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驚訝不已。他不太喜歡劉晔,但他承認劉晔很聰明,隻是聰明外露,不夠老成而已。劉晔說孫策作弊,說明以劉晔的聰明也無法理解孫策的做法,從側面證明孫策更聰明。那在衆人未識孫策之時已經傾家與孫策結交的周瑜呢?他恐怕已經不是作弊這麼簡單,他簡直可以算得上未蔔先知。
周家的未來也許真的要落在他身上。
周忠心情很複雜,卻不敢怠慢,下令急追。蔣幹提前走了大半天,他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趕上。
周忠、劉晔追了兩天,終于在潼關追上了蔣幹。
蔣幹站在津口,看着滔滔的大河出神,周忠、劉晔趕到他的身後,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也被大河奔湧的氣勢所震懾,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周忠尚好,他在京師為官多年,已經多次見識過大河,劉晔卻是第一次,兩天兩夜沒能合眼的他睜着充滿血絲的眼睛,看着卷着濁泥咆哮而來的大河,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你們再遲了片刻,我就渡河了。”蔣幹指了指湍急的河水中如一片落葉般起伏不定的渡船。“我原本應該坐那艘船渡河的。”
“你在等我們?”
“是的,我在等你。”蔣幹沖着周忠拱拱手,行了一個大禮。“周公安好,在下九江蔣幹,字子翼,曾與公瑾有同學之誼。”
周忠不自覺的挺起了兇脯,露出長者的氣度。“公瑾所交皆是一時俊傑,子翼頗有蘇張風采。”
蔣幹微微一笑。“周公過譽,小子不敢當。小子過長安,本當登門拜訪,奈何事務繁忙,周公又在宮中侍奉陛下,難得有空,未能面聆。今日周公趕來,不知有何指教?小子洗耳恭聽。”
周忠撫着胡須,笑着擺擺手,示意蔣幹不必介意。蔣幹是沒有親自來拜訪他,但蔣幹帶來了豐厚的禮物,足以讓他一家豐衣足食。朝廷财政窘迫,連官員的俸祿都發不全,有限的财賦大多供給駐軍,他這個受冷落的老臣也要節衣縮食。蔣幹帶的禮物能讓他們松一口氣。
“蒙陛下錯愛,我剛剛遷大司農,能淺任重,我這心裡不安得很。這不,頭天晚上接任,第二天一早就去驿館請計,沒想到你這麼忙,我隻好一路追來。”周忠伸手一指劉晔。“此乃成德劉晔劉子揚,也是九江人,你應該認識的吧?”
蔣幹很意外,一抹笑容在嘴上一閃即沒。他拱拱手。“久聞子揚高名,今日方有幸一見,不枉我在此等候。子揚兄,從宮裡來?”
劉晔心裡不安。蔣幹對周忠很客氣,但他除了客氣,卻沒有和周忠談具體事務的興趣,即使周忠表明他新任大司農,負責朝廷的财賦。相反,蔣幹倒是對他很感興趣,看起來蔣幹等的不是周忠,而是他劉晔。
孫策在宮裡有耳目?
劉晔一邊打量着蔣幹,一邊點了點頭。
“荀令君病體如何?”
“還好。太醫說他隻是累了,要靜養數日。”劉晔不緊不慢地說道。
“那子揚兄要多為天子分憂了。”蔣幹意味深長的說道:“關中形勢緊急,朝廷内外不安,荀令君又病倒了,子揚兄當仁不讓。隻是前車已覆,後車當以之為鑒,不可重蹈覆轍,否則追錯方向就麻煩了。”
劉晔歪歪嘴角。“幸好我沒有追錯方向,否則就追不上蔣兄了。”
蔣幹放聲大笑。“追我麼,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劉晔頓時語塞。他是沒有追錯方向,但沒有追錯方向不代表他就能追上蔣幹。如果不是蔣幹等他,他還是隻能望河興歎。蔣幹不僅挫了他的銳氣,也一針見血的指出了朝廷眼前的困境,荀彧累得病倒并不完全是他心有兩屬,即使他抛棄袁紹,一心一意地為朝廷謀劃,他依然難以避免追之不及的困境。
周忠站在一旁,看着兩個年輕人看似輕松的說話,實則語含機鋒,鬥得不亦樂乎,暗自感慨。什麼時候這些年輕人都如此鋒芒畢露,他這個久經宦海的前輩都跟不上他們的思路。虧得這次帶上劉晔,要不然追上蔣幹也沒什麼意思。
“子揚,你辛苦一些,我年老體衰,實則熬不住了,去車上休息一下。”
劉晔點了點頭,拱拱手,示意周忠自便。蔣幹卻趕上一步,扶着周忠。“請周公小憩片刻,小子與子揚說幾句話,稍候便來請教。”一邊說,一邊吩咐侍者從車上取出一些酒漿果品給周忠送去。周忠非常滿意,心情愉快地走到一旁,蔣幹的侍者手腳麻利,擺下案席,請周忠入座,觀河品酒。
劉晔靜靜的旁觀,一言不發。蔣幹走了回來,示意劉晔向前幾步,站在高聳的河岸邊。大河奔湧,濤聲如雷,他們說的話隻有對方聽得到,幾步外的侍從都無法聽清。蔣幹凝視着大河,劉晔也不說話,眉頭依然輕蹙,但神情卻漸漸松馳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蔣幹輕輕笑了一聲:“子揚,江河并稱,你生在江邊,如今又觀大河,有何感想?”
劉晔歎了一口氣。“江清而河濁,這大概便是最直觀的感受了。”
“還有呢?”
“關中大旱,渭水隻剩下一半,大河卻氣勢不減,這一關之隔,竟有天地之别,若非親眼所見,真令人難以置信。”
“孫将軍常說,士人負天下之重,不僅要讀萬卷書,更要行萬裡路,縱覽人間萬象,抽絲剝繭,去僞存真,方能濟時救世,造福天下蒼生。如果隻是埋首故簡舊牍,抱着幾句聖人經典不放,不僅無法救世,說不定反成了禍國殃民之源。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豈是虛言哉?”
劉晔沉默良久,幽幽地說道:“孫将軍隻提造福天下蒼生,卻不提朝廷隻字,他這是心意已定,欲蹈袁紹覆轍了……”
蔣幹反問道:“如果不能造福天下蒼生,要這朝廷何用?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劉氏的天下。民心在劉氏,劉氏便是天子。民心在孫氏,孫氏為什麼不能為天子?子揚,如果你們還抱殘守缺,寄希望于劉氏四百年天下的恩澤,無異于抱薪救火。就算孫将軍願意貢賦,朝廷也支撐不了幾日。”
劉晔眉梢一顫。“孫将軍願意維持貢賦?”
蔣幹盯着劉晔看了片刻,一聲輕歎,搖了搖頭。“子揚,舍本求末,你讓我很失望。”
劉晔苦笑。“我德淺才疏,做不到絕食七日猶能鼓弦而歌,實在愧對聖人。”
蔣幹眉頭一挑,轉一轉眼珠,撫掌而笑。“子揚能出此言,可共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