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一夜,黑武人的攻勢沒有停下來過,深夜的進攻更能讓人體會到戰争的慘烈,從黑暗之中冒出來的敵人像是野鬼突然出現在人面前,青面獠牙。
甯軍的火箭一直都在往城外射,每一支火箭落下去,都能照亮四周一片猙獰的臉。
那好像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群野獸,還是人并不認識的野獸,是一種從地下鑽出來的怪物,沈冷站在城牆上一夜沒有下去,他看着那些黑武士兵被火光扭曲了的身影,錯覺那是一種在四足狂奔的東西,張着血盆大口吼叫着,嘴裡還在往外滴血。
代放舟也一夜未眠,所以皇帝也一定是一夜未眠,因為每一次代放舟跑上城牆來看看沈冷有沒有事,都必然是皇帝吩咐的。
小院裡,屋子裡的燈燭一直亮着,皇帝坐在土炕上看着窗外的星空,耳朵裡傳來的都是城牆那邊的喊殺聲,這個夜晚如此的不甯靜,皇帝的心裡也不甯靜。
以往沈冷出征的時候皇帝自然也擔心,可因為朝中事務繁雜,每天那麼多忙不清的事,皇帝擔心也隻是偶有念及,而這次不一樣,沈冷就在城牆上與黑武人厮殺,而他就在城牆下不遠處的這個簡陋的小院子裡,他甚至幾次錯覺聽到了沈冷的喊聲,忍不住的側耳去聽,然後笑話自己真是老了。
代放舟從外面跑進來,氣喘籲籲:“陛下,沈将軍還在城上指揮抗擊黑武進攻,戰兵輪換上去,沈将軍卻不肯下來休息。”
“讓他在城牆上吧,在城牆上他安心,下了城反而會不踏實。”
皇帝起身,走到火爐邊坐下來,用鐵筷子撥了撥爐子裡的火炭,火星飛上去像是完成了一生,從存在到滅亡。
火爐邊烤着紅薯,整個屋子裡都是烤紅薯的香氣,每一絲空氣裡都是,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發亮,一夜就這麼過去了,代放舟咽了一口吐沫,一夜沒睡再加上跑來跑去,早就餓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伸手遞給他一塊烤紅薯,代放舟連忙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奴婢謝陛下恩典。”
“吃吧,一會兒跟朕去火頭軍那邊看看,厮殺一夜的将士們也應該早就餓了。”
代放舟道:“剛剛奴婢回來的時候,沈将軍已經吩咐人去了火頭軍那邊取食物,應該是做好了的,奴婢就又順路去火頭軍那邊看了看,一大鍋一大鍋的白饅頭已經蒸好,正在裝進大竹筐裡,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往城牆上送了,剛出鍋的熱乎乎的白饅頭,熱的燙手,夾上兩三條鹹脆的腌菜......”
代放舟下意識的擦了擦嘴角,他自己都有些懵,從來都沒有對白饅頭鹹菜感覺到饞過,可是剛剛自己說的時候,竟是忍不住流了口水。
皇帝似乎也被他說餓了,起身:“那就去那邊蹭一頓早飯。”
他起身,代放舟連忙把紅薯往嘴裡塞進去,跑着把皇帝的大氅取過來,紅薯太熱,燙的牙齒都疼,皇帝一伸手把大氅拿過來,看了看代放舟那張臉:“燙哭了?”
代放舟是真的燙哭了,眼淚不由自主的流。
皇帝披上衣服推門出來,正好看到沈冷從外面進了院子,看到皇帝之後沈冷連忙俯身一拜:“臣猜着陛下應該一夜沒睡,黑武人的攻勢已經停了,退回到了高坡下邊,應該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沖上來,臣來禀告陛下一聲。”
皇帝嗯了一聲:“餓不餓?”
“餓!”
“蹭飯去啊?”
“好!”
皇帝走在前邊,沈冷跟在後邊,代放舟
刻意把距離拉遠了些。
“剛出鍋的白饅頭,夾上兩三條鹹脆的腌菜,要是再有一個腌出油的鹹鴨蛋......”
皇帝吐出一口氣:“美!”
沈冷道:“鹹鴨蛋不好找,不過邊軍的腌菜是真的好吃。”
君臣二人一路走一路閑聊,走到火頭軍做飯的地方,士兵們看到皇帝和沈冷連忙站直了身子行禮,皇帝擺了擺手,自己拉過來一張小桌子:“饅頭鹹菜,有沒有鹹鴨蛋?”
火頭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說鹹鴨蛋真沒有啊。
“算了算了。”
皇帝一擺手:“有什麼弄些什麼來,做兩碗蛋湯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
人們趕緊跑出去做湯,做湯的時候,一大盤白胖胖熱乎乎的饅頭放在桌子上,三種腌菜,蘿蔔芥菜黃瓜條,再加上一盤切好的醬肉,皇帝也不等湯了,掰開饅頭夾了幾條腌菜進去,一大口咬下去,腌菜被牙齒切開的聲音如此的清脆,皇帝滿足的點了點頭,又捏了一塊醬肉放進嘴裡,這種感覺已經好多年沒有過了。
“朕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餓是什麼滋味了。”
沈冷笑了笑,掰開饅頭往裡邊夾腌菜:“臣以前和陛下說過,在饑餓的時候吃東西才能完全感覺到食物的美味......”
他吭哧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的,他往後看了看身後有棵樹,把凳子往後拉了拉靠在樹上,後背有東西靠的那種感覺真的太爽了,不經曆極度疲勞困乏的人怕是體會不到。
皇帝吃完了一個大饅頭,伸手去拿第二個:“你怎麼吃的那麼慢,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吃東西狼吞虎咽,軍營裡吃飯不快怎麼......”
