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昭桐說:“還沒人能赢陛下,哪怕半子,皇後試過,輸了,我想試試。”
無為道人沉默,這話他不能接。
“世上沒人能和陛下對弈,我勉強放上一手。”
沐昭桐看着那棋盤:“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不管是誰坐在那把龍椅上都已經占盡先機,更何況還是陛下那樣的人?和陛下鬥,難于與天鬥,窮我一生或可勝天半子,勝不了陛下的。”
沐昭桐端起茶杯:“新茶,老人,等月明。”
月明很快就來了,日夜交替不可更逆。
月色下的老人顯得更老,陽光下還有幾分生機,月下的沐昭桐像是一個明明早就死了卻不肯離開人世間的老鬼,他不是留戀,他一點都不留戀,他隻是還有未了事。
“陛下的棋盤太大了,我的棋盤小,趁着陛下在大棋盤上放了所有心思,我在小棋盤上偷一手,這一手啊......我前邊四十多年為官所積攢下來的一切,都在裡邊了,為官四十幾年學來的積攢的修行的功力,都在這一手裡了。”
無為道人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既然閣老割舍這麼多,為什麼還要做?”
“這些都不是割舍,我兒死後也已經沒有什麼割舍不下的。”
沐昭桐擺弄着棋子:“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是陛下,可陛下太忙了,哪裡有時間有心思專門來對付我呢?我不一樣,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陛下的是我,我卻能一心一意的全都放在陛下身上......道人啊,你知道他最怕的是什麼嗎?”
“我足不出戶,不知天下事,自然更不知君王事。”
“陛下最怕成為大甯的罪人。”
沐昭桐道:“陛下想給大甯百年安穩萬世太平,陛下想的是他在位的時候把黑武這個大麻煩解決掉,順便在把四周那些有隐患的小國也拿下,陛下才不怕背上窮兵黩武的罵名,隻要打赢了罵名算什麼?百年之後,還是會說他是千年一帝,可他不能輸。”
“我離開長安城的時候說,我雖然恨陛下,可我不能壞了大甯,然而要想讓陛下難過光是死他兩三個兒子還不夠,得讓陛下覺得他是大甯的罪人,那才是對陛下最大的打擊,那才是插在陛下心口最狠的一刀,所以我思謀再三,隻能在平越道放這一手棋子,既讓甯人少死,也讓陛下心死。”
沐昭桐擡起頭看了月亮:“你知道為什麼詩人總是用月寄托思念嗎?太多太多詩詞裡面用到過,不管是對親人的思念還是對情人的思念,都喜歡說兩句對月如何如何。”
無為道人搖頭:“我也沒有那麼多情緒,所以不懂。”
“應該懂,很簡單。”
沐昭桐笑了笑:“因為太陽刺眼,月亮不刺眼,對着太陽看隻能流眼淚,誰能吟詩?”
無為道人心說這又是哪裡和哪裡?說着說着陛下怎麼就到太陽和月亮了?他想着大概是一個如沐昭桐這般的老人,往往思緒會很跳躍,你看到一個老人像是在沉思,也許他隻是在愣神,你看到他在愣神,他可能把自己生平幾十年都回憶了一遍。
“我就太刺眼了。”
沐昭桐道:“所以如果我不在了,也沒幾個人會思念我,但是會有很多人因為我流眼淚。”
無為道人歎了口氣。
沐昭桐把棋子放下:“老了,熬不住,我去睡覺。”
無為道人扶着沐昭桐起身:“閣老想讓陛下難受,又不想損害大甯,剛才我想了想,換做是我來
承受這份難過,怕是已經垮了。”
“我早就垮了。”
沐昭桐笑了笑:“你不懂。”
平越道。
葉開泰看着面前屋地上那六七口大箱子:“這是這幾年來長途縣那邊所有的賬目,我這裡都有備案,看起來今天晚上是睡不了了。”
韓喚枝道:“香,茶,點心,你熬不住了就去睡。”
葉開泰白了他一眼:“看不起誰?”
韓喚枝:“你歲數大。”
葉開泰:“比你大不了幾歲!”
韓喚枝:“那也是大。”
葉開泰懶得理他,席地而坐,從箱子裡抓出來幾本賬冊翻開看,韓喚枝也不再說話,書房裡隻剩下翻書葉的聲音,差不多有近兩個時辰的時間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直到已經過了後半夜,葉開泰舒展了一下雙臂:“我這翻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他把賬冊遞給韓喚枝:“那麼多現銀,他們要想辦法走出去,小規模的隊伍肯定不行,我翻看了一下長途縣這兩年來的桑麻生意備案,發現從前年開始,長途縣多了一個圖越商行,一家在長途縣的商行卻從來沒有在長途縣本地收過桑麻,而是一直都在長途縣以外的地方做生意。”
韓喚枝看了看:“圖越商行?前年才出現的在備案上,和李洪奎到長途縣任職的時間确實有點巧了。”
他擡起頭看了葉開泰一眼:“對了,葉景天呢?我這次來怎麼也沒聽你提起他。”
“帶着狼猿往南去了。”
葉開泰道:“窕國那邊有戰事,一個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叫日郎的國家突然興兵二十萬來襲,上個月才剛剛收到軍報,來不及請示陛下,葉景天帶着狼猿往南移動,如今應該已經到了南疆海岸,速度快的話說不定已經到了窕國......有時候戰争來的莫名其妙。”
韓喚枝嗯了一聲:“我就說,他也不敢躲着我......沈冷和海沙都在那邊,就算莊雍不親去,沈冷和海沙也斷然不至于打不赢,隻不過那兩地的兵力确實捉襟見肘,二十萬大軍來襲,不可掉以輕心,狼猿過去也好。”
他繼續看着賬冊:“可是這個圖越商行上報的稅費并不算很高,也就是說沒有大筆的買賣。”
葉開泰:“萬一隻是運銀子出去呢?”
