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預料的,陛下的旨意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前不久才把莊雍降了一級,如今連提三級這事讓朝廷裡很多人不爽,然而陛下喜歡看他們不爽的樣子,當然那些人又不是真的不識好歹,陛下家臣之中如今隻有莊雍官職最低,陛下提上去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們的攻擊方向轉移到了那個叫沈冷的少年人身上,紛紛表明态度,認為一個少年直接賜予七轉輕車都尉太高了。
皇帝無奈表示那就六轉上騎都尉好了,于是皆大歡喜。
皇帝本來就想給沈冷一個上騎都尉而已。
然後皇帝說這少年的功勞不僅僅在于那一戰,而在于改變水師格局,得到求立人最先進的戰船加以改造,那是對未來影響巨大的事,所以正六品校尉可以不升了,領正五品勇毅将軍俸祿。
不過是錢的事,那就沒什麼人反對了,反正大甯不缺錢。
正六品領五品俸祿,再加上上騎都尉該領的那份,對于沈冷來說可是不少錢啊。
旨意是要通告天下的。
北疆,一群身上覆蓋着殘雪和殘血的漢子踏着碎冰歸來,走渴了,就摘下來腰畔上挂着的烈酒灌一口,火一樣的熱流從喉嚨裡燒到肚子裡。
這些漢子人數并不多,隻有三十多個,牽着馬走進軍營的時候卻引來一陣陣歡呼聲,三十人歸來,有壯山河之氣。
“斥候隊回來了!”
“孟校尉回來了!”
士兵們圍上來,接過斥候隊士兵手裡的馬缰繩,圍着他們歡呼着。
這次出營足足二十七天才回來,出去的時候五十多人,回來的時候少了三分之一。
孟長安把自己的戰馬交給一個士兵,那士兵看他的眼神裡充滿了狂熱的崇拜,北疆邊軍孟校尉才來多久?已經成為很多人的崇拜偶像,曾經大家認為永遠也不可能完成的事,校尉已經在做了,而且完成了近乎一半,雖然士兵們并不知道孟校尉一次一次進入黑武國是做什麼,可隻要知道他一次一次進去就足夠了。
回到自己的營房裡,孟長安洗漱換了衣服之後發現桌子上放着堆積已久的公文,拿起來最上面那份看了看,是軍中通報......當他在通報上看到那個名字之後嘴角微微勾起來,自言自語。
“正六品了麼,六轉上騎都尉,幹得不錯。”
他将這其他的公文掃了一遍沒有什麼感興趣的随手扔進火盆裡,北疆靠近黑武國這一帶常年若凜冬,如今長安城花還沒謝完呢,北疆這邊已經能把人凍的不敢随便往外伸手。
唯獨那張有某個家夥名字的通報被他折好放進箱子裡,壓在衣服下面。
“校尉,将軍大人召見。”
親兵在外面喊了一聲。
“唔。”
孟長安抓了大氅披上,拉低了軍盔的帽檐出了房門走進風雪中。
從盛城到盧蘭這一條長有三百裡的邊境線是北疆鐵騎正四品将軍郭雷鳴的防區,郭雷鳴是鐵騎大将軍鐵流黎手下一員大将,從十六歲開始跟着鐵流黎出生入死到現在已經足足二十二年。
門開的那一刻風雪從外面灌進來,爐膛裡的火被吹的獵獵作響。
孟長安進門之後轉身把門關好,肅立行禮:“卑職孟長安參見将軍。”
“坐下說話。”
郭雷鳴指了指自己不遠處的凳子,就在火爐旁邊。
孟長安把大氅解下來挂在門口的衣架上,坐在火爐旁邊随手加了些碳:“這次出去走了大概三百裡,已是極限,觸及到了當初陛下率軍所達之處。”
他從懷裡抽出來一卷牛皮紙放在桌子上:“所到之處的地形都已經畫下來了,歸程的時候被黑武國的騎兵發現,追了我們三百裡,折損人手十六人。”
郭雷鳴擡起頭看了看這個說話的時候語氣平淡面無表情的年輕人,這個家夥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前無古人的壯舉,即便是當初陛下帶兵突入黑武國三百裡的那一戰,也沒有來得及繪制地圖,因為黑武人反撲的極為兇猛,根本就沒有那個時間。
而如今,這個才剛剛到了北疆不過半年的年輕人已經帶着斥候隊六次進入黑武國内,縱深三百裡之内的地形,兵力部署,村鎮位置都已經快被他摸清楚了。
說起來容易,黑武國在這一條線上布置了數十萬精銳,那些紅毛子天生就适合打仗,人高馬大,體力比大甯的男人要強,單兵作戰的話邊軍和黑武國邊軍一對一根本沒有優勢,更何況對方的斥候比大甯的斥候更熟悉地也一樣的更強壯。
而孟長安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沒情感上的波動,似乎他在做的事并沒有什麼值得太多驕傲的。
“我已經把你的軍功報給大将軍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朝廷裡的獎賞很快就會下來,你所做的事與大甯水師的人南下搶來求立人三條戰船的分量一樣,對于我們北疆來說比水師做的事分量還要重。”
郭雷鳴看向孟長安:“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孟長安用鐵筷子撥弄着炭火:“兩件事,第一......給我配備的斥候素質稍稍差了些,跟不上我,這也是為什麼回程的時候出現意外的原因,我需要更強的人才能保證下一次進入黑武更遠的地方探索。”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第二件事,我聽說,有人想占我的軍功?”
