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斜靠在車壁上,看着不時拂過車窗的柳枝,一時出神。
唐夫人坐在對面,嘴角含笑,靜靜地看着荀彧,手裡拿着一枚橘子,橘皮在她靈巧的手中分作六瓣,露出絲絡纏繞的果肉,她細心的拈去絲絡,放在橘皮上,掰下一片,遞了過來。荀彧伸手去接,她卻不讓,一雙妙目靜靜地看着荀彧。荀彧無奈,張開嘴,輕輕咬住。
“這是荊州來的嗎?”
“應該是吧,陛下賞了十枚,伏貴人又送了十枚,具體的我也沒問。”
荀彧沒吭聲。伏貴人懷了天子的血脈,再過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宮裡的太醫說可能是男孩,如果是真的,這将是天子的長子,伏貴人很可能母憑子貴,成為皇後。
伏貴人是伏完的女兒。伏完尚公主,是皇親國戚,本人又是經學世家,學問道德都無話可說。伏貴人本來是合适的皇後人選,隻是現在形勢不同,天子遷都關中,山東世家并不受重視,伏貴人向他緻意有求援的心思。
荀彧很糾結。從内心講,他當然希望伏貴人能成為皇後,将來的太子擁有山東血脈,可是從眼前的現實來說,他又清楚,天子要想中興大漢,必然要借助關中甚至涼州人的武力,伏貴人現在就争奪皇後之位并不合适。
一旁随侍的鮑出忽然說道:“令君,前面有人,好像是蔣幹。”
荀彧眉頭微蹙,看了唐夫人一眼。唐夫人搖搖頭,表示不知情。荀彧有些奇怪,蔣幹在這裡是碰巧還是專程在等他?天子凱旋之後的這幾個月,蔣幹出奇的安靜,并沒有四處奔波,甚至連荀彧這兒都沒怎麼來,今天出現在這裡未免有些突兀。
荀彧沖着鮑出使了個眼色。鮑出會意,讓車夫放慢些,他踢馬趕到前面。蔣幹的馬車停在路邊上,車門緊閉,車窗也關着。鮑出趕到面前,翻身下馬,拱手施禮。蔣幹拉開車窗,看看鮑出,又看看緩緩停下的馬車,笑了笑。
“令君是一個人嗎?”
“和夫人同車。”
蔣幹點點頭,轉頭示意了一下。同行的董青下了車,提着一隻竹簍,向荀彧的馬車走去。鮑出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接過。入手一沉,這才意思到這竹簍不輕,不禁詫異地看了董青一眼。來到荀彧的車前,荀彧打開車門,董青在車門前站定,欠身施禮。
“受長公主之托,有一些禮物帶給令君、夫人。”
鮑出一手提着竹簍,一手掀開蓋子,裡面是滿滿一簍橘子,又大又圓,顔色鮮豔,每一枚都是好果,比宮裡賞賜的還要好三分。荀彧很驚訝,長公主經常寫信回來,新年的禮物早就送到了,端午還沒到,這送的什麼禮?不用說,是蔣幹找理由見他。
他還沒開口,唐夫人說道:“既是長公主所贈,那就卻之不恭了。夫君,蔣君有好久沒有登門了,今日一見,理當共話,你不如去他的車上坐坐,我也正好和董夫人聊幾句閑話。”
荀彧點點頭,起身下車。唐夫人将董青拉上車,兩人對坐,說起閑話來。
荀彧來到蔣幹的車前,蔣幹已經拉開車門,笑盈盈地看着荀彧。荀彧搖搖頭,上了車,在蔣幹對面坐下。蔣幹敲了敲車壁,問道:“令君準備去哪兒?”
“博望苑。”
車夫聽得清楚,輕揚馬鞭,向博望苑而去。蔣幹看着荀彧,笑得很神秘。“聽說戾太子好《谷梁春秋》,算是荀氏學的擁趸,令君這是打算瞻仰一下戾太子的故居,為荀氏學張目麼?”
荀彧搖搖頭。“最近長安城越來越擁擠,我嫌太吵,想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博望苑雖然荒廢了,還有一些房屋,修修也許能用。”
“原來令君是喬遷啊。”蔣幹點點頭。“如果令君不怕閑話,我可以送你一些琉璃。”
“多謝了,不過用不上,長安如今也有琉璃作坊了。”
蔣幹哈哈一笑。“君子德風,小人德草,令君準備以身作則,引領長安風氣,我就不多嘴了,免得壞了令君名聲。”他頓了頓,又道:“我這兒有一份禮物,不知道令君有沒有興趣。”
“誰的禮物?”
