您姓楊,我姓毛,但是在皇上眼裡,我們都是楊家人,都是瓷器,隻不過您是束之高閣的精貴瓷器,我是想摔就摔供他撒氣的下等瓷器而已。精貴瓷器就是擺着,擺得久了,連看一眼都嫌灰多;下等瓷器今天豁個口明天裂個縫,破得寒碜了,就锔锔接着摔打撒氣用。可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瓷器,一個供着一個砸着,不是他不想把我們砸成粉末永不超生,而是他不敢。”
毛貴妃的聲音很美,婉轉輕柔,美麗的聲音用緩慢的語速說着悲涼的話,沒有憤怒,沒有怨怼,隻有若有若無的嘲諷。
是嘲諷她,也是嘲諷自己,更是嘲諷那個恨不能把她們全都毀掉可卻不敢的男人。
皇後一言不發,纖纖素手隔着衣袖撫摸着另一條手臂,那裡在痛,痛徹心扉,痛得無比暢快。
她知道毛貴妃為何來找她,她也知道毛貴妃剛剛從朝陽宮出來。雖然她足不出戶,可是但凡她想知道的事,總能知道。
就像林淑妃的死是一樣的。
她沒有說話,靜靜傾聽,毛貴妃還在說,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
“就在剛剛,妾身從朝陽宮裡走出來時,忽然就想起了胭脂胡同的姑娘們,妾身不是想要污了您的耳朵,也根本污不了,因為那些姑娘或許比咱們活得體面。”
皇後的眉頭動了動,這是本能的嫌棄。
但是她沒有制止毛貴妃,隻是放在手臂上的手指微微用了力氣,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從手臂蔓延到全身,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真舒服。
毛貴妃那好聽的聲音裡多了幾分苦澀:“胭脂胡同的姑娘們,有的能賣藝不賣(那個)身,有的能自己挑客人,隻挑自己看着順眼的;而那些客人,無論是一擲千金的還是囊中羞澀的,無不是對姑娘們哄着騙着,寵着疼着。而我們,有這個命嗎?”
毛貴妃的聲音戛然而止,皇後的手指重重抓在手臂上,這一次疼得她冒出了冷汗,但是她的眼睛卻忽然明亮起來。
皇後的手臂上早已傷痕累累,舊傷尚未愈合,又有新傷。
一刀一刀,那是她自己割的。
為此,她特意尋了一把華麗之極的刀。
刀不長,也不寬,就是用來削蘋果用的,但是刀柄鑲金嵌玉,華美精緻得讓人忘了這是一把刀。
所以,皇後覺得,用這柄刀割在自己的手臂上,才最合适。
......
胭脂胡同并不是一條胡同,而是三條胡同。
這三條胡同也不是在同一個地方,而且還有貴賤之分。
紅袖招無疑是這當中最貴的。
正是桃粉梨白的季節,老闆娘招紅袖以一個極為優雅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而坐在她對面的,卻不是衣裳華麗的金主,而是一個青衣小帽的年輕人。
“小董,十妹有消息了嗎?”這句話無疑是多餘的,小董在平日裡的身份隻是一個小販,冬天賣冰糖葫蘆,夏天賣雪花酪,京城裡的消息或許能聽到一二,可是西安的消息,他卻打聽不來。
除非梅勝雪有信來。
梅勝雪已經很久沒有寫信回來了。
小董搖搖頭,低頭摳着手指。
“别摳了,再摳就把手指頭摳破了。”招紅袖沒好氣地說道。
小董立刻停止了動作,一臉茫然地看向招紅袖。
招紅袖歎了口氣,埋怨道:“我知道她臨走前去找過你,你為何不跟她一起去?董大娘已經不在了,你在京城無牽無挂,有你跟着她,我也就不用這樣擔心了。”
小董默不作聲,梅勝雪去找過他的事,他猜到招紅袖早晚會知道,可是他卻一直沒有想好應該如何向招紅袖解釋。
梅勝雪是受一清道人之邀去西安的。
前年秦王給太皇太後送來幾顆人頭,一清道人就是面聖的人。
那件事引起的轟動想瞞都是瞞不住的,何況太皇太後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秦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因此,朝堂上發生的事很快傳遍京城,梅勝雪便去見了一清道人。
招紅袖和小董并不知道一清道人對梅勝雪說了什麼,梅勝雪沒有對他們說,他們也就沒有問。
他們太了解梅勝雪的性格了,梅勝雪不想說的事,問了也沒有用。
可是去年,梅勝雪忽然說要去西安,招紅袖和小董不用猜也知道是一清道人讓她去的。
紅袖招是梅閣老生前給招紅袖開的,招紅袖自是不會棄之不顧,梅勝雪也不會讓她離開京城,畢竟這些年來,他們得到的消息,十之八、九都是從紅袖招的客人口中而來。
梅勝雪去找了小董,小董拒絕了。
“小董,當年我們有十個人,而這十個人裡原本就沒有你,你是接替董大娘才來的。你原本也不屬于這裡,如果你想退出,趁着十妹還沒有回來,你就走吧。”
招紅袖換了一個姿勢,她的上身微微前傾,小董看着她,忽然感覺自己和她離得很近很近。
“我不走。”小董低聲說道。
“你走吧,十妹回來以後,你想走也不行了,你忘了熊四保是怎麼死的嗎?”招紅袖又歎了一口氣。
小董當然不會忘記熊四保是怎樣死的,無論是誰,經曆過那一幕都不會忘記,也不敢忘記。
熊四保要退出,被梅勝雪一記飛刀殺死。
“招姐,你知道那件事我們是成不了的吧,可你為什麼不退出?我知道你不怕十姑娘的。”小董像是忽然吃了熊心豹膽,他直勾勾地盯着招紅袖的眼睛,目光熱烈。
“我?”招紅袖用纖纖玉指指向自己,像是沒有想到小董會這樣問。稍頃,她自嘲地笑了,“我這一輩子,哪裡也不去,死也要死在紅袖招。”
紅袖招是那人給她開的,是她唯一的念想。
“你不走,我也不走。”小董忽然站起身來,大步走了出去。
招紅袖怔怔一刻,連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衣著寒酸的小董走出了花團錦簇的紅袖招,他沒有回頭,大步流星越走越遠。
招紅袖呆呆地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身影,苦苦一笑。
真是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