後邊的話沒說完,因為他看到沈冷靠着大樹睡着了。
清晨的陽光從東邊照過來,照在年輕人的臉上,讓他那張原本很髒的臉變得幹淨起來,臉型輪廓也被勾勒出來,隻是嘴巴還張着,嘴裡是還沒嚼完的饅頭。
皇帝起身,把身上的大氅解下來披在沈冷身上,沈冷居然沒醒。
皇帝知道,沈冷這樣的人,隻有在自己信任的人身邊才會睡的這麼踏實吧......他小時候在江南道魚鱗鎮那個孟老闆家裡,一定每一個晚上都不敢安睡,他不知道孟老闆喝多了酒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出現,把他揪出來就是一頓打,他也不知道孟老闆會不會有一天把打他的東西從棍子換成刀子。
他一定是蜷縮在那個豬棚狗窩一樣的地方,像是一頭被遺棄的小狼,遍體鱗傷,可睡着的時候也會支棱着耳朵,聽着四周的風吹草動。
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這些,皇帝心裡一疼。
他在沈冷身邊坐下來,因為沈冷的肩膀已經往一邊歪了,皇帝坐在那,也靠着樹,擋着沈冷不讓他往一邊繼續歪,就這樣靠在大樹上看着天空,皇帝竟然也睡着了。
初陽微紅的光芒照在兩個人身上,像是一層薄薄的棉被。
代放舟卻吓壞了,連忙吩咐人找來厚毯子給皇帝和沈冷蓋上,皇帝睜眼看了看随即再次睡着,一顆歪脖子老樹下,皇帝和将軍就這樣靠在一起互相支撐着睡着,誰也不會倒下去。
火頭軍的人端着一盆熱湯跑過來,看到這一幕愣了,他把那盆熱湯放在桌子上,看着一臉血迹的沈冷,忽然就擡起手行了一個軍禮。
所有在忙着的火頭軍的人全都站直了身子,朝着那邊行軍禮。
他們,一樣是軍人,他們很多人都曾經
是在戰場上與敵人一次一次厮殺過的老兵,年紀大了,或是受了傷,又或是不想回家去,就留在火頭軍,他們骨子裡的那種戰兵獨有的情義不會淡也不會散。
似乎連風都不願意來打擾睡着的兩個人,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甯靜過的息烽口土城,現在是那麼的甯靜。
城牆外,黑武北院大營的士兵們在高坡下邊坐下來,坐不住的就躺下來,他們一樣的累,同樣是緊繃着神經的一天一夜,而可憐的是沒有人及時為他們送來食物,這裡距離大營很遠,沒有命令下來他們又不能撤回大營,隻能原地等待着下一次進攻的命令到來。
“兄弟。”
一個黑武士兵用肩膀撞了撞自己旁邊的同袍:“大将軍說生擒甯國皇帝賞銀多少來着?”
腦袋裡昏沉沉的同伴楞了一下,搖頭:“忘了。”
“好像是說賞銀十萬兩,得封萬戶侯?”
黑武士兵砸吧砸吧嘴:“要真是能抓住甯國皇帝,當了萬戶侯,就不用這樣在戰場上拼命了吧?”
“我不想了。”
他同伴眼皮都擡不起來了:“我現在就想好好的吃一頓,然後美美的睡一覺。”
“還有幹糧嗎?”
“哪裡還有,昨天夜裡就吃完了。”
“我也是,沒有了。”
“辎重營的那群兔崽子,怎麼還不把幹糧送上來。”
說話的人回頭看了一眼,那邊臨時搭建起來的大帳外邊冒着熱氣,像是在煮飯,他咽了一口吐沫:“大将軍在吃飯吧?”
“誰叫人家是大将軍。”
大帳,北院大将軍咄綱手裡端着一碗熱湯,一邊喝一邊在大帳裡踱步,他的視線沒有在碗上而是在一側挂着的地圖,那是息烽口的地圖,這地圖他已經熟記于心,可還是忍不住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可能繞過息烽口從後邊沖擊土城。
可是沒有,息烽口的位置太特殊了,這地方如果還有别的路,黑武也不至于幾百年來都沒能從這裡攻入甯國境内,瀚海城那邊兩國交戰還互有攻入境内的戰況發生,可在息烽口,黑武軍隊從來沒有跨進過土城一步。
現在不一樣,以往可以沒有以後也可以沒有,但這次必須跨進去。
“大将軍。”
他手下謀士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是不是讓士兵們撤下去休息?已經一天一夜了,他們的幹糧也用完了,這麼一直熬着的話也沒有多少戰鬥力。”
“撤下去的話,下一次進攻如果能攻破息烽口土城,後續的隊伍不夠怎麼辦?不能确定息烽口土城後邊有多少甯軍,有沒有埋伏......我也知道心疼士兵,可現在不是心疼的時候。”
咄綱把碗裡的熱湯喝完,過去撕下來一條雞腿啃了兩口:“我也一樣的一夜沒睡了,大家都一樣。”
謀士看了看那條雞腿,心說哪裡一樣了?
“先讓後隊上去,随時準備繼續對土城進攻,前邊的隊伍撤到後邊,就地休息。”
咄綱啐了一塊骨頭,走到大帳門口往外看了看:“如果這一戰能打赢的話,我将會名垂青史吧。”
謀士垂首:“大将軍,确實如此。”
咄綱把雞腿啃完,随手扔出賬外:“如果能從背後給息烽口土城差一刀的話就好了......可惜了,渤海國不在我們手裡,若是渤海國還在,此時此刻,這一刀也許我已經捅過去了。”
他的視線回到地圖上:“捅一刀......怎麼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