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慮連夜趕回南陽,楊儀則留在洄湖,與楊介談了半夜。
楊儀入仕以後,父子倆聚少離多,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楊介從楊儀口中了解到了很多朝廷的事,楊儀自己也認真的反思了一回,有了不少新發現,很多以前覺得模糊不清的東西一下子清晰起來。
第二天一早,他辭别楊介,趕回魚梁洲,借着銷假的機會,向孫策彙報了楊介的決定。
聽說楊家要在洄湖建醫堂,孫策很滿意。醫學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雖說每個縣都有本草堂,卻還是不夠,尤其是襄陽這樣的大縣。建個醫堂,帶些學徒,既能治病行醫,又能研究學問,還能培養一些醫士,解決一部分讀書人的就業問題,可謂是一舉三得。
“可曾有名?”
楊儀福至心靈,立刻說道:“臣冒昧,敢請陛下賜名。”
孫策略作思索,回頭問一旁的王粲。“仲宣可有好名?”
王粲笑笑。“不如沐旸堂吧。”
“哪兩個字?”
“沐乎春水,日出旸谷。”
孫策還沒反應過來,楊儀已經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妙處,贊了一聲:“令君有捷才,名不虛傳。”他又拱拱手,笑道:“臣鬥膽,敢請陛下賜字。”
孫策指指楊儀,哈哈一笑。“威公,你這可是得寸進尺啊。”
楊儀笑道:“陛下有言,當進則進,不可遲疑,贻誤戰機。臣這也是見機而動啊。”
孫策大笑,站起身。王粲趕上前一步,鋪開紙。楊儀打開案上的硯盒,取出一隻大筆,蘸飽了墨,雙手遞到孫策面前。孫策接筆在手,凝思片刻,一揮而就,三個元氣淋漓的大字出現在上好的竹紙上。
孫策退後一步,命王粲、楊儀舉起剛寫好的字,仔細看了看,非常滿意,又懸肘淩空,題上“江東孫策題”五個字,對楊儀說道:“威公,滿意否?”
能得到天子題字,楊儀已經喜出望外,再看到“江東孫策”這四個字,他更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天子禦筆,卻如此署名,這是放低自己的地位,表示對楊氏醫堂的推崇,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王粲看在眼裡,心裡有些酸溜溜的,楊儀這一次可真是占了先了。天子雖說有明诏,不用避諱,但如此自稱還是不多的,尤其是題寫在楊氏醫堂的匾額上,以後要挂很多年,讓無數人看到。
這是多大的榮耀啊,怎麼就讓楊儀這守财奴撿着了。
“少府卿,醫堂關系生死,你們可要以仁心行仁術,妙手回春,不能辜負了陛下的期望。”
楊儀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的将字收好,拱手道:“這是自然。我楊家建醫堂,就是感激陛下新政,投桃報李,略盡綿薄之力,豈敢為區區浮财,昧了良心,污了陛下清譽。”
孫策放下筆,在一旁的水盆中淨了手。“威公,有你這番話,朕就放心了。帶句話給你兄長,良相不用多,十年出一個就夠了,良醫卻不嫌多,希望他在醫術上勇猛精進,将來做一代名醫。”
“唯!臣一定如實轉告,時時督促。”
——
楊家要建醫堂,還得到了天子的題字,這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就在襄陽傳開了。
蔡諷氣得大罵。這楊介反應這麼快,出手這麼果斷,自然是處心積慮的要搶蔡家的風頭。
“這豎子隻知争強好勝,同室操戈,卻不知中了别人的計!”
