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裡黑眼就被流雲會的人接走,卻沒說去了什麼地方。
吃過飯,幾個男人搬了小竹凳坐在那躺椅旁邊聽沈先生說故事,沈先生的故事總是比什麼說書先生講的好多了,說書先生最好的素材莫過于杜撰江湖,可沈先生曾經有一陣子身處于江湖與朝堂之間,也無需去杜撰。
沈先生走過的不僅僅是江湖路,還有朝堂夢。
于是隻要他随随便便改幾個故事裡的名字,就是一場恢弘大戲。
茶爺坐在自己閨房裡,可是窗子開着,一隻手拄着下巴側耳傾聽,不時嘴角帶笑,廚房門口那棵松樹上的枕頭又綁了回去,雖然沈冷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撞過樹了。
聽完了一個故事大家都覺得不過瘾,恰好上一個故事裡提到了南越國那個如今在京城八部巷裡做夥夫的大将軍呼蘭盛夏,于是沈冷就問了一些關于南越國的事。
沈先生教沈冷兵法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以甯軍滅南越的經典戰例做教材,那一次表面上看起來是大甯戰兵沸湯潑雪一樣将南越滅了,可實際上有幾戰足以在史書上留下很重的筆墨。
而這幾戰,都離不開那個叫呼蘭盛夏的夥夫。
如今長安城八部巷那個小院子裡住着南越亡國皇帝楊玉,還有當初南越的國師阮柯以那位大将軍。
楊玉每天要抄寫一部《道經》,字數雖然不多,可年複一年下來終究會心煩,煩也沒辦法,這是大甯皇帝的命令,有一日不寫,死。
抄寫的《道經》會送到長安城裡的官學,誰也不能确定分發到哪個孩子手裡的書冊就是一位亡國皇帝親手寫的。
之所以官學裡必須要有道經一書,是因為道經開篇第一句話非常有意思。
且不說完整的第一句話,隻說其中四個字就夠了......皇權天授。
所以一位亡國皇帝手書道經送進官學裡成為孩子們的課本,這本身難道不具備很強的諷刺意味嗎?怕是隻有下了命令的那位大甯皇帝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哪怕他是陸地最強的甯國皇帝,也要日日警醒不敢放松懈怠。
國師阮柯負責打掃院子以及整理楊玉的手稿,呼蘭盛夏是車夫兼夥夫,小院子裡這三人苟延殘喘,隻是因為大甯皇帝陛下覺得這三個人沒必要非得死。
楊玉文章做得好,哪怕以他現在的心境,也能寫出花團錦簇的妙筆來。
阮柯年紀不小了,楊玉的爹做皇帝的時候他就是國師,真才實學肯定有。
至于呼蘭盛夏,時不時還會被兵部的人請去給京城演武堂的那些年輕人授課,每次以亡國之臣敗軍之将的身份去給那些銳意縱橫的青年才俊授課呼蘭盛夏都會害怕,怕的不是沒有人聽他講的東西,怕的是那些年輕人會專注的聽。
這就是為什麼,大甯那麼強的原因之一。
這害怕其實也是絕望,呼蘭盛夏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報仇了,夢裡都不行。
陳冉聽沈冷問了幾個問題也好奇起來,湊過去問:“世人皆說大甯滅南越隻是因為那幾隻山羊幾棵白菜,真的嗎?”
“屁。”
沈先生輕搖蒲扇:“也就是老百姓們覺得當初皇帝陛下這懶的去找借口而找到的借口很牛逼,霸氣的不像話,皇帝陛下當然也樂得百姓們覺得牛逼......”
“到底怎麼回事啊。”
“皇帝陛下......是真的懶啊,以至于最早留王府裡那些個家夥一個個都随了陛下的性子。”
沈先生道:“南越國存在了幾百年,幾乎與大甯立國的時間相當,從大甯立國第一年開始南越就每年都要納貢,從不曾拖延過,這幾百年來真的隻有那一年山羊過來啃了幾棵白菜?”
“怪就怪楊玉自己,能力小心卻大,滅國是他自找的......說實話,大甯幾百年都沒動南越昭理這樣的小國,為什麼?因為大甯需要一個緩沖地帶,昭理國南越國在大甯南疆之外擋着,是好事。”
“你們誰還記得陛下籌建水師是哪一年?”
沈冷回答:“應該就是滅了南越之後的那一年吧。”
“是啊,就是那年。”
沈先生繼續說道:“本來陛下就有籌建水師的打算,因為南疆求立人确實太嚣張,可是那時候南越國是大甯的緩沖地帶,文官們不會輕易同意皇帝批下來那麼大一筆銀子打造水師,用他們的話說是沒必要,求立人再猖狂也不敢上岸,上了岸被欺負了的也是南越人昭理人,又不是自己人,水師實在沒必要,然而南越國滅了之後那些人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被打了當然不行。”
“文官不是做的錯,隻是職責不同,想想看,打造一支龐大的水師不僅僅是籌建的時候花錢如流水,建好之後每年維持水師的開銷就大的能吓死人。”
沈先生說話的時候有一種别樣的風采,娓娓道來的,對于陳冉陳大伯這樣的人來說那就是自己之前一輩子也絕聽不到的秘聞。
“所以陛下早就想滅了南越了。”
沈冷笑起來,心說原來如此啊,真正導緻南越滅國的可不是那幾隻山羊,而是皇帝陛下那大甯戰旗飄揚于海域之外的雄心壯志。
“剛才我說了,是楊玉自己作死的......”
