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召群臣兩儀殿議事,還特意讓帶上近來很不受衆人待見的吳甯兄弟,武承嗣雖有不願,但在此危急關頭,也隻得從命。
不多時,兩府宰執、三省六部官員陸續聚于兩儀殿。
本來狄胖子、岑老爺子,還有盧嵩之等臣子,近來都被朝務弄的焦頭爛額,疲憊不堪,一聽女皇出馬以鎮危局,大夥兒這心裡是既興奮,又好奇。
興奮的是,老太太終究還是沒被架空,關鍵時刻執掌大局。
好奇的的......還是老太太沒被架空,關鍵時刻執掌大局。
話說,這武承嗣的太子之位來的可不是很光彩吧?
他怎麼敢把老太太放出來?不怕武則天重掌大權,第一個就滅了他?
狄仁傑一邊往兩儀殿走,還一邊琢磨:這幫人玩的有點高級,怎麼就一點都看不懂呢!?
好吧,狄閣老幾十歲的人了,還真沒見過這陣仗。
無論是宮鬥,還是天下時局,他都沒見過。
他實在是不明白,武則天、武承嗣,外加吳老九,他們到底使的是什麼路子,演的又是一出什麼樣的春秋大戲。
更不明白,這好端端的,天下民生怎麼就說崩就崩了。
結果到了兩儀殿一看,狄胖子差點沒背過氣去。
隻見老太太氣定神閑地居于高位,那小臉(不對,是老臉)紅撲撲的,既沒有宮鬥大敗的窘态,也沒有對外宣揚那般重病不朝的疲憊。
而武承嗣呢,更離譜。
那是一臉心悅誠服地下首侍立,好像一點都不擔心老太太重掌大權一樣。
這特麼是什麼道理?
不但狄仁傑是懵的,岑長倩、盧嵩之等人也好不到哪去,面面相觑,完全不會了。
另一邊,得武則天召見吳甯和吳啟兩兄弟也是放着步子,往兩儀殿走。
“都記下了嗎?”吳甯一邊走一邊和吳啟說話,“一會兒群臣議事必不得方法,待陛下問起,你按之前所說做答便是。”
“定要記熟!”
吳啟那邊點頭如搗蒜,“記下了,記下了!你都絮叨好幾天了,倒着都能背出來了。”
吳甯聞言,終是放下心來。望着近在眼前的兩儀殿,心下擔憂道:“時局卻是拖不起了,今日說什麼也得讓他們依着咱們的法子來做!”
好吧,吳甯叮囑吳啟的,自然是對當下之局的解法。
至于為什麼不從自己嘴裡說出來,而要經過吳啟,當然也是因為他想讓吳啟更多的在群臣面前露臉,為将來做準備。
......
進入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兩兄弟聚來。
狄仁傑等人更是眉頭一皺,面露尴尬。
心說:他怎麼來了?
說心裡話,狄仁傑等人近期對吳甯是有些失望的。
一來,武承嗣逼宮的事,吳老九并沒有處理得當,以至于武承嗣得了太子之位。
而這次時局大變,吳甯的建議更是不能令衆人滿意。
實在是,他鼓吹商人囤積居奇,觸動了大夥兒的道德底線。
大災大難面前,他還想着為老丈人謀利,着實有點太過自私了。
所以,吳甯進來,大夥兒都不知道說什麼,更是為難怎麼面對。
這種情緒,有點複雜。
武則天一見吳甯、吳啟到了,也不管豆盧欽望,還有武三思、武攸暨等人還沒到,沉聲冷色地說起了近時之局。
好吧,豆盧老爺子也是夠冤的,這出兩儀殿議事的戲碼,本來就是給吳啟安排的,他連個配色都算不上。
甚至狄仁傑他們,也隻是讓武承嗣别多想的工具,也是連配角都算不上。
老太太甚至都懶得廢話,問問大夥的意見都省了。
直接了當,看向吳啟:“子期先生啊,如今天下甚危,爾等當各舒才能,為國分憂。”
“對于....今日之局,子期作為狀元之選,可有論斷?”
