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該殺!!
這是這個念頭,狄仁傑也隻能在心中想想。
對于盧松等朝臣“苦勸”武則天再行觀望的言論,狄胖子卻是沒有像之前在宮中主張出兵那樣激動,甚至沒有出班反駁。
而且,不但他自己保持了沉默,還死死了拉住了身邊的豆盧欽望,也不讓他出言反對。
至于為什麼?
一來,狄仁傑很清楚,憑他和豆盧二人勢微言輕,說不過這滿朝的世家子弟。
二來,就算說得過,又有什麼用呢?
......
此時此刻,狄仁傑想起了吳甯,想起他于宮門處說的那句,“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狄仁傑有種感覺,雖然默啜觊觎中原已久,非人力能夠左右,可是.....
為什麼狄胖子總覺得,這一切都在吳甯算計之中呢?
為什麼隐隐有種期待,吳甯在這次突厥之患中,很可能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呢?
不管怎麼說,時局已然如此,狄仁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吳甯可以出來做點什麼。
甚至狄仁傑已經打定主意,下朝之後,他就親自去找吳甯,勸他做點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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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發兵北境的朝議,因為世家門閥的反對,最終還是沒有通過。
武則天迫不得已,隻得依從盧松等人的建議,暫不派軍。且急令江南、荊湖、巴蜀諸州調運糧草,整肅府兵,随時集結抗敵。
......
然而,神都曆來沒有什麼秘密,更别說蠻夷來犯,北境告急的軍機大事。
而皇城之下的百姓議政談政的風氣又是由來已久,不出三日,突厥默啜舉四十萬大軍南侵,已然兵臨朔州城下的消息,就已經在神都傳開了。
.....
“這還了得?從高祖立國,已逾八十載春秋,向來是咱們漢人舉兵漠北,征伐天下。”
“那突厥默啜小兒的先祖差點被太宗打的滅國亡種,現在卻是長本事了,敢舉兵來犯!?”
“女皇陛下若不打得他連祖宗都不認識,難顯我武周威名!!”
......
家國大事、民族威嚴的問題一來,什麼官甯坊的花魁娘子,什麼蜀中才子明經三魁,什麼長路镖主風流妙詩戲公主......
這些香豔八卦統統沒了蹤影,大街小巷、花館酒店,處處聊的都是突厥之患。
此時,洛陽某處的街邊酒肆裡,閑來無事的坊中城民聚攏在一塊兒,高談闊論,比朝堂文武還要上心。
之前那位慷慨激昂,立時便有不同之聲反駁。
“急什麼?不是說還未有定論嗎?”
“盧侍郎他們主張暫且按兵不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
“有什麼道理!?那城樓子上的烽火汝看不到?”
招呼左右,“咱們不都看見了,千裡烽煙都點起來了,那還能有假?”
......
“可誰也說不準是不是真的有四十萬大軍啊!”
反駁的這位叫朱二,隻是洛陽南城一個平常的車馬販子。現在卻是成了衆人焦點,酒肆之中最閃耀的人物。
“汝要知曉,現在可是初冬,北境滴水成冰,天寒地凍。别說是打仗,就算南兵吃穿上稍有短缺,那就不知道得凍死多少。”
“所以,謹慎些還是很有必要的。”
“再說了,咱們坐在此處喝酒吃肉,張嘴就談出兵。可是你知道發兵千裡,還是幾十萬的大軍,得多少糧草供應嗎?”
“光是運糧的輔兵、民夫,那就得幾十萬,可不敢說動就動。”
......
“哼!”主張出兵那人顯然沒對手有見識,說不過他,卻也是冷哼一聲。
“等突厥蠻子打進來再談出兵,那就晚了!”
“......”
“......”
衆人一陣沉默。
其實,百姓可沒那麼多考量,他們身在中原,隻希望中原百戰百勝,與漢人長臉。
所以,對于像出兵一戰,打得突厥人叫娘這種魯莽言論,附和之人不在少數。
而像這樣,出不出兵,争論該不該觀望的場景,在洛陽城的每個角落都在上演。
一時之間,民情沸騰,兩方各持己見,争論不休,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已然驚動了朝堂。
令狄仁傑不解的是,民間議政向來被皇權所忌憚,女皇雖然開明,但也非不聞不問。
可是,為何此次,民間議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武則天居然沒動靜呢?
難道,真的就是無暇分心,操勞北方軍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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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并州大營白虎節堂。
此時,并州長史魏元忠身着蟒袍紫帶,頭戴燕翅烏沙,左手緊緊攥着腰間利劍,一雙已經花白的劍眉緊緊地擰在一處。
堂下是并州守軍衆将,見主帥如此凝重,亦是神情肅穆,屏息待令。
“......”
魏元忠似是思索良久,暴起怒喝:
“不行!!”
