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百戶餘彪向刑部谳審司郎中鄒懷中妥協,把辛辛苦苦搜集來的東西、抓來的人給了刑部谳審司結案。他打定主意,功勞抓不成,與其鬧翻,不如賣個人情。
要說他們兩人,官職差了兩級,百戶是正六品,郎中是正五品。順朝沒有明朝那種武将地位普遍比文官低的情況,當然武官總體來說比文官要矮一截,孔孟當道、士人中堅嘛,隻是沒明朝文武差距那樣誇張。順朝内閣權力的縮小由此而來,地方的總督、巡撫、統制、将軍、都統等高級文武官員,直接授命于皇帝,皇權大大加強。
餘彪交差後,也不回提督衙門,百戶、千戶,一字之差,卻隔着一品兩級。副千戶是從五品,千戶是正五品,俸祿、權力都不可同日而語,接觸的層面也不同,到時他向上司說話都有點底氣了,奈何無後台無關系。
也不換身上的飛魚服、繡春刀、鸾帶,餘彪昂首闊步,從昭獄裡面,動刑出來的,給人勾腸、灌毒、鐵刷、重枷……殺過達官顯貴的人,渾身上下便有一股冷冽的煞氣,他默默走向東四牌樓。
東四牌樓本司胡同,“本司”是啥子?就是教坊司,北部是演樂胡同,南部是勾欄胡同。
本來,教坊司是歸禮部管的,太宗時期,光祿寺并入禮部,教坊司歸刑部管轄,刑部主管刑名、律例修訂、人命案件等,教坊司的女子是罪家之女,在此落戶,謂之“樂籍”,很難贖身。
教坊司是官營娼妓,自然有官管,餘彪是常客,又是錦衣衛,無人阻攔,交了錢,也有老鸨、龜公招待迎接,說是聲色犬馬的場所,好多官員過來是不露面的,鬼鬼祟祟,歡歡喜喜……大搖大擺地穿公服?那不丢人嘛?那些“蒙面俠”見到餘彪如此“兇懷坦蕩”,肅然起敬!
餘彪走向記憶中最熟悉的那條路,一間閨房,攤開珠簾,古色古香,繡春刀往桌子一放,坦然而坐,那雙最銳利不過的眼神,卻不敢直視身邊十八妙齡的女子,朱秀簾奉上茶來,金竹刺繡長裙拖地:“大人,去床上嗎?”
“不了。”誰也無法想到,敢在昭獄動用殘酷刑法的餘百戶,眼神躲閃,竟然不敢直視她。
“還是聽琴嗎?”朱秀簾往床上一躺,慵慵懶懶:“餘大人,我累了。”
“我賣了刑部鄒郎中一個人情,攢夠俸祿,我找他贖你。”餘彪強有力的大手抓起繡春刀,這雙大手,如果拿起一根木杖,放在蓋紙的磚頭,能夠做到磚石碎裂而紙張安然無恙,同理,打在人身上,外表不傷,其實内部已碎。
面對這樣一個人,朱秀簾心裡也是有懼意的,她笑了,笑中夾雜嘲諷:“大人一個六品官,贖我,要攢一輩子的俸祿?值得嗎……小女子是賤戶,前朝皇家遺民,生男,生生世世為奴,生女,生生世世為妓……我這樣的堕民、賤戶,世間不知何幾,大人不要多心了……”
餘彪停在門檻:“是你們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當年朱元璋怨恨張士誠,浙江有多少人被他貶為賤民,山東參政鐵铉、翰林官方孝孺的妻女,也是朱棣貶進教坊司的,他們想不到,你們朱家會有今天吧……”
“抓我的是你啊,大人。”朱秀簾嘲諷地笑:“若不是大人身手不凡,縱橫南北,探出小女子的身份,我也不會在這地方,大人因為這升了百戶吧?不知何時升到千戶?既然抓我進來,又何必贖我出去?大人您是何苦呢?”