“又當如何應對?”
“......”
大夥兒就這麼被老太太忽視了,心裡有點吃味。
狄胖子心說,你倒是先問問我們啊?
殊不知,武則天哪有心思讓你們瞎吹一通,大周都已經崩盤了,還容你們廢話?當然是直入主題,讓吳啟把解決之方說出來了事。
但是,話說回來,老太太問的是吳啟,而非吳甯,這讓無論是武承嗣這邊,還是狄仁傑那邊,都還能接受,把目光齊聚到吳啟身上。
包括吳甯,也是眼帶深意地看着吳老十。那意思是:剛剛在來的路上已經通過氣了,你按照我教你的說就行了。
“咳咳咳!”
一下子成了全場焦點,吳老十清了清嗓子,直了直腰闆,面上神情更是似有幾分享受。
朝着武老太太雙掌抱前,高揖過頂。
“啟禀陛下.....”
撤開了嗓門兒,“臣....”
老太太閉目點頭,就等下面吳啟的表現,心中還有幾分惡趣。
心說:你們這幫棒槌,一個能打....不對,一個有本事的都沒有!還得是我親兒子好好表現,力挽狂瀾,以解危局吧?聽了吳啟之言,還不得驚掉你們一堆的下巴?
正想着,也正等着吳啟好好表現,語驚四座,結果......
吳老十......
“臣,無能,無解局之法!”
“嘎?”
老太太差點沒從龍椅上掉下來,一臉不敢相信地看着吳啟,目欲噴火。
就差沒破口大罵:“你個倒黴孩子!劇本可不是這麼寫的哈!”
吳甯也是被吳老十這句不按劇本來的回話,驚的眼珠子一瞪。驚恐地看着吳啟,心中道:“你個敗家玩意,要幹啥?”
呵呵....
而吳啟呢,隻當老太太和九哥的犀利眼神不存在,此時已經收起了之前的享受神情,滿眼正色,卻是要按着自己心裡的想法辦事。
“回陛下!”
吳啟躬身不起,“微臣之才,隻在經史典籍,年歲尚輕。實得陛下與諸公擡愛,幸居高位。”
“然,以微臣之能,觀一城尚無餘力,天下大勢,又豈是微臣所能看透?遂,臣有罪,不敢妄言。”
“倒是.....”
說着話,吳老十自然而然地看向吳甯,“倒是吾兄,乃是治世聖賢,有縱觀宇宙之能,陛下當問他才是。”
“你....”
武則天一聽,氣的老臉煞白,心說,這事兒,這事兒朕可沒答應你,怎麼你還霸王硬上弓呢?
吳老十明顯是一語雙關,話中有話。
而且,他玩了個小心眼兒,在用詞上甚至讓老太太有點心驚肉跳。
“治世聖賢?”
哪有說臣子是治世聖賢的?臣子最多也隻能算是“治世良佐”!
下意識看了一眼武承嗣,生怕武承嗣聽出什麼端倪。
可惜,不但武承嗣沒聽出什麼貓膩,連狄仁傑他們也沒聽出什麼異樣。
而且,一聽吳啟讓吳甯說話,狄仁傑的眉頭就皺得怎麼也化不開了。
讓他說?還不是囤積居奇那一套?
“......”
吳甯那邊也是日了狗了,這要不是在兩儀殿上,他都想大腳踹死吳老十算了。
特麼還有沒有點正經的?
無法,隻得出班一步,向武則天一禮,道:“奏陛下,對于當下之局的見解,之前子期也曾與臣說過。”
“臣以為,甚有道理,還是讓子期自己來說吧!”
不管出于什麼原因,吳甯把球又踢了回去。
可是,吳啟哪裡肯?朝着武則天也是一禮,“陛下,微臣都是小見,上不得台面,還是.....”
“不!”吳甯打斷,“你的意見比較可行!”
