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
賴成站起來想把窗子推開,想了想老院長最近的身體狀況,然後又坐了下來,坐了片刻之後又站起來,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踱步。
“你到底想說什麼?”
老院長笑了笑道:“天下聞名的天不怕地不怕,你還有什麼話不好說不敢說?”
“先生。”
賴成看向老院長:“陛下到底要看什麼?”
他用的是一個看字。
老院長聳了聳肩膀:“陛下想看什麼,我看不到,因為我不夠高。”
“可大甯之内,能差不多看到陛下要看什麼的人,也隻能是先生你了。”
“差得多了。”
老院長比劃了一下:“陛下那麼高,我站在陛下肩膀上往遠處看,也看不到陛下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賴成歎了口氣:“最近風氣很不好,非常不好......那些舊的勳貴家族原本老老實實的,可現在越來越活躍,陛下昨日又下旨,把沈冷的一等侯降為二等候,有些人已經開始風言風語。”
老院長還是在微笑,笑的有些薄涼。
“先生。”
賴成有些着急:“沈冷離京的時候我要去,先生不許我去,你也不去,我們都知道沈冷會到迎新樓裡告别,整個樓子裡除了韓大人就是葉大人,結果當天韓大人葉大人兩位就被調出長安,一個去了草原一個去了北疆,尤其是安北都護府的事,陛下和内閣都沒有透露過隻言片語,各部衙都沒有任何消息要籌備安北都護府,就這麼倉促的去了能籌備什麼?”
老院長搖了搖頭,沒說話。
那天,在迎新樓外邊,他和賴成坐在馬車裡看着沈冷獨自一人離開迎新樓,順着那條大街漸行漸遠,沈冷的背影模糊的很快,他走的像是有幾分潇灑不計功名利祿,可是老院長和賴成都看得出來那背影有多蕭條,那孩子從小最怕的,不就是被人遺棄嗎?
而他不曾遺棄全世界。
現在,好像全世界都要遺棄他了。
“滿朝文武都看着你我。”
賴成有些惱火:“你不去,我不去,那些想去的人便都不去了,我不信這是先生你自己的想法,陛下到底為什麼?”
“是我自己的想法。”
老院長搖頭:“沒有人遺棄他。”
賴成眼睛微微睜圓:“那我們在做什麼?”
老院長搖頭不語。
賴成楞了一下,忽然間就忍不住了,轉身大步走了,氣鼓鼓的。
賴成走了,老院長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自言自語的說道:“陛下啊,什麼時候是個心腸冷硬的人,隻是他必須這麼做,陛下得看看,看仔細。”
可是老院長也疑惑,為什麼陛下忽然之間要看看?
這本不是着急的事,因為二皇子還年幼,陛下還不老,這沒到該交替的時候呢,陛下着急是為什麼?
他堅信陛下不是一個薄涼之人,所以他做了他認為正确的事,陛下既然要看看,那他就幫陛下看看,他的不理解和賴成的不理解不一樣,賴成不理解為什麼陛下要這樣做,老院長的不理解是為什麼陛下要着急這樣做?
所以老院長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可他又不能随便和誰說。
沈冷離開長安城已經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來,陛下一共下了四道和沈冷有關的旨意,第一道旨意不必說,把沈冷降為一等侯下令立刻離京,第二道
旨意是調走了韓喚枝第三道旨意是調走了葉流雲,而滿朝文武都知道當天唯有這兩位大人物給沈冷送行,前腳送行後腳他們倆也被調離長安,陛下的心腸一下子就變得冷硬起來,很多人都不得不去猜測,沈冷到底做了多大的錯事?
第四道旨意是在昨天,陛下因為廷尉府的調查而再次下旨處罰沈冷,一等侯降為二等候,罰俸三年,天機票号正在籌建的所有房産全都移交到了戶部,天機票号也被罰沒了好大一筆銀子,這信号就變得越來越強烈。
肆茅齋。
半個月了,二皇子每天都來,陛下避而不見,二皇子就在門外跪着,皇帝下朝回來他就已經在門口跪着,一直跪到天黑,天黑之後起身就走去珍妃宮裡吃飯,但絕口不提沈冷的事也不提他去肆茅齋跪着,天亮之後他就再來,那股子倔強的勁兒和皇帝一模一樣。
當年皇帝率軍在北疆征戰,他部下有些人的軍功被勳貴後代冒領,皇帝和老皇帝在東暖閣裡吵了起來,吵的很兇,第二天皇帝就被罷免兵權封地雲霄城。
流雲會沒了,但迎新樓還在。
絕大部分流雲會的兄弟都被調派去了北疆,和葉流雲一塊走的,黑眼被調回宮裡繼續做他的大内侍衛副統領,每日除了當值之外就是坐在他自己的住所門口台階上發呆,誰叫也不理,像是丢了魂魄。
流雲會少年堂也已經不複存在,虞白發也跟着葉流雲去了北疆,整個長安城,一瞬間就變得有些動蕩起來,好在暗道上沒有了流雲會還有紅酥手,沒有人敢太放肆。
然而讓人擔心的是,一些這些年來頗有怨言的舊勳貴開始冒頭,他們這些年在軍中沒有什麼實權,做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又被流雲會打壓,沒了流雲會之後他們開始逐漸活躍起來,原本流雲會控制的一些商行被人買了去,碼頭那邊的生意也開始變得混亂。
這種事本不該發生,可就是發生了。
又是天快黑,跪在肆茅齋外邊的二皇子看了看天色,起身,轉身往外走,有些踉跄。
皇帝看了看窗外的兒子,心裡很疼,但忍了。
他要看的第一件事,看的準了。
所有人都不敢為沈冷說話,唯獨二皇子來了,每天都來,除了第一天直接找到皇帝說之外,他就每日都跪在外邊,皇帝當然明白自己兒子的心思,第一天的時候二皇子有史以來第一次和皇帝吵架,那張臉憋的通紅,皇帝讓他離開,他從那天開始就在門外長跪不起,也不再說話,用這種方式在告訴皇帝......我不服氣。
珍妃宮裡。
皇帝邁步走進宮門,他沒有讓代放舟提前派人來知會一聲,所以進門的時候正在吃飯的珍妃和二皇子都怔了一下,珍妃起身相迎,二皇子放下碗筷,走到外邊對皇帝行禮,然後對珍妃行禮,轉身走了。
珍妃看着皇帝,皇帝微微苦笑。
“陛下怎麼突然來了?”
