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龐統的彙報,孫策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你們辛苦了。”
龐統很慚愧。“将軍,我們……”
郭嘉笑道:“士元,你毋須自責,争霸天下從來就不是一蹴可就的事,漢政雖亂,亦非秦政之暴,天子雖幼,卻非二世可比,四百年的基業就算土崩瓦解也非一朝一夕的事,移風易俗至少需要一代人。”
“祭酒所言甚是。可是我還是覺得很慚愧。初次上陣,志大才疏,雖無大錯,疏忽卻比比皆是,張允之死就是謀劃不周,對士氣挫傷很大。之後用兵便偏于保守,這才讓袁熙多次逃亡,未能重創。”
“就算你殺了袁熙,對眼前的形勢了不會有太多的幫助。”孫策伸直了腿,身體随着馬車的前進輕輕搖晃。在這兩個親信面前,他比較放松,不用端着。“張允之死的确影響不小,但兩軍作戰,哪有不死人的。你是第一次獨立主持這麼大的戰事,沈友也是第一次指揮兩萬人作戰,出現失誤是意料之中的事,總結教訓,戒驕戒躁固然是應該的,為此自責太過則大可不必。”
郭嘉也說道:“的确如此,調沈友入青州本來就是應急之舉,能有現在的結果,已經達到了預期目标:阻止袁熙侵奪青徐,守住通往幽州的驿道,鍛煉将士,沒什麼可遺憾的。青州受黃巾之亂,人口損失嚴重,作為前線來說,的确有不足之處,需要從長計議,不是你們現在就能解決的。”
雖然孫策與郭嘉溫言寬慰,龐統還是有些不甘。他起程之前,沈友、甘甯都擔心孫策對他們的戰績不滿,尤其是甘甯,孫策希望他能溯河而上,如果有機會,甚至要求他進入鴻溝,結果他連青州都沒能離開。如果他能及時趕到,就算不能在鴻溝截斷袁紹退路,也可以在黃河截殺袁軍,擴大戰果。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沒能實現,冀州保存了相當的實力,對孫策來說是一個無法忽視的麻煩。
見龐統無法釋懷,孫策笑了起來。對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準備。雖然前世沒做過官,但他看慣了社會經濟的風起雲湧,大到燈塔國、戰鬥民族和華夏在各個領域的較量,小到雨後春筍般的各行各業,興衰成敗,除了規模不同,影響不同,其實原理都差不多,用佛教的話說,成住壞空,概莫能外。
争霸就和做企業一樣,擴張總會有邊際效應,在經過最初的迅猛發展後,速度遲早會慢下來。戰術得失的影響會随着時間慢慢抹平,真正影響大勢還是是戰略上的強弱,人口、經濟、糧食、礦産資源,這都會影響雙方實力的消長,最終影響勝負的平衡,這不是幾個人的靈機一動就能解決的,除非對手都是白癡。
他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地盤越來越大,人口越來越多,派系也漸漸萌生,内耗增加,擴張的勢頭必然會減緩。要想取得更大的勝利,他首先要消化既得的勝利果實,夯實基礎,積蓄力量,以求厚積薄發,而不是一味激進。
激進的結果通常不妙,從大的層面來說,秦、隋二世而亡,從小的層面來說,曹操敗于赤壁,符堅敗于淝水,都是在内部矛盾增加的情況下沒有妥善化解,一味開拓,結果迅速崩潰,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東流。
“士元,我們都還年輕,不用着急。”
龐統點點頭。“将軍獨占五州,已非數年之前可比,形勢變化,的确是需要做些調整,不可一意冒進。”
“那你說說,我們該做什麼樣的調整?”
龐統露出一絲猶豫,迅速在孫策臉上掃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孫策感覺到了他的局促,有些驚訝。“怎麼了?有話就說嘛。”
“将軍,我的确有些意見,隻是……”
“說。”孫策一揮手,笑道:“别吞吞吐吐的,既是讨論,就不怕有錯。”
“喏。将軍,我經過汝陽時,聽說了袁闳的事。”
孫策眉梢微挑。“所以呢?”
“我隻是聽到了路人傳言,不知真僞,但從這些傳言可以感覺得到,輿情對将軍不太友好……”龐統咽了一口唾沫。“青州作戰之所以遲遲未有進展,就是因為世家擔心我們會對他們不利,所以全力支持袁熙。袁熙屢戰屢敗,每次損失都不小,卻總能及時補充。如果這個消息傳到青州,我們面臨的困難可能會更大。”
孫策和郭嘉相視而笑。龐統心中不安,拱手道:“淺陋之見,還請将軍和祭酒指教。”
“你不用緊張,與你有類似想法的人不是一個。”孫策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躺得舒服一點。“士元,我問你一個問題:是豫州的世家實力強,還是青州的世家實力強?”
“當然是豫州世家的實力強。将軍,我并非是為青州戰事推脫責任,隻是覺得如果能網開一面,可能争取一部分世家支持我們,而不是困獸猶鬥……”
孫策擡起手,示意龐統不要着急。“我說了,青州戰事已經超出我的預期,我并無責怪之意。不過,你有一點說得對,青州戰事打成這個局面,和我們的世家政策有關系,而且在可以預期的幾年内,青州世家的反抗可能會更強。可是你想過一個問題沒有,今天的豫州世家還有青州世家的影響力嗎?為什麼?”
龐統眉心輕蹙,若有所思。他跟随孫策多時,對孫策如何整治豫州世家一清二楚,隻不過那時候他隻是一個普通謀士,不像現在承受這麼大的壓力,感悟完全不同。過了好一會兒,他重新擡起頭。
“将軍,你是打算像對付豫州世家一樣對付青州世家,不急于求成,用三四年時間慢慢整治嗎?”
孫策不答反問。“士元,我當初要對付世家,僅僅是因為他們不願意支持我嗎?”
龐統皺起了眉,沉思良久,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将軍,我明白了,将軍不是要對付世家,而是在解決土地兼并的痼疾。将軍不是要對付士人,而是要改變士人尚虛名的習氣。土地兼并的痼疾不除,百姓不安。士人尚虛名的習氣不改,讀書人越多,對天下的傷害越大。”
“沒錯,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世家,而是世家帶來的惡劣影響。到任何時候,你都别忘記這一點。如果為了一時的方便而偏離了這個目标,就算鼎立新朝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我們浴血奮戰的目标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己之利,為了幾門幾戶的榮華富貴?如果是這樣,我們和袁紹有什麼區别?随高祖皇帝開國的功臣安在?雲台二十八将安在?士元,我們要為華夏建千秋功業,而不僅僅是孫氏龐氏的百年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