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體型臃腫,身上的大披風直拖到地上。
她一進來,王熙鳳的态度、氣勢就軟了下來,先兩腿微微彎曲,膝蓋前傾,捏着絲帕的兩手交叉放在前面,行了萬福禮,修長的指甲上塗一層丹蔻,笑道:“這點事情,怎麼勞煩大太太……”
王熙鳳的意思是,她可以處理,又點明賈琮小題大做了,邢夫人卻道:“迎春這裡出事,我若不管,在老太太跟前,我還有什麼臉面。”
邢夫人和王熙鳳是婆媳,賈母和邢夫人又何嘗不是婆媳。
賈迎春遞上茶來、行禮,賈探春、賈惜春,還有丫鬟們,行禮之後,識趣地告退,邢夫人瞪大眼睛看向賈琮:“琮兒,是你叫人打王嬷嬷的?”
賈琮湊上來,小聲道:“太太,且跟孩兒到一邊說話。”
邢夫人想起賈赦對賈琮明顯改觀,猶豫少許,和他在一邊竊竊私語,倒也沒一來就呵斥他。
王熙鳳看得心裡噴火,王嬷嬷、住兒媳婦也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那邊賈琮有條不紊地分析道:“大太太,王嬷嬷要拿點東西,這無可無不可,但拿得越來越肆無忌憚,她還有理,這就沒有規矩了,此其一。”
“其二,王嬷嬷偷了東西,究竟是拿去賭,還是貼補家用,太太一查不就知道了?此事耳聞目睹者,不知有多少,派人一搜查,人證物證不難。”
“其三,此事用不着鄭重其事地回老太太,王嬷嬷公然坐莊,聚衆賭博,太太把她攆出去,有了理由、人證物證,老太太是最痛恨這種事的,必然要誇太太明見,做得及時。孩兒這麼做,事先想過的,不僅是維護二姐姐,也是為大太太考慮。”
賈琮一口氣說完,不慌不忙地站立一旁,做這件事之前,他的确想過了方方面面,不是一時莽撞,呈匹夫之勇,他是鐵了心要把王嬷嬷趕走。
現在王嬷嬷的嚣張才是開始,再過幾年,偷拿迎春東西,愈發沒有顧忌,就會演變成“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趕走王嬷嬷還在其次,賈琮更想影響迎春,不想她以後還那麼軟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姑且不說邢夫人、王夫人妯娌之間的矛盾,她們的陪房,就有相争之心。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家裡還有丫頭,奴才自己養奴才,這很類似西方的那句話“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周瑞家的非常體面,而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就看不過去了。這種陪房的作用是什麼?她們是主母一等一的心腹、親信,一個小報告,就會影響邢夫人、王夫人的心思、決策。
晴雯之死、查抄大觀園、婆媳矛盾,未嘗沒有這些耳報神的作用。
而且深層次的關系還更複雜,王善保家的還是司棋的外婆……不難想象司棋是怎麼進來的了……
各種家長裡短,各種利益紛争,各種撕逼。
賈琮對這些早已爛熟于心,而現在他把鬥争的思想層面,從嫡母管教庶女,上升到婆婆對兒媳婦的改觀,邢夫人自然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
想了片刻,邢夫人緩緩點頭,雖說乳母身份尊貴一些,但王嬷嬷這種人确實不該留,就算攆出去,拿了人證物證,回老太太一聲就是了,同時,邢夫人深深看着賈琮,心想:“這孩子的心思果然通透了好多,不說寶玉,賈琏做事也不會考慮這麼多……看來……”
“好了,究竟有沒有拿東西、有沒有公開坐莊,這些事我都會吩咐王善保家的查明的,孫福,先把王嬷嬷收押到下房。”邢夫人發話,一錘定音,王嬷嬷、住兒媳婦跪下求情,邢夫人看也不看。
“迎春,你也不能一聲不吭!”邢夫人訓斥賈迎春一句,賈迎春低眉順眼回答“是”,邢夫人看不慣她,冷哼一聲便走了,賈迎春送出去。
王熙鳳也跟着送出去,出去之前丹鳳眼直視賈琮,上下徘徊,關愛有加地笑道:“琮弟的病可好了?可要當心些,不然去珍大哥那裡,使不出力氣,拉不動弓。”