沈先生繼續說道:“對于那些小國的皇帝來說,身邊有大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那就隻能做個認命的小皇帝了,每年該納貢納貢,該上臣表上臣表,雖然說出來有些窩囊,可他們大部分都掌握了一個解決窩囊的辦法。”
“是什麼?”
“習慣了就好。”
沈先生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可楊玉不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個天生雄主,可以做一番更大的事業,于是他悄默聲的派人聯絡周邊諸國,想組建一個有能力和大甯分庭抗禮的聯盟,指望着他們單個小國這輩子都不可能對抗大甯,所以他想到了這麼一個愚蠢的辦法。”
陳冉揉了揉眉角覺得這并不蠢:“先生,我覺得這不算愚蠢啊,小國聯合起來抵抗大國,這是很正常的事吧。”
沈先生歎了口氣:“你想的膚淺了......楊玉想聯合其他小國組成聯盟,他自己靠本國國力永遠也别想和大甯皇帝平起平坐,于是就夢想着成為這個諸國聯盟的盟主來平視大甯皇帝......”
沈冷看陳冉還不理解,就提示了一句:“沒有哪個小國的皇帝會和楊玉真的同心同德。”
陳冉這才反應過來:“被出賣了啊!”
沈先生笑着點頭:“你們猜猜是哪個小國出賣的南越?”
“昭理國。”
沈冷的回答很快。
“是啊,昭理國,如今那個每年都會為大甯祈福的昭理國。”
沈先生喝了口茶,滋味已經淡了,沈冷起身把茶葉換了重新泡了一壺回來,沈先生等他坐下之後才繼續講故事。
“按理說,如果諸國聯盟了對他們自己來說是不是好事?當然是好事,可是誰敢真的那麼孤注一擲,聯盟的首要條件是什麼?三個字,共進退......如果大甯進攻南越國,昭理國以及周圍各國就要傾盡全力的來支援南越國,打個比方,就好像村子裡一個人被打了,他招呼村子裡的人都出去跟他一塊報仇,村子裡必然會有呼應之人,但真的會都去嗎?”
“不可能的,尤其是打他的還是最強橫的那個,誰不擔心自己會被報複?”
沈先生緩緩說道:“昭理國的皇帝在接到楊玉親筆信的那天估計一晚上都睡不着吧,前思後想,最終還是派人連夜就将這封親筆信送往南疆大将軍石元雄手裡,從南疆到長安城正常來說要走幾個月的時間,石元雄的一個親兵十人隊帶着一百多匹馬晝夜不休的往長安城趕,也就是走水路的時候能踏實睡會,陸路的時候睡覺都是輪換着在馬背上眯一會兒。”
“十四天,隻用了十四天這封信就到了宮裡陛下面前。”
沈先生微微有些出神:“據說皇帝陛下看完了那封信後,在給石元雄回複的旨意上就六個字......你為帥,滅了吧。”
“大學士沐昭桐自然不能這樣就答應了大軍出征的事,他說要師出有名,可這師出有名四個字學問就大了,那會推測着楊玉至少寫了十幾封信,一旦以這個借口對南越動兵的話,那些小國難免會覺得唇亡齒寒,會害怕,人要是怕到了極緻就會變得荒唐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大甯當然不擔心對付他們,可那就是大戰了,大甯國富民強也會撐的辛苦,所以這個師出有名就得讓那些小國害怕,還不能真的吓反了他們,于是皇帝陛下就随便想了個山羊啃白菜的借口。”
“可是妙就妙在這了......皇帝就是讓那些小國的人知道,滅南越,隻需這樣的借口就足夠了,你們自己掂量分量,于是昭理國的皇帝立刻殺了全國的羊來表忠心,看似荒唐的事背後其實哪裡有什麼荒唐。”
故事講到這其實也就差不多了,陳冉腦子再慢也領會了其中那博弈的味道。
“楊玉真傻啊。”
他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确實挺傻的,目标定的太高了。”
沈先生道:“皇帝不殺他比殺了他還要狠......想想就能知道楊玉現在每天過的日子看似平淡但心裡有多苦,國滅他沒死。”
沈先生問沈冷:“這裡面有對錯嗎?”
“沒有。”
沈冷回答:“國與國之間的事,從來都沒有對錯可言,楊玉那麼想那麼做,站在他南越國皇帝的角度來想沒錯,昭理國的皇帝立刻出賣了他,站在昭理國的角度來想也沒錯。”
沈先生點頭:“嗯,沒有對錯......所以你們應該記住,變得更強才能無視對錯,這是不講道理的一件事,普天之下唯有大甯皇帝可以這樣不講道理。”
他看了沈冷一眼,若有深意。
沈先生說,強者路,從來都不會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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