蔡珏一聽就不樂意了。誰是别人?要說與陛下親近,蔡氏可比楊氏近多了。你自己想錯了念頭,被人搶了先,反過來責怪别人,這哪裡還有一家之主的氣度。照這樣下去,襄陽蔡氏被人趕上是遲早的事。
蔡諷也覺得形勢嚴重。想超過蔡氏的人太多了,沒有楊氏還有龐氏,沒有龐氏還在其他實力略遜一些的小家族,比如最近動作很多的宜城馬氏。甚至一些習氏、蒯氏支庶都按捺不住,想放下仇恨,重新崛起。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得活啊。眼看着一個個家族借着新政的機會,如雨後春筍般的崛起,這些老資格的大族又豈能自甘寂寞。
品嘗過富貴的滋味,又有幾個人能固守清貧。
蔡諷和蔡珏商量。蔡珏反複想了想,反倒建議蔡諷不必太急。蔡氏這幾年發展得很快,已經不僅是襄陽首富,稱荊州首富都綽綽有餘,足以跻身天下富豪之列。對蔡家來說,求财不應該再是重點,如何提升品位才是關鍵。
說得直白點,一是要有文化,二是争取封爵,尤其是後者。
襄陽蔡氏在軍中沒什麼力量,想靠軍功封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文官當然也可以封侯,但文官隻有做到三公才有封侯的可能,對蔡家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襄陽蔡氏被其他家族趕上甚至超越隻是遲早的問題。
就此而言,黃氏已經将蔡氏甩在身後——黃承彥父女都有爵位——而且這個差距會越拉越大,龐氏也小勝一籌——龐統已經憑軍功封了侯。
有很多事不能細想。蔡諷原本做個襄陽首富還很開心,被蔡珏這麼一分析,頓時覺得自己除了有錢,什麼也不是,徹頭徹尾一個土财主,而且找不到解決之道,心裡别提多郁悶了。再一想龐德公受到天子禮遇,楊氏醫堂還沒開張就得了天子手書的匾額,更不是滋味。
蔡珏不忍見老父如此沮喪,可是她自己也想不出妥善的辦法。封爵是大事,即使天子也不能随意封拜,否則會引起朝政混亂。她雖然聰明,畢竟不是官員,對細節不甚了了,隻能向黃承彥求助。
她當然可以通過黃月英直接向天子進言,可是這樣做的風險太大。蔡氏固然重要,若是影響了女兒和孫子、外孫,她是絕對不允許的。
蔡珏派人到魚梁洲,将情況轉告黃承彥,請他想想辦法。
黃承彥也覺得棘手。孫策對爵位極為重視,輕易不封爵。原因很簡單,官位不能繼承,爵位卻是可以繼承的,一旦封了侯,輕易不能奪爵。孫策希望與大臣以禮相待,不願禍福由心,輕易賜爵後又随意剝奪。也正因為如此,吳國的爵位誘惑力極大,以至于南陽大族不惜血本地支持黃忠作戰,封幾個侯。
以蔡家的情況,封侯的确不容易。
就算蔡家想和他們父女一樣,以學術封侯,也不太現實。蔡家沒有這樣的人才。
黃承彥找來黃月英商量,兩人合計了半天,還是沒辦法。
黃月英回到内營,本想直接回自己的營帳,一眼看到步練師從不遠處走來,靈機一動,向步練師招了招手,将她請到帳中,向步練師請計。
步練師權衡了很久,搖搖頭。“雖不能說封爵絕無可能,卻也難度不小,短期内沒有解決之道。要想解決蔡家的問題,當另尋他法。”
“說來聽聽。”黃月英笑道:“若是能成,将來少不得大禮重謝。你也知道的,我外家不缺錢。”
步練師也笑了。蔡家有錢是人所共知的,這份禮不會薄,能解決步家不少問題。
“襄陽三姓,蔡家有錢,龐家有才,楊家的錢不如蔡,才不如龐,所以一直屈居其後。這次為什麼能得到陛下賞識,不僅賜字,而且還題了名諱?不是因為楊家的醫堂有多大,而是他們所做的就是陛下希望他們做的。蔡家本來也可以建醫堂,隻是慢了一步而已,其實影響并不大。不建醫堂,還可以建别的堂,隻要這個堂是有利民生,合乎陛下新政主旨即可。”
黃月英靈光一現,笑出聲來。“練師,還是你頭腦清晰。你看我,這麼簡單的事居然沒想明白。要說這些事,誰能比得過蔡家。這些年,蔡家一直在做這樣的事,隻是沒有正式建堂罷了。”
“姊姊不必自責,當局者迷罷了。”
黃月英笑嘻嘻地拉着步練師的手。“一事不煩二主,你再幫我想想,蔡家做什麼最合乎新政主旨。”
步練師歪着頭,沉吟片刻。“農事。”
“農事?”黃月英大感意外。她本來還以為步練師會建議蔡家做與船有關的行業呢,畢竟蔡家這些年資助她造船,也得到了不少技術轉讓,積累還是有的。
“民以食為天。陛下為親征大費周章,不就是因為糧食供應不足?一旦天下太平,人口滋生,地卻不見增多,如果不能提高糧食産量,大吳的戶口不會比故漢更多。要想養活更多的人,就要提高糧食産量。這個問題現在還不急切,但陛下目光長遠,很可能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隻是等待合适的機會和合适的人。”
“蔡家也沒人啊?”