使勁握緊拳頭,敲了門柱一拳,餘彪面孔扭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猶豫一下,跨起繡春刀,腳步聲哒哒哒地走了。
他走過演樂胡同之時,卻是步履無聲,又到另一個熟悉的接頭地點,剛才不敢面對她的眼神,陡然犀利起來,令對面的楊砍柴恐懼:“誰叫你們那天去甯府鬧事的?”
“大人,是一位小小的公子哥兒,遮遮掩掩的,我也看不清,給了錢,我們就……”楊砍柴不安地說了半截。
“好了,這件事過去了,以後安分一點,否則兵馬司那裡,我不好說話。”餘彪擺擺手,楊砍柴恭敬離去,他轉念一想,眼前浮現出那個人畜無害的賈家小公子來,心道:“是不是他,也和我沒幹系了。”
……
賈珍被受理結案,三法司呈上具結,結果是“削其爵位,脫其大宗,令榮國府頂替或另覓族人承祧”。賈珍徹底身敗名裂,灰頭土臉,這是賈府近幾十年的大事,轟動一族兩府,甯國府人心惶惶。若是他們知道幕後推手是賈琮,不知是何表情,當然賈琮不會愚蠢地暴露,這時代宗族最重團結,暴露的話,他現在沒有權力,對自己很不妙。
正在書房臨摹小楷,晴雯回“珍大爺過來了”,賈琮不慌不忙迎出、上茶。
賈珍拄着拐杖,形容憔悴,灰色長袍,宛如蒼老了二十年,淚眼婆娑:“琮弟啊,大哥真懊悔當初不聽你的話,我不知道那個劉東升,又是首輔的學生,又是選了京畿道監察禦史,還蒙聖上看重,否則我哪敢惹他呀?那司禮監的戴公公,也真是的,收了錢也不辦事……”
你沒那個資格讓戴權力保,他頂多提幾句而已,賈琮看賈珍的眼神,有幾分憐憫:沒了權力、地位、爵位,賈珍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些所謂的貴族,内心和普通人也是相同的,區别在于,他們的私欲毫無止境。
賈珍嘴巴張開,寬袖抹淚,哭道:“大哥來找你,是你素來聰慧,大哥要是聽你一言,何至于此!你說我有什麼大錯?這麼多年,管理家下莊子,接濟貧困族人……祭祖、逢年過節,我哪兒沒有出力的地方?我真冤哪!那劉東升卑鄙無恥,居然……咳咳……居然挑唆愚民編我惡事、圍我甯府……”
他說的這些,有一部分是對的,賈府有太多族人,幾代積累下來,作為族長,接濟也是有的,比如賈芹、賈璜、賈菖、賈菱等等。但是,三法司都定案了,如果沒有确确實實的證據,他們也沒借口整你吧?
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賈琮不會真心憐憫他,但可憐、同情、擔憂、憤怒的表情,還是要裝出來滴……
隻是,劉東升替他背了所有黑鍋,賈琮心裡有那麼一絲絲慚愧,又想自己畢竟為他搜集了證據,劉東升參倒賈珍,必然名傳士林,也就坦然幾分,賈琮勸道:“珍大哥,事已至此,後悔無益,劉東升一次功成,他是個好名的,怕你報複,難保再次聯合都察院同僚,非置你于死地不可啊……然後借此,風風光光地上任京畿……”
賈赦、賈政都是沒主意的,賈敬“看破紅塵”,賈琏在勾三搭四,你說賈珍能找誰啊?找來找去,還是覺得隻有賈琮靠譜……賈珍哀求,就差跪下來了:“還請琮弟教我,你也不必怕什麼尊卑,我今兒已不是族長,大宗也保不住了……”
“唉……珍大哥,小弟幾日冥思苦想,嗯……”賈琮吞吞吐吐,勉為其難的樣子,小眼神在賈珍腰間的九龍穗絲玉佩一瞅,透出一抹貪婪……
賈珍“會意”,尴尬笑道:“琮弟請放心,上次你拜師求學,大哥是給少了,我也小有餘财,事後一定補上三百兩,不然咱們可以立契為證。”
“立契倒是不必。”賈琮扁扁嘴,不樂意地道:“大哥與我什麼交情啊?小弟怎會這點風度也沒有?為今之計,珍大哥再不能露出把柄,給人抓到了,咱們雖看不見,可是我聽說,京城遍地都是錦衣衛……大哥你想想,就連你晚上說的夢話,錦衣衛都知道的……千萬不能自身不正啊,不然,别說名譽,性命也可能丢了,秦氏那事兒,我想是不能再拖了,強人之妻,大哥不知道是什麼罪嗎?”