猛的瞪起虎目,“即使兵符不到,朔州之危也不能不解。”
并州距離突厥四十萬大軍圍攻的朔州隻三日兵程,而魏元忠手上有十萬守軍。
完全可以發兵馳援,以緩朔州危局。
可是,魏元忠雖有臨陣挑撥之權,可是十萬傾出,這麼要緊的決策卻非他一人可下。
奈何朝廷诏令遲遲不到,魏元忠除了幹着急,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父親!!”
魏元忠的次子魏晃聽聞其父要冒令發兵,登時大急。
“父親大人,不可啊!”
“女皇聖谕未至,冒然發兵,到時朝堂怪罪,父親吃罪不起啊!”
“可是能怎麼辦!?”
老臣魏元忠狂怒大吼,指着北方:“難道要眼睜睜看着朔州數十萬軍民被屠戮殆盡?”
“難道....”
魏元忠喘着粗氣:“難道要你大兄亦葬身突厥鐵蹄!?”
“......”
沒錯,朔州城不但有二十幾萬軍民,還有魏元忠的長子魏升,時任朔州令。
......
“報!!!”
正當父子二人争執不下之時,令卒高喝入堂。
“報,京師來信,請魏帥過目!”
“拿來我看!”魏元忠大喜,以為是女皇聖谕到了。
可是接過來一看,卻是平常信封,上面隻提:魏真宰親啟。
魏元忠失望之餘,也是疑惑。
“魏真宰?”
真宰非是元忠之表字,而是他曾經的原名,元忠之名則是後改的,卻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魏真宰的。
展開一觀,隻見無比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
“魏卿親啟,朔州已無回天之能,為保中原門戶不失,望魏卿萬莫輕動,死守并州!”
“待朕援軍......”
下面的落款是:武曌。
“!!!”
這是......
這是武則天寫給魏元忠的一封親筆秘信。
“......”
魏元忠看着那“萬莫輕動,死守并州”八個字,登時老淚縱橫,顫抖着雙手捧着信,久久不能平複。
死守......
不救!
這說明,女皇已經放棄朔州了。
放棄了二十萬朔州軍民,還有從朔州到并州沿路的城鄉村落。
誠然,死守并州于戰事最為穩妥,女皇此舉無可厚非。可是....
可是魏元忠想不通。
他想不通,烽煙一起,距今已經半月有餘,如果朝廷當機立斷,立時集結北方諸州兵力馳援,十多天即可到達朔州。
再加上并州的十萬兵,根本不用棄車保帥,不用放棄啊!
怎麼了?
女皇怎麼了?狄仁傑怎麼了!?豆盧欽望又怎麼了!?
就沒人想得到嗎!?
而且,從時間上看,這封秘信顯然就是從烽火燃起之後不久,就從洛陽發出來的。
也就是說,女皇早早的就打算放棄朔州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發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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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
守将王冉與州令魏升站在殘破的城樓之上,望着城外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突厥蠻兵,堅定的眼神亦漸漸變得絕望。
“援兵呢?”
“援兵呢!!”
王冉喃喃低吟:“咱們靠着這破城爛牆足足守了半個月,可是援軍....援軍為什麼還不到!?”
魏升緩緩搖頭,神情呆滞。
“沒有...援軍了!”
并州軍若要來援,三日可達,要來早就來了。
就算等待朝廷兵符,算着日子,也早就該有兵馬前來。
半個多月還不見城外有武周軍旗,那就說明,沒有援軍。
朔州,已然是一座死城!
......
魏升回身望向城内,滿眼都是疲累不堪的兵士,還有朔州百姓絕望的眼神。
魏升長歎一聲,吐出三個字:“突圍吧!”
“怎麼突?”王冉哀道,“四十萬大軍圍成鐵桶,沖得出去嗎?”
“總有幾個能沖出去的!”魏升道,“難道你讓朔州軍民投首突厥嗎?”
“姥姥!!”王冉瞪眼道,“老子手下的兵,死也不投誠!”
“那就突圍吧!”
魏升直視王冉,“拼死殺出去,也算不弱我大周軍民的威風,至于能活多少....”
魏升緩緩抽出腰間長劍,“哪怕是隻活一人,我朔州之悲壯亦可傳頌天下,萬古流芳!”
.....
是夜。
朔州守将王冉州令魏升領四萬殘兵,裹挾十七萬朔州百姓,趁夜開城,意欲突圍。
然,突厥賊衆,朔州兵寡,激戰至黎明,周軍大敗,未能如願。
守将王冉、魏升壯烈殉國。
四萬兵士無一得幸,悉數戰死。
朔州百姓為魏升、王冉之豪情所感,誓死不做北奴,盡數坑殺。
存者......
百不足一!!!