韓喚枝點了點頭:“如果隻是運銀子出去的話,圖越商行所有車馬途經之地都會有通關文證的記錄,倒是不難查,我的人已經去了長途縣,我交代他們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現在看來可以先查查這個圖越商行,天亮之後我安排人去長途縣知會他們。”
葉開泰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根本就想不到這麼大筆的銀子流向何處,我在平越道這邊已經快十年了吧,可能還要多,記得不清楚了,大甯滅南越之後我就來了,任道府也已經有幾年,我還自信對這邊看得清楚,算起來,如今還盤踞在深山老林裡的南越叛軍加起來也不足一萬人,還分散在七八個地方,追剿有些難度,他們又不敢出來,所以沐昭桐的銀子斷然不會給他們送過去,也送不過去。”
他看了韓喚枝一眼:“石元雄被陛下調回長安,石破當已經調任西蜀道戰兵将軍,狼猿在葉景天手裡,所以狼猿也不可能有問題。”
韓喚枝沉默了一會兒,擡頭問:“越人呢?”
“南越的降兵早就已經遣散了,一小部分成為廂兵。”
韓喚枝道:“那也不值得擔心。”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還是沒有
絲毫頭緒。
“歇會兒。”
葉開泰起身,倒了一杯茶端着走到窗口往外看了看,此時天色都已經有些微微發亮,兩個人比對了一整夜的賬冊,隻看出來一個圖越商行有些不對勁,如果從賬冊上就能翻出來這種驚天大案的确鑿證據,那能說明什麼?說明沐昭桐用的人無能,也能說明葉開泰無能,被這麼一群無能的人糊弄了自然是無能。
“沐昭桐如果想搞出些大事情來,光靠着他那些門生行嗎?”
葉開泰回頭看了一眼韓喚枝。
韓喚枝猛然醒悟過來什麼:“還是越人。”
“當年南越皇帝楊玉因為不服氣,想搞出來個聯盟對抗大甯,那時候以山羊過界吃了咱們邊民的白菜為名出兵,其實是給那些其他小國點面子,讓他們害怕就夠了,聯盟的事一旦明說出來,大甯隻伐南越而不伐别的小國,百姓們會亂說話,可是打那些小國又得不償失。”
葉開泰道:“正因為如此,越人一直都不服氣,聯盟的事除了楊玉之外沒多少人知道,南越朝廷裡的滿朝文武知道的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個人,所以南越滅國之後,那些領兵的将軍對大甯極為仇視,他們真的以為是因為幾顆白菜而被滅國,對于軍人來說那是洗刷不掉的恥辱。”
韓喚枝道:“所以沐昭桐知道越人可以利用,關在長安城八部巷裡的楊玉和那兩個老臣都可以利用,而那時候誰會懷疑沐昭桐會勾結兩個亡國之臣?”
“關鍵是,越人能幹什麼?”
葉開泰還是想不明白:“若是前些年反抗正強烈的時候,有沐昭桐興風作浪,他們可能還有作為,現在平越道已經安定穩固,他們還能做什麼?”
韓喚枝道:“反正在這看賬冊也已經看不出什麼了,天亮之後我還是親自去長途縣,餓了,你吩咐人去弄些吃的來,我吃飽了就走。”
葉開泰道:“不睡會再走?”
“車上睡吧。”
韓喚枝看了看那些賬冊:“我都得帶走。”
“好。”
葉開泰問:“還有什麼?”
“人。”
韓喚枝道:“我人手嚴重不足,從長安城隻帶出來一個千辦聶野,黑騎二百,本打算來紫禦城這見你也見見葉景天順便和他借人,可狼猿南下了,我隻能跟你伸手。”
葉開泰道:“我親兵營都給你。”
韓喚枝笑道:“那你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葉開泰道:“我在這府治城裡還有誰能把我怎麼樣?我再從城防軍裡給你調一些。”
“不用那麼多,你的親兵營給我一半,從城防軍裡調五百人即可。”
韓喚枝道:“你應該清楚,如果他們要在平越道搞事,再大的事不及你,所以最想搞的就應該是你。”
葉開泰嘴角微微一揚:“那來搞就是了。”
韓喚枝笑了笑:“年紀大了就少吹牛-逼。”
他剛要說你頭腦不如我體力也不如我,忽然間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是不是太順了?”
葉開泰問:“什麼太順了?”
韓喚枝看向葉開泰:“我一到這就發現了甄軒轅的妻子在長途縣,然後順理成章的發現了李洪奎是沐昭桐的門生,再然後又順理成章的推測到了江南織造府的事,現在又查到了圖越商行。”
葉開泰臉色一變:“你是說......沐昭桐在牽着你走?”
韓喚枝眉頭緊皺:“他想牽着我走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