“非也!”吳啟擺手,“九哥就不要謙虛了。”
“子期!”吳甯怒了,“大局為重!”
“哥....”吳啟又是回道,“非你不可!”
武則天:“......”
狄仁傑:“......”
武承嗣:“......”
你倆.......幹啥呢?
老太太也隻剩下無語,他倆還謙虛上了。
狄仁傑臉色漲紅,他想說話,還沒這個機會呢。
武承嗣毫無存在感,我還是太子!?
最後,老太太急了,“行了!!”
怒喝一聲,無語地看着吳甯,“子究!!你來說!”
随之,又不着痕迹地瞪了吳啟一眼,你個小兔崽子,敢将老娘的軍,你等着!
老太太一句話,滿場寂靜,全看向了吳甯。
心中也是想法各異,好吧,那就讓穆子究說呗!倒看看,他除了囤積居奇,還能吐出什麼新鮮的。
吳甯:“......”
情勢所逼,卻是再不能推脫了。
“呼......”
長噓一聲,悠悠吐出一句:“此局......”
“難解!”
“廢話!”狄仁傑差點沒跳起來,心說,“好解還要你幹什麼?”
吳啟在一邊卻道:“難解,兄長也定有化解之方吧?”
這個時候,吳老十就是個專業捧哏。
吳甯瞪了他一眼,向衆人繼續道:“此局應該叫....”
“錢荒!”
“錢....”狄仁傑猛然一驚,心中似有通透,卻是還有不明。
倒是為難了武承嗣,武太子一聽“錢荒”二字,登時懵了,脫口而出,“啥叫錢荒?”
好吧,他連“錢荒”是個什麼荒都不知道。
此時,岑長倩靜思半晌,終于開口:“子究确定?這真的是錢荒?”
岑老爺子博學廣知,“錢荒”二字雖說生辟,但是也還是知道的。
因為,老爺子雖不能通曉未來,無法從後世北宋的經濟環境知道“錢荒”二字,但是前人教訓之中也是有的。
沒錯,其實在華夏曆史之上,除了著名的北宋時期久受錢荒之苦,在西晉時期也出現過因為鑄币量不夠緻使商業受阻的情況。
隻不過,西晉的錢荒,無論從規模,還是危害上來看,都沒法和北宋相比。
何況,當下武周朝的錢荒之勢,比北宋來的更加猛烈。
所以,岑長倩也好,狄仁傑也罷,根本就沒往錢荒那方面去想。
“錢荒?”狄仁傑出聲了,“不像啊?”
西晉錢荒史書有載,與當下一對比,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局面。
畢竟,以晉之錢荒來看,民間就算缺錢,也可以物易物。
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十商九死、百貨不通呢?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隻見吳甯是一聲苦笑。
什麼原因?
呵呵,如果說出來是什麼原因,狄仁傑非剁了他不可。
為什麼吳甯對這次大荒這麼上心,不惜己身的想要救世?
因為,歸根結底,這場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錢荒,是他吳甯造成的。
......
首先,什麼是錢荒?
謂,錢少不敷流通。
說直白一點,就是參與流通的貨币總量太少,緻使商業行為的阻塞。
再說簡單點:
十個人各司其位,有種田的,有賣布的,有蓋房子的等等,這個十個人正好可以形成一個社會閉環,也就是相互販賣産出可以維持生活。
那麼,販賣産出當然也就需要貨币。正常來說,也許一百貫就可以維持這個閉環的買賣水平與外界持平。
可是,如果這十個人沒有一百貫呢?如果隻有一個銅錢呢?
這就是錢荒!
錢太少,沒法流通,或者沒法正常流通了。
一個銅錢的閉環,使得農民的糧食不能賣給布商,布商也沒法購買房屋。
武周朝現在面臨的問題,就是這樣的。
那麼,問題又來了,在原本的曆史之中,施行銅币與布帛并行貨币制度的唐代,可是沒有錢荒這一劫的,現在怎麼有了呢?