消息傳回洛陽,舉國嘩然,無不悲憤莫名。
之前認同盧松等朝臣意見的百姓們,在這鐵一般的事實、血一般的教訓面前,無不掩面失聲。
有甚者,更是倒戈相向,把矛頭直指盧松等世家官員。
而那一日,于街邊酒肆,把别人說的啞口無言的朱二則是其中最極端的一個。
還是那間酒肆,還是朱二那個人。
“奶奶的,某家以為盧松諸狗是真的心思沉穩,為大周慎重着想。”
“現在才知道,原來那盧松是範陽盧。他他娘的反對出兵,完全是因為不想動用北方民力,還有自家存糧!!”
“這算個什麼東西!奶奶的,此狗騙吾甚苦啊!”
“......”
“......”
衆人雖有鄙夷,前幾日他可不是這麼說的。
可是,這并不妨礙衆人認可朱二之言。
“女皇此次也是有些寡斷了,怎麼就不早些發兵,救朔州于水火呢?”
“可憐了那數萬守軍,忠肝義膽死守城池半月不破,亦可憐了朔州十數萬百姓.....”
......
“唔唔唔....”
有人哭了起來,哭聲甚是哀戚。
“我...我家二兄,便在朔州軍中啊!”
此言一出,酒肆之中登時哀戚莫名。有善者亦安慰起那喪兄之人,順便則是又把盧松等人,還有女皇陛下,數落了個遍。
隻不過,大夥兒誰都沒注意到,此時正好有一馬車于酒肆門前經過。
聽得衆人的抱怨與哭泣,忍不住掀開車簾,露出一張老邁疲憊的面容。
......
狄仁傑鎖着眉頭,民如虎,怨如狼。
民情民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而武則天卻依然不管不問,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盧松,命不久已。
說白了,總要有人為朔州之哀拿出一個說法,總要有人為大周的這次傷痛來頂缸。
原來,女皇早就有了這個打算。
可是,狄仁傑不由心頭一痛,為了一個盧松,哪怕是多幾個世家臣子,女皇就放棄了朔州二十幾萬人命,這真的....
真的值得嗎!?
放下車簾,狄仁傑閉目不動,心中隻剩下一陣一陣的無力,還有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失望。
......
馬車穿街過坊,行至東城牆下的一處院落停了下來。
下車擡眼一望,李宅。
......
之所以叫李宅,而不是穆宅,那是因為,這是蜀中巨富李客在京中的宅邸,暫時借給吳甯使用。
可是,狄仁傑心道,這是一個巧合,還是吳甯有意為之,卻是誰也不說不清了。也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心底的真實想法吧?
邁步而入,狄仁傑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了吳甯的門。
......
“狄相此來,有何貴幹?”
不出狄仁傑所料,北境遭襲,城破人亡,并沒有給吳甯的臉上帶來任何波瀾。他依舊是那麼冷淡,冷淡的讓狄仁傑有點讨厭。
“怎麼?”狄仁傑也闆起臉來,“老夫不能來?”
“呵。”吳甯一聲輕笑,“當然能!隻不過,洛陽很多人都想進我穆子究的門,卻好像并不包括狄相。您老能來,子究很意外。”
“裡面請!”
嘴上說着意外,卻還是淡淡的一讓,把狄仁傑讓到内廳。
二人對幾而坐,又是一陣沉默。
......
“夠了!”最終還是狄仁傑打破了沉默。
“真的夠了!”
一雙老目盯着吳甯,“不管你要做什麼,有什麼目的都已經夠了!”
“......”
吳甯沒說話,他明白狄仁傑的意思。
從突厥南侵這件事上,吳甯要得到什麼,能發揮什麼作用,這是狄仁傑關心的。
可是,現在狄仁傑又不關心了,他關心的是天下,是大周,是下一個朔州....
他希望吳甯做點什麼,也相信吳甯可以做點什麼,所以他來了。
抱着對八年前那次長談的幻想,希望吳甯可以不辍本心,依舊是那個英雄,而不是隻會報仇,隻想報仇的妖魔。
“八年前,老夫看得透你,利用了你,隻因深信你。”
狄仁傑依舊盯着吳甯:“可是現在....”
緩緩搖頭,“老夫真的看不透你了。”
“那你來告訴老夫,我還應該信你嗎?”
“......”吳甯依舊沒有說話,依舊淡然的讓狄仁傑讨厭。
良久。
“好。”吳甯吐出一字。
“那就依狄相所言吧!”
“......”
靠!!
狄胖子差點沒閃着腰,你你你你...你特麼答應的也太輕易了吧?
......
隻見吳甯站了起來,看着院中光秃秃有些蕭瑟的銀杏樹。
“陛下應該快要發兵了,甯答應你,盡我所能......”
“可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