“吳侯。”
“恕彧不敢輕受。”
蔣幹嘴角微挑。“沒關系,令君可以先看一看,如果覺得不妥,不受也罷。”
荀彧打量蔣幹片刻,微微颌首。蔣幹拉開一旁的抽屜,抽出幾頁紙,推到荀彧面前。荀彧低頭看了一眼,見是一份奏疏,而且是趙岐所奏,不免有些奇怪。趙岐的奏疏怎麼會出現在蔣幹手中?不過趙岐去了幾個月,一直沒有消息回來,他也的确急了,此刻也顧不得太多,連忙展開閱讀。
趙岐的奏疏分前後兩個部分,前面寫他這一路的見聞。由函谷關東行,第一站是舊京洛陽。鎮守洛陽的是魯肅、辛毗。魯肅和辛毗合作得不錯,他們招募流民,在洛陽周邊屯田,還對洛陽城進行了一定的修複,尤其是帝陵。雖說洛陽城還是很破敗,很多地方都長了野草,不過總體來說還算安定。由洛陽入颍川,再到汝南,與汝南太守張昭相見。去年官渡之後,颍川、汝南安定,生産漸漸恢複,尤其是汝南,經過倉慈等人的苦心經營,屯田初見成果,百姓安居樂業。
看到這些,荀彧喜憂參半。家鄉靜好,他自然高興,但颍川在孫策手中,又是前線,這份靜好其實很脆弱,一旦天子東出,颍川必然又成戰場,而他将成為這場災難的推動者之一。
一念及此,荀彧心中酸痛,有如萬蟻啃噬。
他強忍着愧疚,繼續向下看。趙岐跟着張昭到達秣陵,與孫策讨論治國之道。孫策印行了他的《孟子章句》,對孟子仁政也頗為推崇,隻是有些細節上還有不同意見。後來他又到了吳縣,一路見識了江東的發展,最後與楊彪、黃琬相見,對當前的形勢憂心忡忡,最後幾個人商量出一個對策,也就是這封奏疏的主旨所在。
召孫策入朝主政,避免戰争。
趙岐沒有明說最後是禅讓還是篡奪,但荀彧明白他的意思,将混亂控制在朝堂之上,盡可能不要波及普通百姓。戰争的危害有目共睹,黃巾以來不過十年,洛陽廢了,兖州殘了,青州、徐州也損失慘重。眼下雖然恢複了一些,可若是戰争繼續,整個中原都有可能成為廢墟。
荀彧雙手攏在袖中,沉吟良久,擡起眼皮看了蔣幹一眼。“吳侯願意入朝?”
“條件合适就願意。”蔣幹笑笑。“吳侯不是好戰之人,他行的是仁政。這一點,想必令君也不會否認吧?”
荀彧避而不答,追問道:“什麼樣的條件才叫合适?”
“這麼說,令君是接受了?”
荀彧猶豫了片刻,搖搖頭。“我無權決定,我隻能說不反對。”
蔣幹将奏疏收了起來。“令君是天子智囊,又是天下士人領袖。令君不反對,說明趙公的這個建議還是符合民意的,想必天子也會接受。如此,太平可期。”
荀彧眉心緊蹙。“你就是想問問我的意見?”
“僅此而已。趙公的奏疏是以六百裡加急的郵驿傳遞的,這已經表明了吳侯的态度。能不能談成,決定權在朝廷。”蔣幹微微一笑。“數日之内,這份奏疏就會傳遍關中。令君,吳侯的誠意天地可鑒啊。”
荀彧臉色大變。“吳侯這是要逼迫朝廷麼?”
“令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果對民有利,對社稷有利,逼迫一下朝廷又有何不可?難道看着朝廷為惡也要為虎作伥?”蔣幹哈哈大笑。“令君可是黨人,什麼時候變成了愚忠之人?九泉之下,李元禮、範孟博的棺材闆壓不住啦。”
“你……”荀彧啞口無言。他盯着蔣幹看了好久,心中寒意漸生。孫策願意入朝,絕不是為天下百姓着想,而是避免陷入不利的形勢,要争奪民心。如果交戰,孫策在道義上沒有優勢,地理上又沒有地利,所以他以退為進,以朝争代替戰争,消解關中的地理優勢。偏偏這一招還不怎麼好破,如果天子接受趙岐的建議,召孫策入朝主政,大權旁落,将來再想奪回來就難了。如果天子拒絕,那挑起戰事的責任就要由朝廷來承擔,民心向背對朝廷非常不利。
“蔣子翼,我不反對吳侯入朝,但也不會答應他的所有要求。朝廷自有法度,如果他不能遵守朝廷法度,所謂的誠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公斷,即使吳侯也不能一手遮天。”
蔣幹不屑一顧。“天下人心又豈是你一個人能代表的?令君,恕我直言,你連你荀家都代表不了,更何況天下人。至于天子,他現在能代表的大概隻有涼州人吧?”他頓了頓,又道:“當初荀卿以一代儒宗教出李斯、韓非兩個法家之徒,為天下笑。如今你為帝師,不會重蹈覆轍吧?我看天子舉措可是越來越像趙政了。說來也巧,他身上也有趙國血脈,這曆史還真是相似啊。”
“蔣子翼,你……”荀彧勃然大怒。
“令君,稍安勿躁。”蔣幹伸手按在荀彧肩膀上,語重心長的拍了拍。“向左還是向右,向儒還是向法,望令君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