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進行得很順利,幾乎是皆大歡喜。
立功将士得到了賞賜,涼州百姓得到了土地,宗室得到了實際權力,天子得到了兵源和效忠。
最大的受益者是涼州士族。他們不僅得到了京兆尹和扶風太守兩個職位,而且有數萬涼州将士為根基,成為朝廷不可或缺的頂梁柱。涼州籍的士人因此遍布朝廷内外,在宮裡為郎中、侍衛,在宮外擔任士家的校尉、都尉。
有關東籍的大臣表示反對,提醒天子兵權集中涼州人手中對朝廷不利,但他們一來沒什麼話語權,二來遭到了宗室的強烈狙擊,隻得偃旗息鼓。本朝推行儒術,宗室有名無實,隻能食俸祿,不能治民,如今終于有機會掌兵治民,與天子共治天下,享受劉氏子孫應有的榮耀和責任,誰想阻止,誰就是他們的敵人,不用人招呼,必群起而攻之。
涼州士人不能在朝堂上出言不遜,他們無所謂。關東籍大臣以儒生為主,學問雖然好,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奈何隻是嘴上功夫,根本沒人聽他們的,被宗室子弟一陣冷嘲熱諷,灰溜溜的退到一旁。
荀彧看在眼裡,很不是滋味。
也不是所有人都開心,後将軍馬騰就很不舒服。他随天子出征,雖有斬獲,功勞卻非常有限,賞賜也不多。如果想得到更多的土地,他就隻能将部下納為士家。雖說天子承諾,他的部下還是他的部下,不管是戰時還是平時都由他指揮,不會有别人插手,但他還是不安心,總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他祖籍關中,可是在關中沒有根基。他的部下是西涼人,但他又與涼州士族沒什麼來往。孤立無援,兩面受氣。
朝會快要結束的時候,馬騰出列請奏,請求出鎮武都、隴西。他的理由很簡單,他的部下以騎兵為主,不會耕地,而且戰馬需要大量的牧場,吃糧食的消耗太大。關中牧場有限,不如隴西、武都适合。
天子早有準備。他對韓遂、馬騰一直抱有戒心,韓遂已經主動退出了關中,馬騰再退出,關中就沒有真正能威脅他的力量了。他欣然同意,安排馬騰去武都、隴西,配合曹操征讨宋建。為了表示對馬騰的感謝,天子下诏,轉馬騰為襄武侯,增邑一千五百戶。
退朝之後,馬騰随即讓馬超去請蔣幹。當初孫策曾答應馬超,如果他能出鎮武都,孫策可以提供一些淘汰下來的軍械,讓他去和羌人做生意。現在形勢變化,馬超被留在了關中,馬騰卻出鎮武都,他希望孫策還能履行舊約。
對馬騰退出關中,蔣幹很意外。他沒有立刻答應馬超,隻是同意向孫策彙報。孫策如何決策,他沒有把握。馬家父子做人不太地道,先是随意提價,一匹普通戰馬都能賣出上等戰馬的價格,後來馬超又離開孫策,返回關中。如今馬騰又離開關中,坐視天子掌握關中兵權,絲毫不顧及孫策的利益。既然他對孫策已經失去了作用,孫策又得到了遼東,基本解決了戰馬來源,馬家還想繼續占便宜,未免有些不知足。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馬超心情很不高興,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怨氣,拂袖而去。
——
就在朝廷在推進士家制度的時候,趙岐上書天子,請求征吳侯、車騎将軍孫策入朝主政的消息在長安流傳開來,先是在市井之間,後來越傳越廣,不僅普通百姓把這件事當作談資,朝廷官員也開始正式讨論這件事。剛剛在朝會上吃了癟的老臣們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紛紛上書天子,請求天子接受趙岐的建議,征召孫策入朝主政。似乎孫策一入朝,天下即可實現太平,士家制度自然也沒必要了。
天子再次召集群臣議事,老臣們與楊阜為首的涼州籍新秀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
這一次,楊阜等人沒能占上風,被老臣們辯得啞口無言。
他們說孫策跋扈,有不臣之兆。老臣們則說孫策隻是失禮,并非不臣,楊阜這麼說沒有證據,有誣陷之嫌。相反,天子西征,孫策有功倒是證據确鑿。沒有孫策提供的軍械和糧賦,天子連隴關都出不去,更别說和鮮卑人對陣了。那麼多西涼人隻是來參見一下天子就加官晉爵,跟着天子上陣殺了幾千鮮卑人就有軍功,封賞甚厚,那孫策平定遼東,讨平稱王的公孫度,擊破東部鮮卑數萬人該怎麼賞?