“令堂不就是一個最合适的人選?花草和五谷差不多,令堂能培育出那麼多奇花異草,轉而研究糧食應該不難。再者,蔡家有大量的海外生意,若能留心海外有哪些作物,引入大吳,就像當年博望侯鑿空西域,引入胡麻、胡瓜等物一樣,功德豈不比隻能賞玩的花草更大?”
黃月英斜睨着步練師,忍不住笑出聲來。“練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怪不得你能在陛下身邊掌文書,你的見識足以讓很多須眉男子甘拜下風。我阿母侍候花草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想過去研究研究糧食的問題。我阿舅從海外運了好麼多奇珍異寶回來,唯獨沒留神過作物。”
步練師笑而不語。
黃月英想了想,又道:“近朱者赤。你這是在陛下身邊久了,想事情的習慣都和陛下一樣,看得更遠。”
步練師承受不住,求饒道:“姊姊,你放過我吧。我如何敢和陛下相提并論。”
黃月英莞爾。“你可别這麼說。如今這宮裡十二殿,能為陛下肱股的人可不少,你自有你的長處,不必自謙。還有啊,你也不能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政務上,該想想自己的事了。”說着,有意無意地瞥了步練的小腹一眼。
步練師心領神會,頓時紅了臉。
——
蔡珏收到黃月英的回複後,頗受啟發,甚至有些自責。
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蔡珏與蔡諷商量了一番,決定籌建一個齊民堂,堂址就在蔡洲。請一些精通農事的士子來做研究,再從蔡家子弟中挑選一些還算聰慧的跟着學習,先從梳理古籍開始,再對現有的作物、農事進行記錄、整理,并由蔡瑁收集海外的相關信息,看看有哪些産量高,又适合中原種植的作物可以引進。
齊民即編戶齊民,表明這些學問就是為普通百姓謀福利。比起楊家的沐旸堂典雅中暗藏楊氏勃興的精緻,齊民二字直白而質樸,最與新政主旨吻合。
主意一定,蔡諷就迫不急待的來到魚梁洲請旨,希望天子能題寫堂名。如果能莅臨蔡洲,為齊民堂揭幕,那就更好了。
孫策既意外,又得意。
以他對蔡家的了解,他們想不出這樣的主意。理由很簡單,蔡家不缺錢,不缺糧。蔡珏花了那麼多精力研究花花草草,唯獨沒想過研究糧食。荊襄的糧價一漲再漲,蔡家的酒卻越釀越多,根本沒受影響。
這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土豪們突然關心起糧食産量,還大張旗鼓的投入重金進行研究,自然是感受到了壓力,不得不得挖空心思,尋求突破。
而這也正是他希望的。指望剛剛吃飽飯的普通百姓進行技術革新是不太現實的,這些衣食無憂,有錢有閑的人才應該去做這樣的事。如果把賺來的錢和大量的時間都花在奢侈浪費上,未免太可惜了。
經過一番軟硬兼施,這些人總算上道了。
孫策不僅為齊民堂題寫了堂名,還向蔡諷推薦了幾個人,其中就包括籍田令鮮于程。
鮮于程屯田多年,對農作物很熟悉,因功就任大司農寺的籍田令。按照孫策的想法,原本是打算委任他做大司農的,隻是這人專業技術很高,情商卻一塌糊塗,幾乎和每個同僚都吵過,首相張纮、計相虞翻都認為他隻适合做具體事務,不适合管理政務,便授了籍田令。
