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吾從裕福當鋪裡出來,正好看到一隊巡城兵馬司的人大步走過,兵甲整齊器宇軒昂,尤其是走在最前邊的那個校尉,挺兇擡頭威風八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了,就那麼看着,莫名其妙的就想到如果當初自己也選擇這樣的生活,穿上校尉甲,應該也是這樣的威風八面吧。
每個人的人生路上都會面臨很多次選擇,當時來看最适合自己的未必正确,而最正确的又未必适合自己。
他當年進長安城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一百一十年前八卦刀門二百六十弟子北上抗擊黑武人的故事,二百六十弟子稱為大刀營,在北疆戰場上砍出來江湖的威名,多大的江湖客,最終似乎都要向朝廷靠攏。
胡吾搖頭。
很多事都沒有回頭路,當年他選擇了跟随皇後,圖的是利,而他也得到了利,似乎也沒什麼可後悔的,以殺人換榮華富貴,雖然二十幾年前有商九歲帶來的恐懼,可這後二十幾年他活的很好,應該比絕大部分江湖客活的都要好不少。
和地字科一樣,人字科也有一個明面上的生意,位于城西的長恒車馬行就是人字科的藏身處,長安城西城住了很多富戶,車馬行的生意也不錯。
胡吾回到車馬行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需要再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的決定是不是足夠冷靜,雖然他已經去見了尚善水要來了去殺商九歲的機會,可直面心中恐懼并不是容易事。
後院很大,前院車馬行的嘈雜不會傳到後院來,有人說當速度足夠快之後會讓時間慢下來,胡吾不知道對不對,他知道若一個武者速度足夠快,可以讓人連喊叫聲都沒有就會死去。
不知不覺夜色降臨,冬天風大,所以夜空很美。
沒有一絲雲遮掩,星空璀璨的讓人覺得如同夢幻,前院的嘈雜聲也消失不見,關了店門的夥計們放下迎客的笑臉,互相看着彼此那熟悉的模樣卻又覺得陌生,長時間的雙重身份會讓一個人心理出現問題,這問題在長恒車馬行裡的每個人都有。
他們習慣了這平凡無奇的生活,可在黑暗到來之後他們又一次一次的接到來自上面的任務,去殺人,去盯梢,去做一些正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事。
皇後去世之後他們有一段時間變得清閑起來,每個人竟是都有些不适應,皇後的小局謀劃很強,雖然大局觀上的不足總是讓她被動起來,可算計人的時候她能算計到人心裡去。
人字科有個很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負責盯着整個長安城裡所有四品以上的朝臣,這些人暗中會做什麼生意有沒有什麼朝廷法度不允許的經濟收入,這些是人字科的人盯的重點。
皇後要想把控更多人,就必須掌握更多人的秘密。
可實際上,他們在做的事遠不如廷尉府做的好,所以接觸了一些朝臣之後皇後有些悲哀的發現,她以為的那些把柄根本不是把柄,因為這些事廷尉府早就知道,如果皇帝想要以這些把柄來難為那些大人們,又怎麼會等到現在?
後來皇後又給人字科加了一個任務,盯着長安城裡那些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皇後很清楚,老臣她抓不住,中堅力量她也抓不住,唯有從年輕人下手。
皇後沒了,人字科突然變得沒了目标,有的人在沒有上層指令的情況下還是會出門去選擇一個目标盯着,并不是他們多愛這份差事,而是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奉荀直先生之命,人字科一共調集了四個小隊跟上商九歲,其中兩個小隊被全滅,另外一個負責後勤支援的小隊始終沒露面,最後那個小隊在知道那兩個小隊全都被殺之後幹脆撤了回來。
那不是他們能應付的人。
胡吾從書房裡出來,吩咐人去把張非喊來,張非是撤回來的那個小隊首領,他看到了商九歲是怎麼動手的。
站在院子裡感受着十二月的冷冽,胡吾告訴自己這一次一定要從夢魇裡走出來。
心事重重所以就顯得思緒紛亂,許久之後他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他吩咐人去叫張非過來,人已經去了很長時間,從後院到前院用不了多久,張非的住處也不遠,一來一回,用不了一盞茶的時間。
胡吾皺眉。
就在這時候後院的門被人推開,那吱呀一聲像是撕裂了夜空。
從門外邁步進來一個男人,門口的燈火并不是很亮所以看不出面目,然而在這一刻,胡吾的心髒卻好像停住了一樣,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
“一家車馬行的人沒理由會跟着我。”
邁步走進後院的那個人很瘦,瘦的讓人覺得他除了骨頭之外就是一層皮,可偏偏卻并不會讓人覺得醜陋,也許是他正常的時候太有風采,哪怕骨瘦如柴也一樣帶着三分氣度。
“我在前院問了問,他們似乎也說不清楚。”
商九歲看着胡吾,想着這個人自己見過嗎?