這個事兒吧,應該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吳甯騷包地給武則天上了一箱子《醒世方》,從而開起了唐周時代的商業之門。
解除宵禁,廢止坊市,不限制人口流通,等于是徹底放開了武周朝的商業束縛。
商業的發達,就意味着貨币流通總量的增大。可是,反觀唐周時期的鑄币量,根本就跟不上商業發展的節奏。
從開唐之初開始,一直到武則天,甚至包括後來,一直到大唐滅亡,唐朝每年的鑄币量長期保持在十幾萬貫的水平,最多的年份也就三十萬貫左右。
這個鑄币水平是非常之低的,是北宋的十幾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
吳甯的到來,使得北宋的商業規模,提前了三百年落子大唐。
可是,大唐的鑄币量又遠低于北宋,所以,錢荒必然會在大唐橫行,而且也一定比北宋來的更猛烈。
但是,錢荒不可能一下子就出現,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朝廷應該有反應的空間。
可是,為什麼突然就來了呢?
這,還是因為吳甯。
好吧,吳老九在這次大荒之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其一,長安城改造。
吳甯任長安城造的時候,一場公地拍賣,把長安富戶,外加天下客商的錢,差點沒榨幹了。
二千五百多萬貫啊!
這其中,他用了一千萬貫改造長安城。這算是花出去了,可還有一千五百萬被武則天扣下了。
其二,鼓動武老太太打吐蕃。
為了吐蕃之戰,武則天準備了三千萬貫的軍饷。
可是,吐蕃之戰到現在還沒打完。
沒打完,意味着軍饷還沒發出去,這三千多萬貫就在朝廷手裡攥着。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大周朝相當一部分的流通貨币,在極短的時間内被朝廷回流了。而且,短期之内還發不出去,無法參與貨币流通。
這使得本就有錢荒趨勢的大周商業急速缺少銅錢,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這是緻命的!
等到吳甯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銅錢的極速減少,必然的結果就是貨物的貶值。糧食、絲布等基礎物資,不但因錢少而賣不出去,賣出去也是極賤。
農民先遭殃,然後就是中層商戶。
因為物價一天一個價,今天十文收米,明天就隻能賣九文。
本來就沒多少錢,收了再賣還賠錢,你就說,誰還敢再行商貿?
而有錢的呢?則是發現了一個更加賺錢的買賣――屯積銅。
錢荒中,唯一在上漲的,就是銅價。
大夥發現,做買賣,還不如直接囤積銅錢來得更賺錢。
于是,進一步加劇了錢荒之勢。
這就是,天下各州十商九亡、财貨不通的原因所在。
......
聽了吳甯對錢荒的解釋,狄仁傑眉頭深皺。
“不對啊....?”
狄胖子有點想不通,“那為何....長安卻是物價極高、貨資奇缺呢?”
吳甯所說的成因,狄仁傑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長安的情況又正好相反,讓他們不敢斷言。
“狄公...”吳甯回話,“長安與其它地域是不同的啊!”
要知道,長安是座供給型城市。
一座一百多萬人口的巨型城市,它是靠外部輸血才能生存的。
“長安與别的地方正好相反,别的州府因财貨不流通而物價貶值的時候,長安也因為财貨不流通而物價長漲。”
“說不通!”狄仁傑大手一擺,“老夫就不信,以商人逐利之性,會放着長安大好的生意不做?不往長安販運貨資?”
“這個嘛.....”吳甯沉吟了一下,也深深地看了一眼狄胖子,說出來的話差點沒噎死狄仁傑。
“逐利販運的商人,都被朝廷摁死了呀!”
“呃.....”
不光狄仁傑,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老臉一紅。
吳甯這是另有所指啊,可不是都摁死了嗎?
朝廷當下嚴查囤積居奇,大商之家誰敢收貨屯貨那就是與朝廷為敵,不剁腦袋也得下獄。
這樣的大環境,誰還敢販運?
“這....”
狄仁傑臉上有點挂不住了,照吳老九這麼一說,那還是咱們自己把自己餓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