況且,就算孫策有不臣之兆,也并非不可教化。既然朝廷能赦免矯诏的袁紹,為什麼不能寬容孫策?既然連背叛朝廷多年的羌胡都可以教化,重新成為大漢之臣,為什麼并未明言造反,隻是有不臣之舉的孫策不可以教化?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孫策入朝帶來的好處。孫策入朝,他治下的諸州自然也重歸朝廷。朝廷不僅有了糧賦,而且有了強大的武力,其他諸州必然望風而降,太平可期。如果拒絕孫策入朝,等于違背天下百姓渴望太平的願望,到時候要反的就不僅是孫策,還有關東數州的百姓。
退一萬步說,就算孫策有不臣之心,而且不可教化,将他征到朝中為官,用朝廷法度來約束他、懲處他,總比派大軍征讨他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就算你們實行士家制度,你們就能擊敗孫策嗎?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天下太平?既然不能,為什麼不試試其他的辦法?難道你們想養寇自重,把持朝政嗎?
在唾沫橫飛、戰鬥力暴表的老臣面前,楊阜等人節節敗退,隻得認輸。
天子也覺得不能直接否決,否則無法向天下人交待,至少要做出從谏如流的姿态。他随即授意荀彧與蔣幹接觸,商讨相關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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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幹背着手,站在博望苑的廢墟之中,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荀彧與他并肩而立,隻是拱着手,垂着眉,面色肅穆,眉宇間萦繞着淡淡的愁緒。數日不見,他的頭發白了不少,連眉心的皺紋都深了許多,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卻像花甲老人。
“令君,你能不能給我一句實話,朝廷征召吳侯入朝,是真心想托付朝政,還是想調虎離山?”
荀彧淡淡地說道:“那你能不能先給我一句實話:吳侯可不可以托付,還是說他就是一頭猛虎?”
“我隻能說吳侯可以托付天下萬民,是不是可以托付大漢的社稷,要看大漢如何待他。”蔣幹嘿嘿笑道,滴水不漏。他擡起手,指了指四周的荒草敗屋。“天子行霸道,有秦皇漢武之雄。秦皇殺扶蘇,漢武殺太子,區區吳侯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本朝大将軍是一個不祥之位,朝廷用心如何,實在讓人很擔心。”
“既然如此,吳侯又何必将趙公的奏疏公布天下?”
蔣幹神情淡淡。“那是趙公的奏疏,并不是吳侯的奏疏。吳侯即使不同意趙公的建議,也不會剝奪他說話的權力。至于吳侯來不來,那要看朝廷有沒有誠意。”
“朝廷接受趙公建議,征吳侯入朝,便是誠意。”
“征吳侯入朝是問罪,還是主政?”
“自然是主政。”
“除了大将軍這個不祥的官職,還有什麼樣具體的權力?”
“大将軍佐天子,掌内外事,還要什麼權力?”
“這麼說,是名副其實的大将軍,而不是徒有其表的大将軍?”
“當然。”
“口說無憑,先給點信心。”
“你要什麼樣的信心?”
“兌現承諾,将吳侯平定幽州的軍功賞了。”不等荀彧說話,蔣幹又道:“陛下當初是如何承諾的,你心裡有數,不要跟我說什麼沒有證據這類的推托之辭。”
荀彧沉默以對。天子當初為了讓孫策陷在幽州,暗示可以封孫策為王,但是誰能想到孫策會這麼快就平定幽州?異姓為王不僅違背祖制,而且是向天下人暗示孫策将走上不臣之路,篡漢是必然結果,暗示着他們之間必然有一場你生我死的較量。在孫策沒有必勝把握的情況下,朝廷這麼做其實有示弱的成分,容易造成朝中大臣的分裂。
可是在表面上,孫策沒有要求封王——天下人不會知道他們今天在這裡的談話——是朝廷主動封王,這裡面的意義就截然不同了。
“蔣子翼,封了王,吳侯真會來嗎?”
“不知道。”蔣幹搖搖頭。“來與不來,要看吳侯對你們的人品有沒有信心。”蔣幹再次環顧四周,從容自若。“畢竟,為了權力,父子都有可能反目,君臣之間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他回頭看着荀彧,歪歪嘴角。“再說了,封王是天子之前的承諾,當時并沒有吳侯入朝的條件。一碼歸一碼,前面的賬清了,才有可能談後面還做不做生意,你說對吧?”
荀彧擡起頭,打量着蔣幹,忽然笑了起來,眼神嘲諷。“蔣子翼,你們這是釣魚啊,以入朝為餌,逼朝廷先答應你們的條件。即使朝廷滿足了你們所有的要求,吳侯最後還是有可能不來,對不對?”
蔣幹既不承認,也不否定。“那你是希望吳侯來,還是希望吳侯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