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問如願上了船。被請進了堆滿了恭桶、泔水的雜間裡。
......
吳甯、太平等人就站在遠處的岸上,冷眼看着宋大令對孫驿丞連連彎腰稱謝,冷眼看着他上船,冷眼看着......
他繞過已經裝船的馬匹露出羨慕之情,又滿懷期待地鑽進那間又髒又臭的雜間。
“突然覺得好生無趣。”太平公主神情落寞,看着吳甯突然說出這麼一句。
“怎麼?”吳甯淡笑,“殿下有些于心不忍了嗎?”
“那倒不至于,隻是覺得這人真的是可憐。”
“昨日面對百姓你我,還耀武揚威的像個聖人。可是現在,又卑微的不如一頭牲口。”
“這種人不值得本宮多費心思。”
“......”
衆人不語,又靜靜地看着官船良久,吳甯突然搖頭道:“我卻覺得,他和我們似乎也沒什麼分别。”
“什麼?”太平公主一皺眉,“你是說本宮與這小人一般勢力?”
“急什麼?”吳甯苦笑解釋,“我是說,剝開表象,本質上并不二緻。”
“那不還是一個意思嗎?”
“......”
好吧,吳老九暗恨,多這個嘴幹什麼?
他其實是想說,不光是宋之問,每一個人都有兩面性,且都有卑微、聖潔的的一面。
也許,宋之問趨炎附勢的吃相有些難看,可是細想之下,誰又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可能隻是追求的東西不一樣罷了。
“宋之問為了權位與名聲,可以放下一切原則。”
“我們呢?我們肯為了什麼而放下原則?”
一指正在往船上搬運行李的民夫,“殿下看那個人。”
“依他的年紀,肯定是已經成家多年,肯定是某人的夫君、某人的阿爹。若無父母在堂,回到家中,必是妻兒在側,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可正是這份養兒撫女,一家之主的責任,又讓他必須放下家中的地位與威儀,出來做一個普通民夫,掙錢養家。不得不見人就彎腰,時時露笑顔。”
“細細想來,他與宋之問何其相像?”
“......”,太平公主沒說話。
隻聞吳甯繼續道:“我又何嘗不是?”
“有殿下在一旁撐腰,面對宋之問,我何嘗不是高傲的像個聖人?”
“可是回到下山坳呢?”吳老九苦笑着攤手,看向吳老八和吳老十,“你還敢裝聖人?祖君的大棒子可不是鬧着玩的,必追得你滿坳子喊娘。”
吳老八點頭稱是,不由回想起挨打的過往。
“啧啧,被攆的跟牲口似的。”
“得了吧你!”吳啟撇嘴,也是一臉苦澀,“還敢和牲口比?你啥時候見祖君打過牲口?他才舍不得呢!”
太平想笑,可是心心念着吳甯的道理,反駁道:“那不一樣,九郎莫要無理亂辯。”
“也許吧!”
吳甯也不與太平公主過多争辯,隻道:“每個人都有兩面,每個人都有肯為之妥協的原則。”
“那個民夫為了家庭而卑微;狄胖子為了心中的正義而卑微。”
“我們呢?為了祖君的大棒子卑微。”
“那殿下呢?孟大哥呢?你們又肯為了什麼,放下身段,肯卑微一回?”
“......”
太平公主和孟蒼生都沉思起來:
我肯為了什麼而卑微,放下高傲?放下原則?
孟蒼生深深地看了吳甯一眼,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吳甯這番話似有所指,似乎預見着什麼。
“你這書當真是沒白讀。”擡頭一指上了船的宋之問,“那位讀書半生隻為功名一途,當真是賠了。”
“你倒好,功名且不多說,卻是拿道理教訓起大夥兒來了。怎地?不想踏踏實實做你的逃戶,想當聖賢了嗎?”
“呵呵。”吳甯淡笑,淡淡地看了一眼孟道爺。
也不答他的話,隻道:“那孟大哥可要記牢些哦,日後必有大用!”
說完,亦不在此事上糾結,“怎麼着?咱們現在上船,會會那個宋大令?”
“算了吧!”
太平公主扁着嘴,“本來就好生無趣,讓你這麼一說,更沒了興緻。”
“等他進了那雜貨艙,咱們再上去,現在不想看到他那張醜臉!”
“......”
吳甯無語,同乘一船,早晚不是要一見?
況且,對宋之問這種豁得出面皮的小人來說,當面奚落也許非是最疼,反而讓他自己去發現,那所謂的公主殿下、豪門權貴,正是他前一日剛剛大罵淫男浪女的。
那種驚恐,那種自責與悔恨,才是最緻命的吧!
......
――――――
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宋大令雖然進了雜間,可是心心念念還是同船的公主殿下和一衆權貴,自然也時時留意還未上船的太平等人。
可是,當他從門縫裡看到那幾個殺之而後快的身影,宋大令瘋了,他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他震驚,他不知所措,他更加地懷恨在心。
他害怕到渾身顫栗,把雜間的艙門反鎖,不讓任何人進來。與仆從二人不吃不喝,整整在裡面蜷縮了兩天兩夜。
直到官船已經到了襄州,太平公主一行早就下船而去。
“宋大令,出來吧!”
“你!你認錯人了!本官......某不是什麼大令,你認錯人了!”
船工在外面苦笑無語,心說,确實不像什麼大令,怎麼一點骨氣都沒有?
“公主殿下已經走了,大令還要呆到幾時?”
“走了?”宋之問不信,“怎會走了?”
“那不走還陪着大令在船上耗下去不成?”
船工擰着眉頭,“殿下走時,讓小的傳個話給大令。”
“什麼?”
“殿下叫大令,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
霎時間,宋之問全身一軟,癱倒在地上。并非解脫,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
原來,他在人家眼裡,隻值一句,好自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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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東都洛陽。
武三思、武承嗣、上官婉兒,還有文昌右相岑長倩,幾個大唐權力最核心的人物,正陪着武老太太于殿中議論朝事。
其實,說是陪着武則天議政,倒不如說是陪着老太太閑聊解悶兒。
今年春夏兩季風調雨順,政通人和,連帶各地奏請并無要事,朝中政務也是清閑不少。
三位宰相,加上上官小婉,借着議政的由頭,陪武老太太喝喝茶,聯絡聯絡感情,卻是最好不過的時機。
武承嗣得空,擡眼瞄了上官婉兒一眼,調笑道:“上官才人,今日衣着好生别緻啊!”
岑長倩聞言,也擡頭看了官上小婉一眼。
“呵,武納言不提老夫還未注意,上官才人這身衣着确實别緻。”
上官婉兒一笑未言,沒想到這身月白男裝連兩位宰相都注意到了。這是太平公主前幾日剛派人送回,專門帶給她穿的。
武三思這時也是笑着插話,“三思斷言,不出月餘,怕是京中美婦又要跟在上官才人後面,盡着男裝喽。”
“哼!!”
不想,武老太太一聲冷哼。
“衣袍還算入眼,可是做衣服的人......”
“卻是不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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