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雍無言以對,隻得拱手告辭,搭乘路過的商船趕往幽州。好在商船上的人聽說他是劉備的使者,倒是挺客氣,給他們安排了兩個幹淨寬敞的船艙,就在船長的隔壁,不僅可以享受款待,還可以一路看風景。
但簡雍的心情還是非常不好,上了船,坐在船艙裡,他半天沒說一句話。劉修與他同艙,有些緊張。這次出使失敗,他也有很大責任,正是他被諸葛亮詐出了實情導緻被禁足,連公孫續的面都沒見着。據說是公孫續不肯見,至于真假,隻有天知道。
兩人枯坐了半晌,簡雍思前想後,決定還是和劉修統一一下口徑,免得在劉備面前說錯話。他先把和孫策交流的經過簡要的複述了一遍,然後說道:“德然,以你對府君的了解,他聽到孫策的回複後,會作如何想?”
劉修臉色蒼白,額頭全是冷汗,怎麼擦也擦不幹淨。孫策一點面子也不給劉備留,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這明顯是挑事啊。他就是要激怒劉備,然後開戰。
“憲和,你說呢?”
“如果開戰,你覺得府君有幾分勝算?”
劉修搖搖頭。“一分也無,能保住命就算不錯了。”
簡雍搖搖頭。“這倒不至于。與孫策交戰,府君固然沒有勝算,但也至于一敗塗地。孫策勝在水師、步卒,他的騎兵太少,無法上岸追擊,隻是如此一來,我們可能要放棄雍奴以南,泉州倉是保不住了。”
劉修欲言又止。漁陽地形南北長,東西窄,大緻以郡治漁陽為界,南部是平原,北部是山地,耕地幾乎都在南部,尤其是雍奴以南,關羽就在泉州屯田。如果放棄雍奴以南,漁陽郡的耕地就少了一半,必然捉襟見肘,劉備再想發展就難了。
簡雍接着說道:“現在是五月,如果孫策搶在秋收之前到,哪怕不發起攻擊,隻要屯兵于邊境,秋收就會大受影響,我們這個冬天就會挨餓。如果孫策派人搶收或者幹脆放火燒了莊稼,後果更不堪設想。”
劉修連連點頭。“憲和,你就說吧,我們該怎麼做?”
“最好能勸府君與孫策結盟,合力攻擊袁譚,說不定還能奪回涿郡。如果不成,那就放棄安次城,将公孫伯珪的人馬、地盤還給公孫續或者公孫範,讓他們面對袁譚。總之,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和孫策開戰,讓袁譚和張則得利。”
劉修仔細想了想。“我覺得可行。”他撓了撓頭。“如果能結盟,那當然是最好了,就怕玄德現在不肯低頭。就算他肯答應,關羽也不肯答應,孫策的态度太惡劣了。”
簡雍苦笑一聲。“你說得沒錯,我也擔心這件事,所以,我們不能告訴他們孫策的态度,尤其不能告訴關羽,使命未達,我們難辭其咎,眼下隻有寄希望于事态不要失控。德然,你說呢?”
劉修同意簡雍的觀點,決定隻告訴劉備孫策的要求,不提孫策的惡劣态度,就連他們被禁足的事都不能說,隻說諸葛亮沒有接受他們的要求就是了。他們商量已定,又将其他人叫了過來,說明利害,統一說辭,尤其是不能讓關羽聽到一點風聲。
——
時值仲夏,東南風正勁,不到三日,簡雍就到達泉州。他們生怕關羽看出破綻,沒敢歇腳,穿境而過。他們手裡有劉備親自簽署的文書,倒沒人敢阻攔。等關羽知道他們過境的消息時,簡雍已經出境。關羽本來就對簡雍沒什麼好感,見簡雍如此失禮,更加不高興,懶得去理。
簡雍一行晝夜兼程,趕到安次。
雖說與袁譚有默契,但雙方都清楚和平是暫時的,隻是為了準備更充分一些,沖突遲早會到來。劉備不敢大意,這段時間一直駐守在安次城,既防備袁譚,也加強對安次的控制。
看到簡雍回來,劉備非常高興,立刻詢問簡雍出使的經過。簡雍按照準備好的說辭叙述了一遍,最後說,孫策已經親率大軍趕到青州,殺氣騰騰,打着為公孫瓒讨回公道的理由,準備入侵幽州。他與朝廷達成了協議,朝廷除了沒有封王,幾乎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封吳侯,以吳郡為食邑,拜車騎将軍,使持節,都督八州軍事,連長公主都做了妾。還有小道消息說,天子說了,如果孫策能夠平定幽州,并将幽州交給朝廷,那朝廷就封他為王。也正因為如此,孫策奪取幽州的欲望非常強烈。
簡雍講述的過程中,劉備一直沒說話,隻是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睛卻不知不覺的紅了。簡雍說完了,他也一聲不吭,隻是靜靜地坐着,脖子似乎不勝頭顱之重,隻得用手撐住額頭,靠在案上。不知什麼時候,他輕聲抽噎起來。
“大丈夫立世,焉有如我劉備之難乎?數年前在中原,為孫策所欺,如今回到幽州,本以來避得遠一些,沒曾想……沒曾想他居然又欺上門來了。”劉備哭出了聲,淚如泉湧。“難道天下之大,就沒有我劉備的立足之地嗎?憲和,你說說看,這是什麼道理,上蒼為何如此不公?”