珍妃問。
“朕來是想告訴你,朕已經定了三個月後到太山,你準備一下。”
“準備?”
珍妃這次沒有說什麼,而是點了點頭:“好。”
所以皇帝心裡一震,隐隐約約的有些害怕。
“你......”
皇帝欲言又止,珍妃看着皇帝,像是在等他說什麼,可皇帝最終隻是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珍妃看着皇帝的背影,手微微發顫。
夜風微涼,皇帝出門的時候咳嗽了幾
聲,加快腳步。
回到肆茅齋的皇帝進門坐下,晚飯還沒吃,肚子裡有些餓可卻沒有什麼胃口,代放舟見皇帝模樣有些不好看,連忙派人去傳禦醫進來,不多時禦醫就到了,皇帝繼續坐在窗口發呆,禦醫跪在那給皇帝診脈。
代放舟守在門口,這盛夏啊,夜裡好不容易涼快些,可是他卻覺得冷了,莫名其妙的。
禦醫出門的時候交代說,陛下應該是心裡有些積郁,讓代放舟看着些,别讓人再惹陛下生氣,然後就回去抓藥,代放舟想着誰會惹陛下生氣,怕是隻有陛下自己了。
長安城,柳條巷。
最裡邊的那個院子開着門,不過門外站着三四個年輕健壯的男人,院子裡邊燈火很亮,人應該不少,可說話的聲音卻很輕。
“時局要變了。”
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身份尊貴,其先祖曾是大甯開國公之一,不過後來家族實力逐漸蕭條,到了現在整個家族之中入仕的不過四五人,而且沒有人做到三品,他叫徐少衍,祖上徐績,論軍功是僅次于唐匹敵的重要人物,立國之後先是被封為魯國公,後來又改封為唐國公,徐績被賜姓李,不過殊榮僅此一代。
徐少衍今年才三十六歲,正是想做事也能做事的年紀,奈何當今陛下和先帝李承遠不一樣,李承遠在位的時候有意重用舊勳貴家族,用以對抗沐昭桐,徐家也是在那幾年重新嶄露頭角,然而沒幾年先帝李承遠駕崩,當今陛下入主未央宮,當今陛下更喜歡用寒門出身的年輕人而非他們這些舊勳貴,所以剛剛擡頭之勢又被陛下壓了回去。
“沈冷這個人,牽一發動全身。”
徐少衍喝了口茶:“我前陣子派人打聽了一下,大概打聽出來一些事,陛下的意思是,最近這幾年那些寒門出身的人太得勢,得勢之後又不懂得隐忍,所以難免會有些跋扈,你們想想也理解,一群泥腿子出身的家夥,忽然之間有了權勢地位當然會放肆,就好像一群窮慣了的人突然有了些錢,難免買這買那的臭顯擺。”
一群人笑了起來,都面帶不屑。
“但是咱們不能太着急,也不能不着急。”
徐少衍笑着說道:“如果沈冷真的倒下去了,那就不是他一人的事,沈冷倒下去,沈冷那個派系的人就都得跟着遭殃,韓喚枝和葉流雲已經被陛下調離長安,這信号其實很明顯,可是我們不能貿然.....前些年太子殿下許諾要重新重用我們,奈何陛下不待見太子,他許了再多也沒用,現在不一樣。”
徐少衍道:“沈冷一倒,會有一大批人跟着倒,到時候軍中就會空出來許多位置,朝廷裡也會空出來許多位置,要我說,連賴成的位子都沒有那麼穩固了......還有就是東疆孟長安,沈冷隻要倒了,此人必倒。”
另外一人說道:“可我們捉摸不透聖意啊。”
對面的人點了點頭:“陛下的心思,實在不好猜,萬一我們這會兒做了些什麼惹怒了陛下,适得其反。”
“我知道。”
徐少衍往前壓了壓身子,聲音很低的說道:“可我還打聽出來一件事......陛下,身子好像不大好。”
衆人吓得臉色一變。
“所以啊。”
徐少衍嘴角微微一揚:“陛下這是着急給二皇子殿下鋪路呢,這個時候,我們得試探一下。”
他往後靠了靠:“如果陛下突然不在了,軍中,朝中,我們能拿回來多少就得拿回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