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宮。
皇帝已經多年沒有踏足之地,雖然誰都不敢在明面上說什麼,暗地裡多少宮裡的下人都曾竊竊私語,有人說這延福宮不是冷宮,勝似冷宮。
曾經來過的宮女太監出來之後就發誓以後再也不進來,說是裡邊陰森森的好像閻羅殿一樣,那不是看到了地獄,而是一種發自内心的恐懼。
可誰也說不出來這恐懼出于何處,延福宮裡看着一切如常,沒有妖魔鬼怪,自然也沒有魑魅魍魉。
那裡甚至每個房間都供着禅像,時時還能聽到誦經之聲。
皇帝一腳踏進延福宮的門,緊随其後的韓喚枝生出一種錯覺,這裡顫了一下。
“弄的四處都不光明。”
皇帝停了一下:“掌燈。”
後面跟随的内侍連忙跑進去,整個延福宮裡很快就亮了起來,延福宮總管太監邱長海帶着人從裡邊跑出來,離着還遠就撲通一聲跪下:“拜見陛下。”
院子裡很快就跪了一群人,一個個低着頭噤若寒蟬。
“皇後呢?”
“在禅堂。”
“是誰允許宮裡有禅堂了?”
皇帝問了一聲,無人敢答。
禁衛迅速的将整個延福宮圍了一圈,不許任何人出去也不許任何人靠近,皇帝大步往前走韓喚枝如影随形,兩個人往前走的速度極快,前邊點亮燈火的内侍就不得不加快速度,若是從高處往下看就會讓人生出一種錯覺,皇帝所到之處,光明開路而行。
禅堂就是延福宮的正殿,門開着,皇後背對着門跪在禅像前雙手合十微微颔首,似乎完全都沒有被外面的聲音影響,她知道皇帝來了,可沒有任何動作。
皇帝進入正殿之後臉色就更加陰郁起來,整個大殿布置的讓他反感厭惡。
“你覺得,滿天神佛可以寬恕你嗎?”
皇帝走進禅堂,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皇後面前,韓喚枝站在皇帝身邊,于是禅像無威嚴,神佛不敢近。
“你是終于忍不住要來羞辱我了?”
皇後擡起頭看向皇帝,慢慢的要起身。
“跪着吧,既然你那麼願意跪。”
皇帝看着她,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皇後哼了一聲還想起身,韓喚枝伸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陛下說讓你跪着。”
他手掌轉了一下,衣袖纏住了手掌然後才按住皇後的肩膀,看似并沒有發力皇後就狠狠的跪了下去,膝蓋撞擊在地面上,也不知道是她的力氣還是韓喚枝的力氣,竟是讓人生出地闆被跪碎了的錯覺。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皇後眼神陰狠的看着韓喚枝:“我還是皇後,你如此不敬,該死。”
韓喚枝松開手退回到皇帝身邊站着,一言不發。
皇帝微微俯身:“他該不該死,是朕說了算......朕不來,是因為朕怕多見你幾次會忍不住動殺念,朕說過,禅像若是能護佑你,朕的大甯就不是朕的,是禅像的,你将心境安甯寄托在西域傳來的東西上,是怕大甯的道家仙人不庇佑你?可是你卻忘了,西域禅宗的掌教來了見朕要跪,龍虎山上張真人見朕也要跪。”
皇後眼神陰冷的看着皇帝,那眼神裡有無盡的怨毒。
“佘新樓,朕殺了。”
皇帝說。
皇後的肩膀猛的顫抖了一下,眼神裡的怨毒之中逐漸出現了恐懼。
“你還是怕的。”
皇帝輕蔑的看着皇後。
皇後深吸一口氣:“那又如何?結局無非是你廢我殺我,多年之前我就已經準備好了。”
“廢你殺你太輕易,對你來說是種解脫,朕不想讓你解脫,朕隻想讓你這樣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總覺得自己有希望,不停的努力,不停的争取,然後朕一次一次的讓你絕望,讓你死是朕輕饒了你,可朕從來都沒有輕饒你的心思。”
皇帝指了指四周:“拆了。”
于是禁衛們沖了進來,一片塵煙飛起。
院子裡跪着的人瑟瑟發抖,有的人甚至已經吓的尿了褲子。
“朕日日自責,那滋味不好受。”
皇帝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你得更不好受才行。”
皇後想站起來,給自己最後的尊嚴,可是韓喚枝剛才那一按也不知道用的力氣怎麼那麼奇怪,膝蓋撞擊在地面上太重,兩條腿完全發不上力,她起不來。
“代放舟。”
皇帝叫了一聲,代放舟連忙小跑着過來跪倒在地:“奴婢在,請陛下吩咐。”
“傳旨,皇後為南疆戰事擔憂,為死難者祈福,為大甯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自願閉門于延福宮中與戰地百姓同苦,延福宮裡就不要供蔬菜和肉了,一切與殺生有關之物皇後都不願意沾染,延福宮裡的人每日隻喝淡粥兩碗,早晚各一,皇後與衆人同,直到南疆戰事結束為止。”
代放舟記住每一個字,叩首:“奴婢記住了。”
皇帝淡淡的說道:“朕始終覺得若直接折磨你是落了下乘,可朕還有很多更下乘的事可以做,如你想做的那些事一樣,比如......珍貴妃家裡接連出事,你家裡也可以接連出事。”
皇帝站起來:“韓喚枝。”
“臣在。”
“皇後宮裡失竊了些東西,帶幾個人回去問問看是誰手腳不幹淨。”
皇帝往外走,路過皇後身邊的時候停下來:“佘新樓二十年沒動,是因為你想讓他做最重要的那顆棋子,可七德動了他就動了,是因為當年的事有了些眉目對不對?朕可以掌控天下,難道對這宮裡的掌控還不如你?朕還沒玩夠,你可千萬别失去了繼續玩下去的興緻。”
說完之後大步離開,而皇後則軟倒在地上,哪裡還有什麼驕傲。
她聽到了一陣陣哀嚎聲和求救聲,可她能做什麼?邱長海被廷尉帶走,韓喚枝連她都敢動還有什麼不敢動的,隻不過是個内侍總管而已,這些年暗地裡有多少人是韓喚枝一個一個除掉的。
皇帝走到半路的時候忽然停下來,側頭看了看韓喚枝:“你看出來了?”
