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後,青梅轉黃,甜中帶酸,正是消暑佳果。漢人喜歡用青梅煮酒,曹操煮酒論英雄用的就是青梅酒。不過郭嘉有誓言在先,此生不再飲酒,張纮為了幫他守誓,便為他煮了青梅湯,綠豆加青梅,再加一點糖增加甜味,在井水裡鎮一鎮,來上一磅,身心舒泰。
這年頭糖可是稀罕物,特别是蔗糖,普通人家難得一見,反正孫策是沒見過。張纮用的蔗糖是朱儁送的,隻有一斤,裝在一隻青瓷瓶裡。至于朱儁是怎麼來的,就沒人清楚了。
見張纮這麼慷慨,郭嘉也不好意思要酒喝了。三人帶着衛士,在鴻溝水的一條支流旁找了個陰涼處,擺下坐席,一邊釣魚一邊閑扯。鴻溝就是當年霸王項羽和劉邦對峙的鴻溝,沿着鴻溝向西不遠就是成臯和敖倉,楚漢相争時,這裡有很多戰事,張纮、郭嘉都是熟知史事之人,孫策雖然也知道這些故事,卻很少身臨其境,現在聽他們說故事也是津津有味,不比手裡的酸梅湯差。
“說起故事,有件事你們一定感興趣。”郭嘉來了興緻,以湯代酒,向孫策、張纮緻意。“袁紹從洛陽出逃時,就是沿着鴻溝向前,經成臯、中牟一路進入陳留,還發生了點小意外。”
孫策很驚訝。他知道曹操逃出洛陽的時候是從這條路走,還在成臯殺了呂伯奢一家,留下了很有名的那句話,卻不知道袁紹是走的哪條路線。史書上隻簡單地說袁紹逃出洛陽,奔冀州,具體怎麼走的,可沒人提起。
“說來聽聽。”
“袁紹逃出洛陽時,不僅帶着家眷,還有近百車财物,其中一些很可能是從皇宮裡搶來的。”郭嘉呷了一口酸梅湯,笑嘻嘻地說道:“袁家的發達史上有兩次發橫财的機會:一次是扳倒大将軍梁冀,一次就是袁紹兄弟殺入皇宮。袁紹的父親袁成是大将軍梁冀的心腹,袁紹是大将軍何進的心腹,真不知道他們在黃泉之下遇到這兩位大将軍會是什麼心情。袁成還好一點,畢竟是梁冀對不住他,他沒有對不住梁冀。袁紹就難說了,何進雖說是死在張讓等人手中,其實和死在他的手中無異。”
孫策若有所思,怪不得尹姁很少提起袁家,現在與袁權共處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真是委屈她了。
“袁紹一行有近千人,聲勢浩大,不敢進縣城居住,在成臯時便去曹操的故友呂伯奢家寄宿。呂家是當地豪強,院落倒是有的,但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難免有些緊張。袁紹又擔心董卓派人追殺,不準曹操洩漏他的身份,結果就引起了呂家人的懷疑,生怕他們有歹意,雙方互相提防,一不小心就發生了沖突。袁紹身邊有很多武藝高強的遊俠兒,呂家人自然不是對手,被殺得血流成河,呂伯奢的五個兒子一個也沒能逃脫,全死在曹操的手中。我估計曹操殺呂家五子時一定後悔莫及,若不是他一時口快,也不會給朋友家帶來滅門之禍。”
“等等,既然是一場混戰,為什麼呂伯奢的五個兒子會全部死在曹操手中?”
“嘿嘿,君子遠庖廚,這等事豈能髒了袁紹的手,當然由曹操去做了。”郭嘉托着碗,讓人又裝了一碗酸梅湯。“你看袁紹什麼時候親手殺過人?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會親力親為的。”
孫策想想也對,以袁紹的身份,的确不需要親手殺人。杜月笙不過是上海灘三大亨之一,已經不用親手殺人了。袁紹可是大漢帝國最牛逼的遊俠盟主、黨人領袖,哪裡還需要親手殺人。他後來殺韓馥、殺張邈,都是借他人之手。
“說起來,呂家死得也不冤,但凡有點見識,也應該知道來人是誰。放眼天下,除了袁紹,還有誰能讓曹操如此順從,還有誰能擁有那麼多的随從和财物。唉,大好的從龍機會反成了滅門之禍,呂家父子在九泉之下不知道該作如何想。”
孫策沉默良久,淡淡地說道:“呂家父子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後人會如何想,将來史書上一定會留下這一筆的。”
“那要将軍能笑到最後才行。”張纮淡淡地說道:“若是袁紹勝了,呂伯奢家不僅無處申冤,還會被抹上污名,就像被張儉、岑晊殺掉的那些人一樣,都是該死。”
郭嘉嘿嘿一笑。“春秋筆法,為尊者諱嘛,很正常。”
孫策心情郁悶,連酸甜可口的酸梅湯都沒了胃口。
——
河内郡,蕩陰。
袁紹手一抖,眼中閃過一絲不安,随即又恢複了平靜。他站起身,轉了一圈,讓侍者确認沒什麼問題,這才快步迎了出去。他身材高大,步子邁得極快極大,兩步就到了門口,侍者跪倒在地,給他穿上絲履,已經套了一隻,袁紹又改了主意,将絲履脫下,穿着雪白的足衣奔了出去。
“伯求兄,真是你嗎?”
何颙站在前庭,看着袁紹從裡面奔出來,大步流星,衣袂飛舞,雪白的足衣更是顯眼,原本陰沉的臉色微緩,憋在心裡的一口悶氣也吐出了大半。
“本初,别來無恙?”
袁紹眨眨眼睛,走到何颙身邊,撫着何颙的手臂,哈哈大笑。“伯求兄,洛陽一别,有三年了吧?伯求兄這一聲本初,我可是朝思暮想啊。嗯,這位義士是……”
“荀公達,荀元智之孫,是他一路護送我從長安到宛城,又來邺城。”
袁紹松開何颙,雙臂一振,大袖飛舞如鳥翼,向荀攸躬身一拜,身如折磬。荀攸欲避,袁紹說道:“小友,伯求兄與我亦師亦友,你一路護送他來邺城,于我便有大恩,這一拜,你完全受得。”
荀攸輕歎一聲:“盟主不必如此,伯求先生對我多有教誨,我是将他當長輩看的,些許小事,不足挂齒,都是我該做的。”
“颍川荀氏,不愧是神君之後,多有奇才。”袁紹贊道:“小友,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隻可惜你荀氏族人不是在邺城就是去了長安,你一時半會兒還見不到,要不然倒是可以團聚了。”
荀攸向何颙行禮,告退,跟着袁紹安排人的去驿館。何颙一直沒說話,等荀攸離開,他才眉頭微蹙,一邊和袁紹拾階登堂,一邊說道:“本初,荀氏沒有從軍征伐的?”
袁紹不說話,将何颙扶上堂,請他入座,又親手搬來一張圈幾,讓何颙靠在上面,這才回到自己的席上坐好。他沉吟了片刻,懇切地說道:“伯求兄,你來得正好,我遇到了一些麻煩,唯有伯求兄能幫我。”
“什麼樣的麻煩能讓你如此煩惱?”何颙盯着袁紹的臉,一字一句的說道:“廢長立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