鮮于程本人無所謂,孫策卻覺得有些惋惜。江東那麼快能成為他的根據地,鮮于程功勞不少,隻做一個籍田令太委屈他了。可是張纮、虞翻的意見也有道理,鮮于程真不适應官場。讓他在蔡氏齊民堂擔任祭酒,做他專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再領一份豐厚的報酬,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個解脫。
——
十月初十,孫策在襄陽書院召見襄陽大族及百姓代表,襄陽書院的師生也全部與會。
一直沒機會見到孫策的辛評、秦宓收到消息,通過尹默提出請求,希望能列席這次會見,哪怕以普通士子的身份也行。
孫策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收到許可,憋了一肚子怨氣的秦宓立刻展開了行動,了解可能的議題,準備在會面時發言。關羽雖然派馬良随行保護,卻沒有禁足,而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秘密,秦宓到蔡家酒樓坐了半天,既滿足了口腹之欲,也收集到了足夠的信息,回到驿舍後便回了自己房間,埋頭整理。
辛評卻不以為然,回屋後就呼呼大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床,兩人在堂上相見,秦宓的臉色有些灰敗,頂着一對黑眼圈,有點像益州山裡的食鐵獸。隻是眼神不太像,充滿血絲裡的眼睛殺氣騰騰,一副要與人決鬥的模樣。
辛評苦笑。“子勅,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意氣之争,何益于事?”
“士可殺,不可辱。”秦勅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道:“我等奉命出使,吳國君臣數日不見,失禮之至。若不能面折一番,如何有臉面回複使命。”
辛評很不高興。秦宓隻是副使,他才是正使,秦宓這麼說,等于當面指責他有辱使命。“久聞子勅辯才無礙,未逢敵手,這次出使可謂是正當其會。吳帝雖不讀書,卻也是善戰之人。”
秦宓哼了一聲,不理會辛評的明嘲暗諷。相處這麼多天,他已經對辛評不報什麼希望了。這人根本不在乎使命不使命,他隻有一個念頭:向吳帝稱臣。至于蜀國,至于益州,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兩人用完早餐,早早的出門。
他們本以為自己來得挺早,出了門才知道自己太遲了。剛出襄陽西門,路上就随處可見三五成群的行人,有戴進賢冠、穿儒衫,大袖飄飄的讀書人,也有頭戴布巾、穿着短衫的普通百姓,還有一些顫顫巍巍,走路都打晃的老者,咧着沒牙的嘴,嚷着要去見見幾百年才出一個的聖君,開開眼界。
秦宓很無語,也沒心思關注,登上馬良安排的船,直奔魚梁洲而去。
船駛出檀溪,轉入沔水,秦宓眼前一空,頓覺神情氣爽。他長出一口氣,左顧右盼,卻見一艘狹長的小船從上遊飛馳而來,船舷兩側一人高的輪槳飛速旋轉,擊打着水面,掀起白色的浪花,沒一會兒就到了秦宓的面前,又迅速把他們甩在身後。
秦宓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船?”
馬良沒有回答他,看着遠處的船,眉頭輕蹙。
他看得清楚,這是一艘傳遞消息的候船,如此急迫,怕是漢中戰場出現了新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