這變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賈琮暗道,兩面三刀鳳辣子,果然名不虛傳。
“多謝嫂子費心,嫂子送來的人參,是頂好的。”賈琮不動聲色地微笑,别人聽不出來,隻有王熙鳳明白,這話是譏諷她,她并不生氣,反而鳳眸含笑,邁步走了。
那王嬷嬷離去時倍加惶恐,婆媳兩個跪下大哭,王嬷嬷泣不成聲:“二姑娘,老婆子把姑娘一口一口地喂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想姑娘小時候,趴在我身上牙牙學語,把我都咬疼了……還請姑娘求個情……”
賈迎春心下一軟,偏過頭去,拿起帕子抹眼淚:“我還要如何求情,這幾年包容你們,料想也夠了……她們不開罪你們,你們怎樣做,我也不說,她們若開罪你們,我更不會說了……隻是一件,回了家,嬷嬷自己保養好罷了。”
孫福二話不說把她拖出去,住兒媳婦丢盡臉面,灰頭土臉地跑去找王熙鳳了。
“大快人心!琮弟做得大快人心!”賈探春幾人紛紛掀開簾氈進來,都很高興。
“三姐姐、四妹妹、環哥……”賈琮重新見過衆人,又勸賈迎春:“二姐姐,别怪琮弟态度強硬,你也該看看現狀,二姐姐在府裡軟弱,是沒多大事,可是以後呢?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條路,這條路隻屬于自己,隻有自己去走。别看這時咱們兄弟姐妹齊聚一堂,殊不知再親近的人,也像無根浮萍,有碰到的時候,也有離開的時候,那個時候,誰又顧得了誰呢?”
話音剛落,衆女不約而同眼睛一亮,這賈琮,果然不是原來的賈琮了。
“姐姐不怪你,姐姐該謝你……”賈迎春停止啜泣,溫柔地撫摸小弟的頭發,我們是姐弟啊,琮弟會安慰我、給我出頭了。
賈探春又浮現出那種羨慕之色,環弟要是像他那樣就好了,他怎麼就不是我弟弟呢?我又為何不生在太太肚子裡,命麼?
……
和賈環、賈蘭胡扯幾句,賈琮回到屋子自思,王嬷嬷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
說起來,賈府裡面,有肮髒的事情,也有值得留戀的地方,甚至肮髒要超過留戀,但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他的第一想法并不是逃出賈府。
這要聯系這個封建時代的現實,姑且不說他能不能逃出去,逃出去沒身份、沒戶口、沒關系,怎麼活?這種私自離開,在這社會就是“不孝”,榮國府會不會行文順天府抓他、他值不值得這樣,也先不說,總之賈府庶子的烙印是暫時磨滅不掉的。那還不如利用這個身份,況且他熟悉紅樓,總有如魚得水的地方。
他不是曆史小說裡動不動就造反的牛逼人物,也不是玄幻小說動不動就毀天滅地的主角,更不是都市小說動不動就冒出來的特種兵,擺在他面前的,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古代現實。
至于出頭,現在不出頭,以後也不出頭,等死麼?禮教枷鎖,豈是為吾輩而設!
……
西府的熱鬧事,既然是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琮爺的雷厲風行和手段,也成了不少下人私底下議論的話題,但也僅此而已。
住兒媳婦在鳳姐院讨示下,王善保家的查明之後,邢夫人果斷把王嬷嬷攆出去了,老太太也說邢夫人做得好,公然坐莊開賭,容易生事,殺雞儆猴,好叫下人們安分一點。住兒媳婦氣不過,她并不覺得她們過分。
“奶奶,我家男人也是給奶奶辦事的,從無差錯。”住兒媳婦在王熙鳳面前不敢嚣張,低聲下氣的。
“唉……今兒不就有了錯處麼?你們不都是一家子人?老太太發話了,我又能怎麼樣?你婆婆是進不來了,說實話,你們這些下人刁鑽,也該殺雞給猴看,不過麼……”
王熙鳳妙目翻轉,輕笑道:“你們為我辦事,我也不能讓你們離心離德呀……琮弟不是想讀正經書嗎?我去回老太太,讓他搬出大老爺那院裡,挨着三個妹妹們來住,他們的月例銀子,便是我管的了,扣一些下來,還不容易?”
住兒媳婦大是快意,連連奉承琏奶奶高明、會辦事、有能力,王熙鳳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