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兩淮鹽運使司衙門,大門牌匾的“鹽法道”三個大字,在灼灼烈日下閃閃發光,内裡花廳,幾人在私下密談。
“按劉公公的意思,是先收回一部分鹽引,皇上準了他奏折,這部分鹽引重新整鹽票。”閻銘擔憂地道。
賈斯文眼神一凝:“怎麼整?”
沈三貫看看賬簿:“原先的一引,換成今天的一票,每月一百多斤不變,但是以前隻要一百兩便能買一張鹽引,長久經營,如今需要一千兩。”
賈斯文琢磨起來:“這肯定不是劉知遠的主意,賈琮此人大奸似忠,一定是他在背後謀劃。”
作為江左盟的智囊之一,賈斯文曾經讓賈琮吃過大虧,差一點就把他打落懸崖,如今一來便一口咬定。
閻銘皺眉道:“你是說,這個消息,對我們和忠順王爺不利?但是劉公公變着法子收錢,怎麼說也得應承過去一點,大家面上才好看,皇上那裡也好回話……如此說來,咱們得上奏折攻讦他?”
賈斯文背起雙手,來來回回地踱步,作出決定:“不行,這個賈琮,身世本就不凡,出自公府之後,我苦心琢磨了一番,也攻不下他,此時他身上沒有大毛病,忠順王爺更不能犯忌諱地跟皇上說,敵暗我明,正面攻讦就是大忌了。”
“那該如何?”閻銘尋思道:“治河的問題常有,都察院本職工作那裡,有劉東升回護,倒是幹涉不了了。”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賈琮今日名望更大,巡按江蘇一至,雷霆處理了巫舟,我過清江浦時,不少人在傳頌,他還親自籌措銀子,用于治河,此人最厲害的,就是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心機深沉,不可小觑。”
聽賈斯文如此說,大家的預感都不妙,但他忽然轉了口風:“至于受賄,不是罪名,大家都一樣,自揭傷疤就不好了,但是索賄,到時能成為一個附加條件。我們現下不要動他,和睦相處,劉公公要收銀子,就讓他收……”
“可是……”沈三貫心疼道:“這一筆鹽票換算一去,咱們……”
“不是還有私鹽麼?”賈斯文擺手按下:“沈員外,我知道你們徽州富商,勤勞儉樸,也會鑽研,不然徽州人之富,也不會冠絕天下。鹽商,扯到的人是無數官員,甚至王爺,到時候互相攻擊、帽子一扣下來,劉知遠還能不驚慌?那時他該怎麼做?推诿,推卸責任,我們隻要稍稍添火,他們就反目成仇了,鹽法道,就還是我們的天下。”
“目光放長遠些,眼前這點,相比幾十年的收成,又算得了什麼?他們鬧得越大越好。”
賈斯文一錘定音,想起蔣化蛟、羅敏、徐有貞等人的死亡,他凜然一寒,愈發不敢小觑賈琮了。
而閻銘等人,卻對他敬畏起來,這賈斯文不僅是八股高手,進入宦海,也是聰明練達,未來定是入閣人選,浙東果然人才濟濟。
……
“回幹爹,照此下去,兩淮的銀票,就能賣三十萬兩了。”
另一處欽差行轅,一個胖太監手捧賬本回禀。
“這三十萬,不夠啊……”劉知遠略微不滿,想想又眉開眼笑:“這法子真是好,皇上聽咱家的,等咱家掌了兩淮鹽票,說多少價,就是多少價!”
“幹爹,就怕戶部的廷臣亂說……”另一個瘦太監捧着廣東賣過來的冰糖湯,正在小心地喂。
“他們敢,也不瞧瞧咱家是什麼人……”劉知遠左手摸着官印,眼神炙熱,這種皇帝的信任、權力的加大、金錢的滾滾而來,讓他覺得無比快意,戀戀不舍:“這還隻是撤了一部分鹽引,咱家沒那麼多時間耗,得快些……”
……
高郵湖東南、邵伯湖東北、瀕臨南北大運河的車邏鎮,車馬雲集,自高郵水災之後,車邏鎮迅速成立了一個河防衙門,設河道通判、推官、巡檢司,北上高郵,南下江都,西通興化人工運河,是一個繁華的市鎮。
鎮裡通判衙門巷,伍三哥把幾本賬簿遞給賈琮,賈琮下轎,随意一覽合上,收進袖中,至衙門口,門房肅立歡迎,賈琮卻懶得去看。
徑直進大堂,往太師椅一坐,辜同知歡笑着出來,賈琮開門見山:“辜同知,别來無恙,這治河難呐,銀子也難呐。”
“是是是,本官曆來恪盡職守,這朝廷政令一下,日日督促高郵河道,大人有何吩咐麼?”辜同知也是全身滴汗,一接到加大責任制處罰的邸報,他收斂了許多,可憐他一個五品官,卻不得不向賈琮一個七品官,人前人後地賣笑,誰叫人家是現管?
“吩咐當然是有的。”賈琮從袖中摸出賬本,上面寫着“車邏鎮河防營”五個大字:“這個你認識麼?我花了好大力氣才見到。”
“大人……”辜同知渾身一哆嗦:“大人要什麼,但凡吩咐卑職一聲,萬死不辭!”
巡按所至,八府震顫,道台都下台了,辜同知怎能不怕?
“放心,我要的不多。”賈琮伸手,摸摸辜同知頭上烏紗帽的橫梁,歎息道:“十年寒窗苦讀,無數次進出科場,斯文敗盡,升鬥小民,就求這麼一頂帽子。可是,這頂帽子并不一定穩,有時候,它不知不覺就落了,可惜,可歎,我和辜同知也是一樣。皇命在上,民意在下,今天我不想要萬兩黃金,也不想要嬌妻美妾,就要你這頂烏紗帽,借我三月如何?”
“這……這……”辜同知結結巴巴地跪下:“朝廷命官,何來借字一說?”
“你不同意?”賈琮捏住賬本,眼神陰冷:“你停職待勘三個月,若不這樣,本官就真參了。”
如果賈琮一動本彈劾,被彈劾的那個地方官必須停職,這就是禦史的可怕之處,再見到賈琮那兇神惡煞般的眼神,辜同知不得不沮喪而又恭敬地脫下官帽、官袍。
“賈芸,這個同知官服,你代替三個月,全權處理高郵和江都的河防。”賈琮不留餘地:“同知印也交出來!”
賈芸呆在那裡,半晌才回話領命。
賈琮離坐起身,辜同知披頭散發,又滾又爬地抱住他腿腳:“大人,大人,卑職知錯,萬萬留我一命……”
“好好辦事!”賈琮淡淡道了一句,踢開辜同知,便拂袖而出,孫福等人震撼地呆了幾秒,從此以後,他們誰都不敢在賈琮面前玩花樣了。
幾天之後,賈琮到達通州,這件事也傳開了,一時間,大江南北的不少官員,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