孟長安擡起頭看了一眼郭雷鳴。
郭雷鳴沉默。
“裴嘯的事,我自然會有解決的辦法。”
郭雷鳴在沉默了一會兒後看向孟長安:“你也知道,他是東疆大将軍裴亭山的侄子,當年那一戰的時候裴大将軍不過是個副将而已,可因為有大功,如今五位大将軍裡裴亭山的地位比禁軍大将軍澹台袁術還要高些,整個大甯隻有兩位大柱國,他是其中一個,咱們大将軍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孟長安把手裡的東西放下,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将軍應該了解我的......要動我的東西,除非先殺了我。”
郭雷鳴站起來走到門口把房門關的嚴實了一些:“長安,你的性子能不能不要這麼偏執,從你第一次潛入黑武國繪制地圖開始,大将軍對你就格外的看重,裴嘯在北疆呆不了多久的,而大将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
孟長安淡淡的說道:“委屈這種事,是因為容忍。”
他擡起頭語氣依然平淡的說道:“有很多人容忍了,但我不會,可能是因為骨頭比較硬,可以斷,不會彎。”
他起身:“如果将軍沒有别的吩咐,我想回去睡覺了。”
郭雷鳴長歎一聲:“去吧,你要的精銳斥候我會從全軍之中為你選拔出來,你休息半個月,半個月之後我把人給你送到面前。”
“十天吧。”
孟長安披上大氅,再一次把鐵盔的帽檐拉低:“我等不了那麼久。”
“為什麼?”
郭雷鳴忍不住問了一句。
孟長安嘴角微微一勾:“不想輸。”
郭雷鳴不理解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而那個比外面風雪很冷還冽的年輕人已經走出了房門,在門關上之前的那一刻,郭雷鳴看着走進風雪裡的孟長安,仿佛看到了跟在大将軍身後揮刀向前的自己。
他轉身看向屏風後面,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從後面走出來,哪怕是在這溫暖的屋子裡,身上的重甲也沒有卸下。
“大将軍,你也看到了,孟長安是個執拗的性子。”
大将軍鐵流黎已經不年輕了,可他依然是一堵牆,是一座山,是一柄能斬斷風雪的刀,這是一個兩鬓微見斑白,國字臉絡腮胡的威嚴男人,身上那種氣質尋常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來。
身披重甲的鐵流黎在椅子上坐下來,壓的椅子吱吱作響。
“過剛易折啊。”
鐵流黎低着頭看着爐子裡的火:“裴嘯是個小人,裴亭山是個幫親不幫理的蠢貨,當初你不該把孟長安分到裴嘯手下,現在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好解決,裴嘯給自己報功的奏折怕是已經送上去了。”
讓一位大将軍說出不好解決四個字,足可見其中的分量。
郭雷鳴低聲說道:“要不然想個由頭把裴嘯調走?”
“裴嘯知道孟長安在做的事如果做成了那是多大的功勞,而且他并不服你,還記得昆山之戰嗎?陛下登極的第二年黑武人寇邊,莊雍帶着人為大軍拖住黑武人的隊伍,我親自帶兵截斷了黑武人的退路,那一戰中有個叫黎勇的年輕人在莊雍手下,赤膊上陣殺退黑武人數次沖擊,當屬頭功,可是裴嘯硬生生把這功勞據為己有......前陣子軍中通報,黎勇因為觸犯軍律還敢對莊雍行兇被當場格殺,我看到消息的時候心裡疼的厲害,不能讓孟長安成為第二個黎勇啊......”
郭雷鳴有些不解:“莊将軍是陛下家臣,怎麼還護不住自己手下?”
他問完了才發現大将軍轉移了話題。
“他護不護得住,是看陛下不是看他,裴亭山這些年越發跋扈是因為陛下對他容忍,可他自己不知道,陛下還他當年的情分也快還的差不多了,裴亭山年紀越大越糊塗,因為裴嘯的事他居然連續上了三份奏折硬保裴嘯不會說謊不會霸占軍功,陛下給他臉,委屈了黎勇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當年他敢帶着九千刀兵直奔長安的。”
鐵流黎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我和裴亭山是生死交情。”
郭雷鳴這才明白過來,這句話就是大将軍的回答了。
“可是大将軍,這件事終究得有個解決的辦法,總不能讓裴嘯繼續跋扈下去。”
“軍中的辦法行不通,那就想軍外的辦法。”
鐵流黎伸手從爐子裡捏出來一塊還燒着的炭,啪的一聲捏碎,火星四濺。
“孟長安在京城裡出過事對吧。”
“傳聞是,有人想殺他,結果那天死了不少人。”
“那你知道是誰幫了孟長安嗎?”
“屬下不知。”
“最近通報看了吧,那個叫沈冷的新晉上騎都尉,年輕人的世界,總是更有意思。”
鐵流黎站起來:“我來過的事不要告訴别人了,我隻是想看看孟長安還能撐多久,現在看來隻要他死不了,他就能撐一輩子......”
鐵流黎拉開屋門:“那身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