一波三折,雖然上面念及先祖功勞,沒對他動刑,但是連續聲明掃地、民圍甯府、公堂對證之後,賈珍實在是怕了,驚恐道:“為兄這就去辦,一定不拖……給秦氏立契,馬上立契……勞煩琮弟跑一趟,請親家老爺過來……”
賈珍走了,多不好意思,賈琮竟然看出了他的意圖,若是以前大權在握,他不會讓别人知道,比如瑞珠、寶珠,不會有好下場……但,那是以前了。
晴雯在裡間抿嘴笑,微微驚愕,能讓賈珍求情,她伺候的這位爺,真是聰明,厲害!
“秦師姐,這口惡氣,師弟幫你出了……”賈琮心道:“把人賣了,還幫我數錢,這種感覺,真不錯呀……”
……
秦家的書房,雖是陳舊,卻一塵不染,屏風、書櫃,經史子集分門别類,有股書香氣。
窗外,桑樹翠綠的葉子,貪婪地吸取太陽的能量,小滿時節,正是江南好采桑。
賈琮委婉地把秦可卿的事情,述說給秦業,并提議由秦業出動,與賈珍商量,讓賈蓉、秦可卿和離。前些日子,賈琮搞得賈珍疲于應付、擔驚受怕,根本沒時間偷兒媳婦,所以現在秦可卿尚未失身于賈珍,要知道,賈珍霸道的同時,更注重品味、享受,那時又有西府的兄弟、弟妹過來“慰問”,他如何能逗弄秦可卿。
與人說話、辦事的手腕,都是一門學問。一個人,在其他人面前,要點面子是人之常情,賈琮這方面做得極好,這是他前世混社會出來的人生經驗。比如幫秦家破費卻沒有明白說出來,一開始不告訴秦業,是顧忌秦業沒有能力救養女……等等之類,就是不至于讓老師在學生面前難堪。
細節、性格、環境,都可以決定命運。賈琮的這種行事手段,一直令秦老師非常舒心的,教學、傳授也更為盡心盡力。
“唔,為師清楚你的意思了……”秦業盯着瓷杯怔怔出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十多年前,從南城養生堂抱秦可卿回來,那個時候,他無兒無女,對秦可卿極為喜愛,取個小名叫可兒,不就是很得他老人家的心嗎?也教育得她知書達理、溫柔賢惠,嫁入甯國府,自然是有點利益聯姻的意思……這時代很多男女成親之前,未曾謀面,利益聯姻,不可避免。
可賈珍的舉動,如果沒有學生賈琮四方奔走、智計百出,那女兒不是使得賈珍、賈蓉父子變成聚麀之亂?
古代的男人,總要把責任推給女人的,商朝滅亡,妲己亂國啊,周朝滅亡,那是褒姒啊……晚明的陳圓圓,那也是紅顔禍水啊。嗯,都是你們女人的責任,到時賈珍得手了,不也是秦可卿舉止不端麼?女人放浪形骸,不遵守三從四德,該死啊……這麼一來,不就是他秦業教女無方?羞也羞死了!
想到這裡,秦業又驚又懼,對賈琮大為感激,和離也再無異議。話不多說,師生二人乘馬車來西城,賈琮自回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