“是。”
韓喚枝垂首。
在皇後要站起來的那一刻,皇帝忍不住要動,如果皇帝動了就隻能是一腳踹在她臉上,所以韓喚枝先動把皇後按了下去,韓喚枝可以背一個罵名甚至是罪名,這事宮裡人終究會傳出去,可皇帝若是那一腳踹在皇後臉上,無論如何對皇帝來說都不體面,皇帝不體面,那就是大甯不體面。
韓喚枝可以不體面,皇帝不能,大甯不能。
“朕的脾氣似乎有些壓不住。”
皇帝歎了口氣。
韓喚枝有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他想說,那是因為陛下你有了在乎,新的在乎,他如果說了就是擅自揣測皇帝家事,揣測皇帝心事,沈冷是不是當年的孩子還沒有定論,皇帝可以偏着他護着他,但韓喚枝這個做臣子的不能,他必須客觀公正。
“發洩一些也好。”
皇帝道:“去做你的事吧,朕也乏了。”
韓喚枝垂首:“臣遵旨,陛下......保重身體。”
皇帝想了想:“身體确實要保重,還得把丢了的騎射撿回來才行,明天下午朕要出長安去桦梨圍場,你随行吧。”
“是。”
韓喚枝垂着頭,等到皇帝離開之後才松了口氣,他知道陛下直到現在為止都壓着宣洩的欲望,這麼多年了,陛下忍的多辛苦?可誠如陛下所說,陛下對皇後的懲罰和折磨就是讓她活着,然後時不時讓她覺得自己抓住了一絲希望,才看到一些光明然後就被碾滅,一次一次。
沒有誰比韓喚枝更清楚,陛下從來都沒有把皇後那些所謂的陰謀詭計看在眼裡,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沒有意義。
浩亭山莊。
沈冷蹲在門口看着那兩個空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直到韓喚枝進門他似乎都沒有察覺,依然在盯着那兩個空碗看,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真的很喜歡吃面?以至于會忍不住吃了他碗裡一口?
他當然看見了,所以才會迷茫。
那可是皇帝。
而沈冷自然無法想象的出來,皇帝想嘗嘗他碗裡的滋味,要嘗的不是面的滋味。
“想不通?”
韓喚枝走到沈冷身前停下來,沈冷擡頭看着他:“想不通。”
“那就不要去想了。”
韓喚枝似乎有些疲乏,在院子裡石凳上坐下:“陛下當初也是在軍中一戰一戰厮殺出來的,所以很喜歡和他性格差不多的年輕人,或許陛下覺得那是自己曾經的回憶,你不要去多想什麼,隻需記住,陛下是真的很在乎你們這些年輕人,如你如孟長安,亦如當年的海沙武新宇。”
沈冷釋然,如果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可想的了。
“還有面嗎?”
韓喚枝問。
沈冷搖頭:“真的沒有了。”
韓喚枝從袖口裡把手伸出來,手裡握着一捆挂面:“我這裡有。”
沈冷:“......”
他起來把挂面接過去,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道:“你可能是我見過的最寒酸的三品大員。”
“等下。”
韓喚枝忽然叫住他,從口袋裡翻出來兩顆雞蛋遞過去:“忘了這個。”
沈冷:“請問韓大人,這深更半夜的你從哪兒找來的挂面和雞蛋?”
韓喚枝道:“剛才路過你隔壁孟長安住的那個院子的時候進去轉了一圈。”
沈冷:“浩亭山莊這些别院的廚房裡挂面和雞蛋是标配?”
韓喚枝:“你能不能快些?”
沈冷仰天長歎:“我就是來煮面的嗎?”
就在這時候剛剛得到消息說山莊出了事而趕回來的孟長安進門,看到沈冷和韓喚枝後才松了口氣,他對韓喚枝抱拳施禮,然後看了看沈冷手裡的挂面和雞蛋:“餓了?我去煮。”
韓喚枝沒解釋,誰煮不是煮,反正他是不會煮,世人皆說韓喚枝無所不能,可誰知道他唯獨不會做飯。
大概一炷香之後孟長安從廚房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碗出來遞給沈冷,沈冷搖頭指向韓喚枝,于是孟長安沉默了一會兒,鼓足勇氣似的問了韓喚枝一句:“如果,有别的什麼替代,是不是可以不吃面,比如......一碗熱粥?”
韓喚枝倒是無所謂,接過來看了看那碗裡,哪裡是粥,像是一碗面糊。
“你這粥的原料......”
孟長安擡頭看天:“别懷疑,就是你提供的。”
韓喚枝哦了一聲,看着那碗:“難為你了。”
孟長安依然擡頭看天:“也難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