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異母、同為庶出的大房二姐姐溫柔沉默,眼皮低低地無應答。
擡眼看到正與賈環說話的賈琮給她一個笑臉,賈探春正想幫着回答,賈母聊家常一般地問:“園子裡面的後廚,不是做了好幾年嗎?往年也沒聽見出事。”
薛寶钗走來扶她姑子坐下:“一直是柳嫂子做的,向來老實守本分。姑媽,二姐姐本來不管事。”
分理協助是李纨、平兒,李纨可不願多插手,賣好躲禍第一流。
她喊一聲姑媽,哎,可是與王夫人有血緣關系,她們薛姨媽姐妹還坐一桌呢,王夫人沉沉地不說,嗯……王熙鳳也和她一條血脈,親戚就是拿來擋箭利用出賣的。
同時,薛寶钗又下意識地避開是當初的王熙鳳選了能幹的柳嫂子不談,一舉免去賈母、王夫人、賈琏的尴尬。
賈琏隻顧吃菜談話,從來不知亦不管此等家裡小事,低聲和賈薔說道:“這會子要是來一場堂會就更好了。”
“别,國孝還能偷樂。家孝上下幾百人望着呢,瞧瞧琮叔,率先做模範。”賈薔道:“大不了出去叫齡官唱一曲。”
平兒瞧賈琮一眼,然後兩人看司棋,強勢跋扈的司棋低下頭,兩手不安捏裙角。
邢夫人若有所思。
“該是将帥易主了也說不定,你方唱罷我登場,劉項原來不讀書,老太太好眼福,眼下就見着一場真刀真槍的《十面埋伏》。”平兒笑道:“讓他們鬧去好了,大家還要安安靜靜磋商,又不是大事,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來了,總能好的。”
“哈哈哈……平兒說得好,你們管事讓人放心。”賈母今天出場第一次笑臉。
李纨道:“平兒從前人跟下曆練過來,不深得三昧也難,升了奶奶,叫她一個人都管得下來。”
一場笑輕易挂去尴尬,司棋心下大松得意地退卻,襲人眼眸閃爍,林黛玉看在眼裡,一言不發。賈政賈琏等不明白她們打什麼啞謎,但林黛玉、賈寶玉、探春等精明剔透的,一眼看穿事件的核心、根由。
是誰呢?
就是坐在那裡安然無恙、若無其事的賈琮。
賈琮讓大房地位穩固,作為大房太太邢夫人陪房的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的司棋,自然而然就開始聯合她叔嬸秦顯一家搶班奪權。
盡管兩位太太的陪房代言人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都先後被賈琮夫婦找到借口,秋風掃落葉,賈琮也在早年強勢攆走欺壓賈迎春的奶娘王嬷嬷并其兒媳柱兒媳婦,但……司棋雖嚣張跋扈,繡桔、蓮花唯她馬首是瞻,她卻沒欺壓主子,相反,她的強勢一定程度上是對“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的賈迎春的保護。
大觀園的小事兒引出大問題:司棋派系要搶班奪權,有後廚可得到大把銀子油水利潤的根本動機存在、推動,衆人認為最重要最核心的是賈琮影響力、權威促成。然而……司棋卻顯得毛手毛腳,她叔嬸秦顯一家估計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德不配位。
所以……這該如何處理,可犯難了……
事實上賈琮早想到了紅樓原著裡面堪稱最燒腦、最複雜、波及賈府上下幾十人,階層涉及太太、奶奶、姑娘、丫鬟、少爺的大型宅鬥戲: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
他改變了很多事,諸如内外查抄,不想此事換個花樣延遲到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堂上衆人,大部分餘光悄視賈琮,卻發現賈琮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如妙玉般無喜無悲,亦不似翰林時手段雷霆,仿佛已不值一提,超然物外,他在左邊宴席嗑炒香瓜子:“環三哥常做什麼沒有?”
“嘁,沒什麼好做的,不過依舊念念書,玩玩耍,抄抄佛經。”賈環本能地想跷二郎腿,遠觀賈政,動動腿,猥瑣地縮下來,腰背佝偻,不停把瓜皮吐在桌子底下,丫鬟小鵲一臉嫌棄。
賈琮随意問:“月錢沒短吧?”
“沒。”賈環眯起鼠眼,後兩句聲大,别人都聽見了。
王夫人臉皮抽搐了一下,她和王熙鳳掌家的時候……這可惡下賤的趙姨娘一家,天天抱怨月錢短了……怎麼如今……難道是在譏諷她麼,當真細聽起來,句句刀光劍影,随意一句,殺人片甲不留,誅人誅心。
往後聽不見她們談什麼,賈環不受待見,沒坐多久,心涼涼地走了,卻在賈琮面前規規矩矩地應答了一通,似乎賈琮才是大哥,他是小弟,賈政晚年性情大變,少了點冷面冷眼,對賈寶玉賈環不如早年苛責了,未置一詞。
家班于太妃國孝年間遣散,現無堂會戲曲之興盛熱鬧,絲竹管弦之清雅閑樂,白發人送黑發人,賈母倍感寥落孤寂之時,二姑娘賈迎春小松一口氣,她也不想司棋隻是剛開個小頭而已,家庭矛盾并未真正有效解決,一鼓而下,反正這位二小姐正是如賈琏小厮對尤二姐所說“二木頭,針戳也不會動一下”,各樣人有各樣脾性,先天加出身、環境所決定罷了。
冷不防賈琮身邊大舅子薛蟠兩頰拉開,哈哈笑道:“我說件樂事,昨兒開店,閑坐無聊,四九城亂逛一通,西小市山海書店外面,竟有人鼓噪,大街小巷,有人匿名粘了揭帖,我叫人撕下來讀了,不得了,說山海書社分店開遍大江南北,居然公然刊行蠻夷們不顧倫理天道的書,有傷風化,借古諷今……簡直罄竹難書、百死莫贖。”
衆人豎直耳朵聽起來,誰不知道山海書社的幕後老闆是賈琮?
