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建政務堂的事落實完畢,孫策趁熱打鐵,說起了今天下午在宛市的見聞。
他原本的确有些生氣,宛市的商戶越來越多,但市場卻被部分世家控制,大部分的商戶隻能旁觀,這不符合他的三觀。可是聽了張纮的分析,他又覺得張纮這麼做有一定的道理。凡事都有其自身的規律,商業尤其如此,自由競争固然重要,但重要的戰略物資必須有所控制,不能放任自由,無序競争。
絲帛不是普通的布匹,具備和軍械一樣重要的戰略地位,不能什麼人都來插一腳。大部分商戶無法涉足關中的布匹生意,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做生意的人太多。而做生意的人多正是因為有利可圖。再追問下去,之所以有利可圖,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流民成為廉價勞動力,降低了人工成本,增加了利潤空間。關中強行制定的高價隻是推波助瀾,卻不是根源。
他提倡工商的首要目标是自強,其次是富民,隻有百姓安居樂業才有穩定可言。現在百姓不僅沒能從中受益,反而受損,自然不是他能夠接受的結果,必須加以調整。
設立一個最低工資标準就成了當務之急,但這個标準如何設定,卻是必須慎之又慎的。太低了沒有意義,太高了又會影響工坊的利潤,最後物價上漲,反過來又會影響民生。設立了最低工資标準,工坊必然會收縮用工,采用延長工作時間之類的辦法來抵沖,而工作機會減少,又會讓沒有生活來源的流民更加處于弱勢,本來是為了保護他們,操之過急,反倒又會傷害他們。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絕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決的。孫策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雖然着急,卻也不敢一刀切。他沒有具體的行政經驗,隻能提出解決問題的方向,具體的問題隻能依靠張纮等人來解決,說得好聽點,也就是垂拱而治。
隻是他這個垂拱而治并不是什麼都不管,隻當泥菩薩。他是引領者,是确立方向的人。也許張纮會選擇與他預期不同的道路,但最終的目标卻是一緻的。在這一點上,儒家比法家有優勢。法家是帝王術,隻為帝王考慮,如何方便管理如何來,百姓的福祉從來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内。儒家畢竟有一定的民本意識,隻是被師法、家法束縛,制度創新時的動力不足,隻能被形勢逼得往前走,比較被動,适應時間比較長。孫策現在要做的,就是打破他們的思維局限,引導他們向自己期望的目标前進,主動求變。
拓展士的定義,實際上就是拓展民的概念。儒家反對與民争利,但他們的民并不包括普通百姓,所謂士農工商實際隻是讀書人、大地主、大工商業主,而在東漢,這些人又成為世家豪強的重要組成部分,占人口九成以上的農民反而不包括在其中。
現在孫策要求拓展民的範圍,将絕大部分人口都包括進去,對這個時代來說,是一個觀念的重大革新,即使張纮不是一個守舊的人,也需要時間來消化理解,然後再做出相應的調整。好在張纮有讀書人以仁為本的初心,有儒者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明知這件事很難,還是慨然應諾。
具體的事務由張纮承擔,孫策垂拱而治,他隻提了一個要求:讓張纮盡快挑選一些助手,不要把所有的事都困在自己身上,嚴格執行休沐制度,有病要及時到本草堂診治。他可不希望張纮累死。行政事務是一個非常累人的事,勤政絕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曆史上的真正勤政的帝王大多短命,大臣也好不到哪兒去。張纮拯救了郭嘉,他也不能看着張纮成了諸葛亮的先驅。
張纮感激不盡,心裡暖洋洋的。
兩人正說着,諸葛亮快步走了進來,向張纮行禮後,遞給孫策一封急件。孫策打開一看,是呂範發來的。楊彪到達浚儀,動作不小,不僅對關東的經濟、軍事非常關心,還有挖牆角的企圖。孫策倒是很坦然,楊彪以私人身份出使關東,當然不會放過一切為朝廷謀利的機會。他奇怪的倒是呂範直接動用郵驿給他發消息,而且沒有提袁權一句,看來袁權和袁夫人非常親密,以緻于呂範起了疑心,有所防範,不願意驚動袁權。
孫策收起急件。“先生在洛陽時,與楊文先有過接觸嗎?”
張纮笑道:“見過面,沒深交。雖說弘農楊家的門檻沒有袁家門檻高,畢竟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就朝廷而言,楊文先是個難得的能吏,德才兼備,畢竟家學淵源嘛,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其實不是太清楚民間疾苦,難有同情之心。他經過洛陽時,和周伯奇(周異)見過面,這兩天周伯奇就要到了,将軍到時候可以向周伯奇打聽打聽。”
“收到消息了?公瑾有沒有去迎一下?”
“應該是去了。見将軍之前,父子倆總得交交心。”
孫策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周異身為河南尹,沒有向他彙報過工作,但他一直也沒有對周瑜的決定表态,其實是默認了他們父子的臣屬地位,隻是不想做得太明顯。可以理解為觀望,也可以理解為面子,這都不重要。魯肅進駐洛陽,他平靜地接受,沒有任何反對意見,這就夠了。就像眼前的張纮,雖然沒有像魯肅、黃忠一樣以臣自稱,但他忠實的執行自己的命令,将兒子留在軍謀處任職,又聲稱要對抗朝廷,其實态度已經很明朗,不需要非要喊幾句主公來過瘾。
“楊文先要挖我們的牆角。”孫策把呂範提到的事簡單的說了一遍。張纮靜靜地聽完。“将軍打算如何處置?”
“為天下求太平這樣的大事,志同道合很重要,勉強不來。”孫策淡淡地說道:“來者自來,去者自去。賢愚不肖,各按天命。”
“将軍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張纮撫着胡須,慨然長歎。“纮此生無他野望,隻願将軍能善始亦能善終,赤子之心不改,内聖外王可期,我等亦能攀龍附鳳,不負平生所學。”
“能與先生共事,也是我的榮幸。”孫策哈哈大笑。“将來若有微末功業,必不敢忘先生輔佐之德,廣陵張必可無愧于新野鄧。”
張纮為之動容,長身而起,舉手過額,向孫策深施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