簡雍和劉修面面相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劉備。
劉備似乎也沒希望簡雍回答,他一邊抹着眼淚和鼻涕,一邊自語自語,有時清晰有時含糊,中間偶爾夾雜着幾句咒罵。“寒門,寒門怎麼了,他不是寒門麼?當初在中原,我為他對付豫州世家,出力不少,他有今天,我也是有功的,為何一日得勢,便來欺我?什麼朝廷诏令,他若心中真有朝廷,焉能如此跋扈……”
簡雍一聲輕歎,拱手道:“府君,是我等無能,愧對府君信任。”
劉備搖搖手,用手巾擤了一下鼻子,又揉揉泛紅的眼睛,強笑道:“一時失态,憲和莫怪。憲和,孫策有多少人馬,哪些将領,你再細說說,知道多少說多少。”
簡雍無奈,隻得簡單地再說了一遍。他們一直被軟禁,隻是零星地聽到一些消息,知道孫策親至,麾下是江東子弟組成的精銳步騎,兵力多少不明。水師由甘甯指揮,這是一直在渤海附近出現的,劉備并不陌生。孫策到了青州,青州刺史沈友應該會參戰。沈友麾下有兩萬江東子弟兵,還有數量不明的青州兵。此外還有在平原、濟南一帶作戰的太史慈,不過他有防備袁熙的任務,會不會參戰,現在不敢斷定。
劉備仔細聽完,思索良久,又道:“你可曾聽說袁譚的使者與孫策見面?”
簡雍搖搖頭。這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劉備難以決定,派人去請關靖。關靖聽完孫策的條件,眉頭緊鎖,沉吟良久。“将軍欲戰,欲和?”
劉備苦笑道:“若是欲戰,能勝否?”
關靖說道:“若是欲戰,勝固然難,大敗亦不至于。孫策、沈友所領主力是江東人,未必适應幽州的天氣。且他們缺少騎兵,上岸追擊的可能性不大,最多擄掠泉州、雍奴,損失肯定會有一些,但不至于一敗塗地,存糧還可支撐一年半載。問題在于……”關靖頓了頓,擡頭看了劉備一眼。“若有人趁勢而起,與孫策聯盟,南北夾擊,内外交攻,那就有些麻煩了。”
劉備摩挲着腰間的劍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兩下。他正是擔心這些,才不敢輕易言戰。孫策以水師、步卒為主,缺乏騎兵,不太可能上岸深入,可他勢單力孤,之所以能在幽州立足,憑借的正是從孫策那裡常來的屯田練兵之法,張則也好,袁譚也罷,都沒有絕對的把握擊敗他,這才一直隐忍至今。如果他被孫策擊敗——這幾乎是必然的,結陣而鬥,他沒有勝算——别人就會趁機撲上來,将他撕成碎片。
袁譚、張則,甚至表面順從的公孫範,都在等着這個機會。
劉備眼神閃爍,猶豫道:“若是……欲和,孫策會同意嗎?”
“孫策千裡而來,自然不僅僅是為了與府君為敵,奪泉州之糧。他是為染指幽州。既然如此,他的對手就不僅僅是府君,還有張使君、袁譚,不得不從長計議,以免為人所趁。依愚之見,與府君相比,他更需要考慮袁譚。”
劉備點點頭,眼珠轉來轉去。“你是說,他虛張聲勢,想迫我俯首?”
“也未必。畢竟府君占了安次,而公孫續就在孫策身邊,他要入幽州,打着為公孫伯珪複仇的旗号是最自然不過的。”
劉備眉頭一挑,額頭的青筋鼓起,像一條蚯蚓爬過。他接收了公孫瓒的人馬和地盤,又用各種借口殺了少人,但時間太短,公孫範還在薊縣,公孫續又在孫策身邊,公孫瓒的舊部并不完全服從于他,隻是在等機會。就連關靖都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如果關靖建議他放棄安次,退守漁陽,他是絕不能答應的。
好容易把這塊肉吃到嘴裡,怎麼能輕易吐出來。
關靖看得分明,暗自歎息。劉備對他終究是不信任的。他佯作未見,接着說道:“袁譚據涿郡,安次已成是非之地,以公孫伯珪之威名尚且戰殁,公孫續又如何能安然無恙?他就算回來,也不該在安次。府君,你何不順水推舟,表公孫續為一郡太守?”
劉備茅塞頓開,破涕為笑。他拍拍大腿。“長史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