沒印象。
“看來韓喚枝做事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以車馬行掩人耳目并不是什麼很妙的辦法,廷尉府的人不知道你們的存在,那就隻能說明兩件事......第一,韓喚枝沒有二十幾年前的戒備心了,第二,你們始終沒有敢盯過廷尉府的任何一個人。”
商九歲走到胡吾面前。
他不是一個喜歡被動的人,雖然他已經走出了京畿道甚至已經過了南平江,可當他殺了十幾個人之後想着自己南下這一路如此殺來殺去的會很麻煩,索性就又回來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所以殺人向來是殺完為止,實在殺不完,大概也是他漏下的。
而且他做事從來沒有什麼約束,他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他不想做的事也沒幾個人能強求。
胡吾深呼吸,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
可哪裡冷靜的下來。
“你最好快些。”
商九歲回頭看了看前院那邊:“我的毛驢車就停在門外,我怕被人偷了去。”
胡吾忽然就忍不住了,啊的喊了一聲朝着商九歲沖了過去。
“唔。”
看到胡吾的反應,商九歲眼神裡閃過一抹疑惑。
“看來有仇。”
胡吾一拳砸向商九歲的面門,一邊出拳一邊大吼:“你可記得二十幾年前你追殺的那些人?你應該感到後悔沒有把人全都殺死,所以才會有今日,讓我可以親手殺了你!”
吼聲如雷,帶着滔天的恨意和殺氣。
商九歲像是一個不倒翁,他的雙腳根本沒有離開位置,身子卻好像無視重力一樣前後左右的搖擺來躲避胡吾暴風驟雨一般的攻勢。
“你隻有這點本事了嗎?”
胡吾怒吼:“二十幾年前的你多厲害,我在你面前連一招都接不住,可你已經二十幾年沒有練過攻了,我卻用二十幾年的時間苦練,每一天我都要告訴自己如果懈怠就沒辦法殺了你!”
他的拳太快,快到在燈火下商九歲的身前出現了一片拳影。
奈何再快,也沒有一拳打在商九歲身上。
“我确實二十幾年沒有練功了。”
商九歲的身子忽然從幾乎倒地的狀态筆直的彈回來,那雙腿好像就不是腿,回來的那一刻他的手從看不清的拳影之中伸過去,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一把掐住了胡吾的脖子。
“可你還是一招也接不住。”
商九歲似乎有些失神:“若我這二十幾年一直都在練功,我應該在哪兒?哪裡能放的下我?我應該去做什麼?什麼又值得我去做?”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居然松開了手。
胡吾大怒,恐懼也讓他扭曲,他再次瘋狂的進攻,可他卻發現商九歲的表情逐漸變得迷茫起來,根本就沒有去注意他的拳頭,然而即便如此已經走神的商九歲卻還是避開了每一拳,像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一樣,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沒有在看胡吾,也沒有重視胡吾的拳頭。
大概十息之後,商九歲好像緩過神來,随随便便的一伸手,那隻手依然不講道理的從拳影之中伸了過去一把掐住了胡吾的脖子。
“我覺得我若是二十幾年一直都在練功,我可能瘋了。”
他歎了口氣:“我應該已經無敵了吧,無敵的人一定都會瘋掉。”
他再次松開胡吾的脖子,這讓胡吾感覺自己當衆被人抽了幾個耳光,不......遠比被人當衆抽幾個耳光更讓他覺得恥辱。
商九歲看了胡吾一眼,微微搖頭:“仇恨會讓一個人變得瘋狂。”
胡吾嗷的叫了一聲撲向商九歲,商九歲那隻手再一次出現,也再一次掐住了胡吾的脖子。
“可你應該還會仇恨一陣子。”
商九歲的手指發力捏住往旁邊一扭,胡吾的脖子随即往一邊扭了過去,嗓子裡擠出來一聲悶哼,人立刻就變得軟綿綿的。
“江湖還是這麼無趣。”
商九歲抓着胡吾的脖子往外走,胡吾好像一條麻袋似的被拖了出去,走出後院進前院,前院地上躺滿了人,有的死了,有的昏迷。
商九歲走到一半的時候又站住,拖着胡吾走到馬廄那邊,車馬行自然不會少了馬廄,馬廄裡自然不會少了草料,他認真的站在馬廄前看了看,然後認真的問了問一匹馬:“好吃嗎?”
馬估計也很疑惑。
自然得不到答案,商九歲往前湊了湊,用胳膊夾住裝滿草料的料槽往下一搬,砰地一聲把整個料槽都搬了下來,一隻手拖着胡吾一條胳膊夾着料槽出了長恒車馬行的大門,門外那小毛驢看到商九歲出來,四蹄輕快的踩着地面,像是在跳一曲歡快的舞蹈。
“給你帶的。”
商九歲把料槽放在小毛驢面前:“和馬借的,也不知道你們這一類的口味是不是差不多。”
小毛驢看了看商九歲手裡的胡吾,商九歲搖頭:“這個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