“我聽了,這還了得,這是我妹夫家的,也是我妹子家的,那就是我們家的,扒了一下午的揭帖。揭帖沒扒光,倒是兜售了不少生意,呵呵。”
賈政面色嚴肅:“揭帖最可怕,内閣有官揭,私人有私揭,匿名揭更是用心險惡,反正不題名,想怎麼罵就怎麼罵,說什麼都行。如此嘩衆取寵,便可引導輿論……加上先前攻擊我們家南北考場名額選拔不合理的問題……得提高警惕,不容樂觀。”
“沒事,二叔換個角度想想,在官員與讀書人之中形成輿論,産生規模效應,那是在幫我的書打廣告……火了,一定能大賣,我得感謝我的那些用心險惡、居心叵測的對手們啊。”賈琮樂呵,搖搖頭:“薛大哥,你兜售成了什麼生意?”
賈政怔住,苦苦思索着“規模效應”是什麼意思,完全搞不明白,一心隻想着經史子集上看到的“陳新甲不保密官揭,被皇帝殺”、“《王氏複仇記》利用私揭維權”、“東林複社利用私揭、匿名揭,引導了多少暴動,為官者忌”……其實在賈琮眼裡,這些鼓噪輿論的,不就是現代的媒體、微博、公知、專家學者嗎?有經驗閱曆在,自能擋住。
實際上紅樓夢也是有揭帖輿論攻擊的,有人匿名在甯榮街賈府門外粘貼罵賈芹等子弟的打油詩……賈政一看就氣壞了,便是明證,而且無從應對。
薛蟠得意洋洋:“賣棺材、賣骨灰盒呀,妹夫,我跟你們說,我一看滿大街上,從來沒有吆喝棺材的,我就想,哎呀,商機呀!我要是帶人去吆喝,不就成了第一個吃螞蚱的人?這得是多大的财富?”
“東城不滿大街的一車車化人後的骨灰粉麼?低端路線咱有,有錢的賣他們幾個便宜骨灰盒,沒錢的,哎,你們賣骨灰給我呀!”
衆人聽得陣陣惡心,薛寶琴愣道:“大哥,骨灰粉有什麼用?買它做什麼?”
“誰說沒用?菜市場殺頭,京城老百姓還争着搶着吃一塊血肉呢。我告訴你們,骨灰粉不得了,它是專門對洪澇、水災田地的最好的肥料,對這種地方,比豬牛羊糞值錢十倍,城外多少富農搶着要呢。”
史湘雲掩嘴驚呼:“天呐!”
“還真是這樣。”賈琮澄清:“我走過大江南北,骨灰粉是種田地者争搶的好肥料,要不說墳頭的蘑菇、樹木就長得比别的地方好呢。”
“再那樣,也不能……這不是吃人嗎?”史湘雲怒目,呸呸呸地啐嘴。
賈琮笑道:“你沒看到根本問題,交易是市場和供求關系決定的,薛大哥不去做中介,照樣有人搶着去做,他不做,有人做,改變不了。再者,你知道那些骨灰有幾成災區死人?幾成死刑犯?”
她們一想,賈琮看問題果然精準,竟無法反駁孰對孰錯,唯有賈政大搖其頭,想罵又不好意思罵:“太傷天害理了,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最好積積德。”
賈母已小憩不聽了,薛蟠對妹夫感動不已,猶然不覺情況不對:“再說高端路線,咱是老本行呐,樯木、鐵木、柏木、楊木、松木……啥樣棺材我沒有,就向那些鼓噪的讀書人吆喝:幸會幸會啊,再來再來啊,什麼?這款不合适?那再看小的這款,哎呀,肯定适合令郎,要不叫他鑽進來試試,免費試,随便試……哎呀,老顧客了,給您打折……”
三春忍笑忍紅了臉,賈琮點頭:“不錯,你很有天賦。”
薛蟠大喜,抓耳撓腮:“我就說嘛,隻是這幾天一上大街,老有人吆喝着要打我……一定是嫉妒我生意紅火,呵呵。”
“噗!”史湘雲林黛玉忍不住笑了,接着三春笑倒一片,賈琏賈薔差點笑岔氣,賈芸還好,薛蟠以為衆人贊美他,尤其妹夫贊不絕口,愈發眉飛色舞,得意忘形,多喝了幾杯紹興黃酒。
薛姨媽薛寶钗母女好不尴尬,還多虧賈琮可勁兒誇,王夫人發自内心地笑,襲人想道:“有這麼一個大哥,他們大房和薛家能發達多久?真是如三姑娘所說:不用外人殺進來,從自己裡面殺出去,自殺就完了。這樣也好,我們二房也沒多大憂患,難怪太太高興。”
再聯系前兒彈劾科舉、今兒家宅還有不甯、揭帖輿論攻擊等等,笑過之後,妙玉李纨賈政薛寶钗等人,皆想到賈琮形勢并不完全樂觀,他能改變和扭轉嗎?朝中爵位未定,他怕是隻能就此穩固一點陣營,隐退不出了。